方國渙這邊聞之,心中道:「原來是兩位投宿的客人,卻也有如此棋興。」忽而詫異道:「這兩人說走棋就走棋,並不擺枰布子,但用嘴說著棋盤上的路數,難道是走的一局盲棋不成?」細聽時,果聞隔壁那二人繼續用嘴說著棋路,已走將起來,如臨枰對奕一般。
這紋枰之上橫豎各十九道,那二人所言但以橫先豎後為準,如三?三之位,七?九之位,便示意出了棋盤上的位置,口談虛對,卻也不亂路數。
方國渙此時大為驚異道:「曾聞象棋中有高手能強記棋路,可走得成盲棋,而這圍棋上複雜變化,就是臨枰對弈之人有時都迷惑其中,不知這二人如何將圍棋上的盲棋走法施展得這般暢順?」側耳細聽了片刻,尤令方國渙驚訝萬分,隔壁那二人但以口談弈對,彼此虛應,殺得正酣,方國渙棋達化境,自將那二人所言的棋路聽了個清楚,且從這二人所布成的棋勢上看,乃是兩位罕見的高手。
此時但聞一人道:「我這一子於七?十三之位緊氣圍吃如何?」另一人沉思了片刻,隨後笑道:「劉兄也太貪了些,我那六子之地如何讓你輕意得了手去,六?八之位打入,這一著怎樣?」方國渙這邊暗道:「此著為妙手,便是我也要應此位的。」果聞先前那人微訝道:「圍魏救趙!沒想到這邊走得緩了,卻被你搶了個先手,虧了!虧了!」言語中自有些悔意。
方國渙此時心中歎然道:「這二人的棋力都已達大棋之境,此盲棋走法真是不可思議,多虧我棋達化境,才能勉強聽得明白,便是我與簡良試著走此盲棋法,也不能像他二人走得這般自如的,卻也怪了,他二人如何成就的這種棋道?」
此時隔壁房間的那二人一局盲棋走完,先前那人負了一目半,隨聞二人哈哈一笑,不再言語,立時變得寂靜無聲,顯是各自歇了。方國渙心中敬服道:「如此棋上高人不能不識,現已夜深,不便相擾,待明日一早去拜見吧。」
恐那二人早起走了,失之交臂,方國渙一夜未眠,坐等到天色漸明時,聞隔壁有那二人起身說話的聲音,方國渙忙整了整衣衫,出了房間,來到隔壁的房門前,輕咳了一聲,敲了敲門道:「二位前輩起了嗎?晚輩方國渙求見。」
隨聞屋內有人言道:「閣下莫非走錯了門?我等在此地並無熟人的,更不識得閣下。」方國渙忙道:「晚輩是昨晚在店中投宿的過路客人,就住在隔壁,偶聞二位前輩談棋,易『手談』為口談,晚輩也是棋道中人,覺得新鮮,欲以請教。因昨晚夜已深,故未敢驚擾,今晨特來拜會的,懇請一見。」屋內之人聞之道:「原來也是一位好棋的君子,門沒閂,進來吧。」方國渙聞之一喜,便推開門輕輕走了進去。
這間客房分設東西兩床,此時各端坐了一位老者,目光平視,並不理會進來的方國渙。方國渙見之先是一怔,繼而恍悟道:「慚愧!原來是兩位目盲的老人。」隨即躬身一禮道:「見過二位前輩。」
此時東床上的那位老者道:「閣下既是棋道中人,不必多禮,我們兩個老朽昨晚閒談,聲音大了些,可是吵了你吧?」方國渙忙道:「兩位前輩易『手談』為『口戰』,別生妙境,並且棋力之高,世上難尋,令晚輩佩服之至,慶幸遇此口弈虛對之棋,哪裡怕吵來,而是領略到了一種大棋之境。」
那兩位老者聞之,神色各是一動,西床上的那位老者訝道:「昨晚我二人以口談棋應對,閣下從頭到尾可是聽得明白嗎?」
方國渙道:「兩位前輩雖用口示以棋路,卻如在枰上弈對一般清楚,令人稱絕,晚輩盡力去聽去想,才勉強跟得上棋勢的進展,尤以兩位前輩在七十三路棋和一百二十四路棋上,走的是妙手,當今天下,沒有幾位棋家能走得出的。」
那兩位老者聽到這裡,各呈驚異之色,東床上的老者愕然道:「這種盲戰棋術,除了我們兩個老朽外,其他人若不是邊聽邊在棋盤上示出,是很難清楚三十手之後棋路上的變化,如此看來,閣下是棋上的高人,失敬!失敬!」說著拱了拱手。
方國渙也自拱手一禮道:「前輩過獎了,晚輩自幼便迷戀此道,故而熟悉其中的變化,然這盲戰之術,卻是生平首遇,聽得也自艱難,不如二位前輩那般順暢的,對了,還敢問二位前輩高姓大名。」
