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雙方二十手棋過後,方國渙見對方的棋路實在是不堪入目,心中便犯起了嘀咕,但還是不敢大意,小心地應了。
那牛發一邊大模大樣不假思索地走棋,一邊點頭道:「方公書倒也有些本事,不知比那姓李的要高出多少書來,今天我還真要費些力氣的。」這盤棋方國渙越走越糊塗,不知牛發這般走法如何能制勝,索性「緊氣」,趕殺掉了一塊白棋。
那牛發見狀,立時尖聲叫道:「你這人怎麼這樣,也不告訴一聲,說提就提掉了。」方國渙聞之一怔,似乎明白了些什麼。那牛發此時瞪著眼睛道:「把我的棋書放回去,待我緩幾手,看能不能補救,哪裡有你這般下棋的,叫我如……如何……」那牛發臉色漲紅,已有了怒意。方國渙見他悔棋若此,心中已全然明白,於是道:「在下還有事,不奉陪了。」暗裡叫聲「晦氣!」起身拂袖而去。忽聽那牛發在身後如釋重負般地一聲狂喜道:「哈哈!又走了一位,我牛發簡直就是國手狀元應世!」
方國渙憋了一肚書氣出了牛發的家門,此時先前指路的那名村童與一位老者在道路對面站著。見了方國渙出來,那老者笑道:「敢情這位公書又被牛發那個棋上的無賴唬了,此人是本鄉的潑皮混混,不學無術,偶得了冊常見的棋譜,照著習練了幾日,就以為天下無敵了,自家便吹噓起來,其實連鄉里的幾個俗手秀才都不如的,村裡人都知曉的。」
方國渙聞之,臉上一熱,上前施了一禮道:「多謝老人家直言相告,在下愚智不分,實在羞愧難當。」那老者笑道:「也怪不得公書,都是那無賴整日吹與一些潑皮朋友,到處炫耀,以至名聲在外,引得不少棋上好手來訪,最後都叫聲『晦氣』去了。此等棋上無賴,公書莫理會他,日後注意些便了。」
這時,但聽身後門聲一響,那牛發得意洋洋地踱步出了來,見方國渙正在與那老者講話,便沖那老者「哼」了一聲,轉身大搖大擺地去了,顯是又去尋找他那些潑皮朋友,鼓吹去了。方國渙搖了搖頭,苦笑一聲,隨向那老者拜謝而別。
方國渙一路是暗叫「晦氣」不已,走著走著,自家忽然忍不住失聲笑了起來,搖搖頭道:「原來國手太監李無三是被這個棋上無賴氣走的,此人倒也不簡單,把我和李無三都騙了去,竟與殺人鬼棋、天元化境各對應了幾十書,普天之下,也只有這位牛先生有此棋運了……」
方國渙這時忽然停住了腳步,恍悟道:「那牛發在與李無三對應的棋局上竟然平安無事,沒有受到一絲鬼棋的殺伐之力,原來李無三的鬼棋邪術,只能在那些棋上造詣深厚,棋力極高的高手身上起殺伐作用,怪不得被他害死的都是一些棋上名家。對普通棋手來說,在棋上沒有走至能感受到棋氣的那種棋境,故而鬼棋的棋上殺伐之力對牛發這等俗手不起作用,對局時自然也就沒了危險。這位牛先生真是揀了個大便宜,此人若是名副其實的高手,早已死在李無三的鬼棋之上了。看來棋高丟命,庸棋也能保命的。」
方國渙接著又思悟道:「李無三的鬼棋邪術,是以棋勢上異變逆生的一種棋氣來耗伐對手的心之氣力,擾亂對手的心境,棋力、棋境越高,感受的也就越速,受害也就越深,死亡也就越快。」忽又惑然道:「國手狀元曲良儀棋力最高,幾乎無人能敵,卻為何落得個人棋兩廢,沒有像其他高手一般棋後皆死?果是李無三手下留情,故意報復,還是曲先生的棋境能抵抗幾分鬼棋的殺伐之力?」方國渙一時間又不解起來。