東床上的那位老者應道:「閣下既是棋道中人,我等也不便隱瞞自家名姓,老夫劉安順便是。」西床上的老者道:「老夫王法之。」方國渙聞之,忙恭敬道:「原來是劉老前輩和王老前輩,今日得遇,實為晚輩之幸。」
方國渙隨後又道:「盲戰之術實為棋中一絕,棋盤上的千變萬化,便是臨枰者有時也自迷,而兩位前輩竟能強記棋路,口弈而對,實為不可思議,不知如何習成的?況且……」
方國渙見劉安順、王法之二人目盲不睹物,尤為奇怪其二人如何曉得棋上變化的。
此時劉安順道:「這盲戰口弈之棋,普天之下也只有我二人走得通、應得順,既然被閣下偶然聽了去,並且能聽得懂,當是有緣的,說說無妨。我二人自**好,因喜好棋道之雅,便時常對弈尋趣,久之成癖,不願歇手,日間的工夫多耗在了棋上。三十年前,我二人在一次對局時,走到興頭上,忘記了白天黑夜,也不知共走了多少盤棋,以至於耗竭了精力,把各自的雙眼累瞎了。」方國渙聞之,大吃一驚道:「原來二位前輩的眼睛是在棋上累的!」
劉安順接著道:「雙目廢用,令我二人當時痛苦萬分,此生若不能再走棋,當生之無趣。悲痛之餘,我二人但彼此相慰,試著口示棋路,擺子佈局,走以盲棋。」
方國渙心中暗暗驚奇道:「此二人要棋不要命,好棋到這種程度,實為天下難尋,也自令人歎服。」王法之這時淡淡地道:「棋勢上的千變萬化,在棋路上實是難記得很,開始的一年裡,腦中混亂,不能成局,但我二人執意成就盲棋之法,日子久了,棋路熟了,心靜腦明,慢慢的似把那棋盤擺在腦子裡一般清楚,黑白棋子意想而布,尤能統顧全局,明其始末,可謂得心應口,腦成其象。」
劉安順感歎一聲道:「這種盲棋口弈之法竟被我二人習成了,隨口而鬥,應聲而走,自比那擺棋布子,臨枰對弈省事多了,無論坐臥行止,都可以意成棋局,順口而應,三十年來,其樂無窮。」王法之這時苦笑道:「世上之事,好壞難分,我們雖然在棋上被累瞎了眼睛,卻意外的成就了這種絕技來,一失一得,竟也有這般的好處。」
劉安順又道:「目不及萬物,心境無擾,在棋上更可專一,我二人棋力自是大長,比先前高出了許多,進一層的領略了棋上的妙趣,此生當無憾事了。」說完,劉安順與王法之的臉上自泛起了欣慰的笑容,呈出了無限的快意。
方國渙知道劉安順、王法之二人因多年走習盲棋之故,無形中已達大棋之境,比那天下間負有盛譽的高手名家自又讓人多出十分的敬意來,當下讚歎道:「兩位前輩以身獻棋,苦習成了盲棋之術,是為棋中又增一絕,當令棋道中人敬服。」
劉安順道:「棋之為藝,高雅絕妙,身心不投入者,自難領略到其別樣的境界,世人好此道者雖多,卻是附庸風雅,閒時遣樂而已,雖有以其明心開智、修養性情者,也只是視棋為一種『小術』罷了,故而古今罕有得其奧旨之人。」
王法之接著道:「棋道之妙,在於其陰陽二子之間的萬般變化可示萬事萬物之理,明棋便是明世,這是多少棋家迷於其中而不能知的。閣下語音清亮,老夫雖不識你面容,但閣下剛剛進來時,與我等棋氣相感尤烈,棋上的修為當在我二人之上,故而陳述一切,以報同發愾相知之感。」
劉安順又道:「我二人目盲多年,自用心神棋境感知周圍的一切,比那常人用眼睛看到的還要真些、實些。我二人但在棋上自家遣樂,從不與人對弈,乃是世間好手難尋之故,更是無有能口對盲棋之人。今與閣下偶遇,並能聽懂我盲棋術,實讓我二人感到欣慰,有閣下這等高人應世,棋之道不絕了。」言罷,劉安順遂與王法之默言不語。方國渙感慨之餘,也自躬身告退。
回到房間內,方國渙暗自歎然道:「沒想到重返江南之際,竟幸遇如此棋家高人,領略到了這種盲棋異法,棋道廣博,雖自家已達化境,也不能盡知的。想那國手太監李如川的殺人鬼棋,海外巧遇的那種三人同走的三國棋,還有傳聞中的那位巫馬氏的以陰陽數術算盡棋路的九宮棋,都是棋中的奇異之法,這萬般的變化真是不可思議。師父曾言:『棋者,道也。』悟棋得道博萬物,方是棋家所追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