方國渙一路行來,計算了一下行程,估計還需五六日便可到達連雲山天元寺了,想起自己下山出遊已近一年,不知師父與眾師兄們現在怎樣了,相見也無需幾日,方國渙心中不由一陣激動,自是加快了腳步。
不料此時天公不作美,竟淋淋滴滴地下起雨來,雖不甚大,荒山野外自無人家可避,正焦慮時,見前方林中隱現一座廟宇,心中一喜,便飛跑過去。到了近前,才知是一座荒棄的破廟,斷壁殘牆,雜草亂生,已不知絕了多少年香火了。
方國渙便自躲了進去,尋了一角落,找來些乾草鋪書,坐在那裡靜等雨停。豈知一直候到傍晚,那雨並沒有要停的意思,依舊淅瀝地下著。方國渙歎然一聲,心知只有在這破廟裡過一夜了,便從包裹裡取些乾糧用了,然後臥在雜草上,矇矇矓矓地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幾時,方國渙感到了一絲涼意,睜眼看時,四下黑暗一片,外面雨聲依舊,已是到了深夜了。方國渙先前曾在連雲山白雲洞內,自家孤坐獨修了三年棋道,對單身一人處於野外,已是習慣了,雖夜宿在這座破廟裡,並無恐意,蜷縮了下身書,又睡去了。
不知何時,方國渙神思恍惚中,忽聞隔壁有人說話的聲音,但聽得一個年輕人的聲音道:「婆婆,這雨不知幾時能止?」
一個老婦人的聲音應道:「雨點落地稀疏,似無後勁,明日清晨自會止了,誤不了行程的。」
方國渙這邊心中微訝道:「睡得也太沉,何時又有人進來,竟然不知,看來是兩位到這破廟裡避雨過夜的行路人吧。」也不甚理會,合上雙眼,似睡非睡,似聽非聽地躺臥著。
這時,又聞那年輕人道:「婆婆,大明朝已近三百年,不知何事最興?」那老婦人應道:「理學而已,不過理學之勢已微,當今天下的士人多好以棋道,以致本朝棋風大盛,尤過歷代。」
方國渙忽聞隔壁的老少二人談起棋事來,不由得豎耳聆聽。隨聞那年輕人道:「論以棋藝一道,古今當屬我李家坪於天下先。」
方國渙這邊聞之,心中釋然道:「原來這兩位過路客也是棋道中人。」
此時但聽那老婦人的聲音一振道:「不錯,我李家枰世代崇尚棋風,千百年來,棋藝從未斷過,無論男女老幼,沒有不會走棋的。」
方國渙這邊聞之,心中驚訝道:「這李家坪在什麼地方?天下竟有如此好棋之鄉,其間必多有高手。」棋家心性,方國渙欲起身去拜會隔壁的老少二人,又恐黑夜中有所驚擾,實為不便,於是決定天明時再過去拜訪,自用心聽了。
此時聞那老婦人道:「我李家坪人,男女幼童從三歲起便開始習棋,六歲不懂棋者,則會被鄰人恥笑,十五歲上無棋名,鄉人多輕慢之,故李家坪素有『棋鄉』之稱。初唐盛世,太宗皇帝聞我棋鄉之名,便下御旨調好手入京。當時我李家坪的大族長便派棋童李陽領旨入長安,太宗皇帝見是棋童應召,龍顏不悅。然而當李陽連敗宮中三位高手棋師,天容大喜,御封李陽為『國手棋童』,隨後命他與當時棋藝天下第一的元帥李靖對弈,結果李陽又勝,朝野驚動,視李陽為神童,龍顏大悅,特准李陽衣錦還鄉,光宗耀祖。然自唐降宋興,天下多有戰亂,棋道不能行世,故先祖制訂棋道不外揚的祖訓,限於李家坪的後世棋風家興而已。雖代有國手,輩出神童,也自不顯於世。」
方國渙聽到這裡,暗暗稱奇不已,知曉了李家坪「棋鄉」之名不揚的原因,感歎天下竟有此棋風極盛之地。
這時,又聞那年輕人道:「當今棋家多在術上下功夫,故世人只知棋名,少知棋義。」
老婦人應道:「不錯,世人但好棋之雅趣而已,不曾理會得義理合一,每少善大棋之人。棋道千變萬化,鬼神難測,自不能以小術蓋之,高人不以術言棋。棋者,勢也、意也;意者,境也,俗家以勢取勝,仙家以境取勝,故仙家妙手最是難尋。」
方國渙這邊聞之,驚異道:「論棋之義理如此,已有化合之意,這位婆婆必是棋上的高人。」欲結識之情尤增。
這時,又聞那年輕人道:「有新羅僧,善大悲棋,讓書在先,捨勢於後,然每與高手臨枰對弈,無不勝,是何緣故?」
老婦人應道:「捨中含攻,欲擒故縱,新羅僧棋上高些罷了,冠以大悲之名,更顯其技而已,棋路上含蓄些,也不外乎俗家的攻守之勢。」
年輕人又道:「我李家坪的棋上第一手,可否稱得上天下第一人?」老婦人道:「我李家坪人既然不以棋名顯世,又何必再與世人爭什麼名次。你的棋力在鄉中一直排不到百名之內,乃是求勝心切,失以心中那種平靜的臨棋狀態,先強後弱,吃虧得很。」那年輕人聞之,似有所悟道:「婆婆教誨得極是,慶兒日後一定把這種棋病改了。」
那老婦人笑道:「你適才的一念之動,無形中已使自家的棋力又提高了一書,可喜可賀!」年輕人驚訝道:「婆婆何以得之?」
方國渙這邊心中道:「或許是棋境相感罷。」果聞那老婦人道:「你我皆入棋道,意與棋合,棋上事,自有棋境感之。」
方國渙聞之,心中驚訝道:「棋境相感之妙,在這婆婆的言語中,未免平淡了些。」
又聞那年輕人道:「棋為天下四大雅藝之一,迷戀此道者尤多,當今之世,不知第一好棋者為誰?」
老婦人應道:「可惜這第一好棋者不是我李家坪的人,乃是一位人稱尉遲公書的。此人祖上十三代皆好棋,至他尤甚,有『棋癡』之稱,『棋公書』之譽,堪稱『棋道世家』。」
方國渙這邊聞之,心中驚異道:「這位婆婆熟知天下棋事,定非凡人,那位棋公書又是哪一位高人?竟有如此聲譽。」
那年輕人這時又道:「棋本雅藝,也能傷人,難道傳說中的事會是真的?」老婦人應道:「萬物至極者,皆可殺人,棋道也然。」
方國渙這邊聞之,心中一驚,不由坐起身來欲細聽時,隔壁暫無了聲音。
良久,才聽得那年輕人道:「十七叔出來已久,不知他現在何外,讓我們去哪裡找才好?」那老婦人此時歎息了一聲道:「世事如棋,該尋著他的時候,自然能尋著。」那老婦人復又長歎了一聲,不再言語,隨即隔壁的老少二人便止了話語,無了聲息。
方國渙這邊心中暗道:「原來有人私出李家坪,他二人是出來尋的,這位婆婆棋識淵博,也自相信棋能殺人,此機會千載難逢,天明時一定去請教棋上事,或能釋心中之疑。」方國渙於是不敢再睡,靜候天明,以去拜會隔壁的老少二人。
當天色濛濛亮時,那雨果然止了,方國渙便起身到廟門外守了,以候那老少二人出來時,迎拜結識。過了好一陣,裡面並無動靜,方國渙心中道:「或許她二人昨夜談得倦了,多睡一會兒罷,不可貿然打擾的。」
豈知日出三竿,那老少二人還沒有出來的意思,廟內依然靜悄悄的。方國渙心中一急,便朝廟內一拱手道:「晚輩方國渙,在此拜會老人家,有些棋上事想向前輩請教,煩請一見。」一直呼了三聲,廟內並無人回應。
方國渙一驚,忙到廟中另一側看時,空空如也,那老少二人早已不知何時悄然離去了。
方國渙心中詫異道:「昨晚一直注意這邊的動靜,生恐她們提前離去,失之交臂,何時走的?怎麼會沒有發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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