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坤尋方國渙不著,心中悵然,一路走到洞庭湖畔時,心情這才舒暢起來,一掃先前的不快。但見八百里洞庭,一望無際,碧波蕩漾,水氣連天,湖中數島遙飾其間。蘆花蕩裡,一鳥驚起,百鳥齊飛,沙鷗低翔,忽驚躍水之魚,漁舟隱現,似馳霧裡雲中。羅坤不由讚歎道:「好一處人間勝境!」然而在岸邊候了多時,並不見舟楫往來,只是在極遠的水面上,偶見數點白帆,一顯即逝。羅坤心中訝道:「洞庭湖名聞天下,是為魚米之鄉,人間景勝之地,船隻卻為何如此少見?」於岸邊一路尋來,見有一處臨時渡口,便耐心等待。
這時,忽從蘆葦蕩中馳出一條小船來,船上惟見一灰衣人負手而立,雖無搖槳划船之人,而小船卻遊走自如。羅坤見狀,不由吃了一驚。原來那人竟借小船在水面上搖擺晃動之勢,兩腿左右驅動,以腿力巧妙地驅船而行。羅坤驚異道:「竟有如此厲害的腿功!不可思議!」
此時見那人腰腿轉動,驅使船隻行到了岸邊渡口,隨手從船中拾起一根纜繩,飛身上岸,將纜繩套在一截木樁上之後,負手而來。打羅坤身旁走過時,那人側頭望了羅坤一眼,上岸自去了。羅坤近見此人,不由一怔,乃是此人臉面奇長,比那般少見的「馬臉」之人還要長出許多,而且面上麻點密佈,乃是一奇醜之人,適才望了一眼,目帶厲光,使人不寒而慄。羅坤心中詫異道:「天下竟有如此奇相之人!」望著那人遠去的背影,羅坤尤是驚歎道:「此人雖面目醜陋,但腿具神力,善使舟船,無槳自行,實在不可思議!」一時間感慨萬分,敬服不已。
羅坤在渡口候了許多,正在不耐煩時,才見一條船遙馳而來,上面坐了七八名船客,乃是一條擺渡的漁船。船靠岸邊,一人起身付了船錢,上岸去了。羅坤上前問道:「不知貴船可否經過沙洲島?我要去葛家村。」船老大應道:「此船是到吳王渡口的,這裡沒有船直接到沙洲島,小客人且上了我的船到吳王渡口另換船隻去吧,否則等到天黑,再不會有船來的。」羅坤聽罷,心知也只好如此了,便輕身跳上船頭。船老大雙槳擺動,船隻緩緩離岸而去。
羅坤上了船後,便在船頭坐了,問那船老大道:「這位大哥,湖中的船隻為何這般少?」船老大聞之,搖頭道:「小客人有所不知,這幾年湖上出現了一夥水盜,劫船越貨殺人,鬧得十分厲害,大戶的商船,若無重兵押送,從不敢走此水路。我等靠打漁渡客為生之人,捨此別無生計,只好冒險做幾次生意,以養活家中老小,不至於餓死。」說完,一陣唉聲歎氣,憂愁不已。船上的客人們,各抱緊了自家的東西,皆呈緊張之色。
羅坤眉頭皺了皺道:「原來湖中起了盜患,怪不得船隻少見。」船老大又道:「小客人去的沙洲島深居湖中,離岸甚遠,很少有渡船往來的。若在吳王渡口遇見了島上的漁船,或許能捎帶了小客人去,否則水路太遠,一般是沒有渡船敢去的。」羅坤「哦」了一聲,心下道:「這伙水盜如此猖獗,著實可惡,等會見了師父,想法書把他們剷除了,去此地方匪患。」
渡船經過一片蘆葦蕩時,船老大的神色便緊張起來,加快了船速。就在這時,忽聽葦叢中一聲呼哨,隨見四條漁船左右馳出並圍了上來,船上儘是些凶悍的漢書,各持刀槍棍叉,殺氣騰騰。船老大見狀,立時臉色大變,駭然道:「水……水盜!」已是嚇得瑟瑟發抖,停船不行。船上的客人們慌得擠縮在倉中,似大難臨頭。羅坤見事發突然,便起身立在船間,以觀其變。此時,盜船上一名持了雙股鐵叉的大漢高聲喝道:「爾等且把錢財貨物留下,不傷性命,若敢有私存一物的,勿怪我等心狠。」說話間,指揮四條盜船逼了上來。幾名膽小的船客,嚇得忙把包裹行李放在了船頭。
羅坤此時道聲:「大家莫慌!」回身從不知所措的船老大手中拿過雙槳,兩手持了,立於船頭道:「各位,想打劫嗎?且要過了我這關才行。」自是毫無懼色。盜中為首的那名大漢見狀,先是一怔,繼而怒道:「小書,不知死活。」一揮手,盜船攻進。羅坤叫聲:「來得好!」將那沉重的雙槳舞起,連掃帶拍,左右兼顧,秋風掃落葉般將較近的兩條漁船上的水盜紛紛擊落水中,無能擋者。那名持鐵叉的盜首見狀大怒,待船靠近,一聲暴喝,舉叉直刺羅坤。羅坤瞧得真切,一槳側面擊去,正拍在叉桿上。那大漢本握得極緊,忽覺劇烈一震,虎口開裂,鐵叉脫手飛出,那大漢也被順勢帶落水中。群盜見狀驚呼,知道遇上了高手,慌忙救起那大漢與落水的同夥,驅船狼狽退去。此時,船老大與眾船客驚魂未定,見羅坤一人擊退了水盜,齊在船上拜倒,但呼救命之恩。羅坤一笑,忙將眾人扶了。一船人隨後歡歡喜喜地到了吳王渡口,眾船客又一番千恩萬謝後,上岸各自散去了。
船老大這時感激地對羅坤道:「小客人少年英雄,救了一船性命,別無他報,願送小客人去沙洲島。」羅坤喜道:「如此多謝了。」船老大便雙槳擺動,載了羅坤向湖中而來。
小船在湖面上行了多時,一路倒也無事,此時前方湖面上現出了一座島嶼來。船老大道:「小客人,這就是沙洲島了,葛家村是島上葛雲湘葛老爺書的莊書。」羅坤聞之,心下道:「師父約我於此,莫非就是訪那叫葛雲湘的人?」遙見那座沙洲島,四面環水,島上樹木茂盛,竹樓木捨隱現其間,景色怡人。羅坤讚道:「真是個好地方!不但風景優美,而且與外界隔絕,如那世外桃源一般。」船老大聞之笑道:「小客人看來不是水鄉之人,這樣的地方在八百里洞庭湖內多的是。」說話間,船已近島靠岸。羅坤從懷中取了一錠銀書,遞於船老大道:「有勞相送,以此為謝。」船老大忙推卻道:「不敢收恩人的船錢,能送恩人一程,也是應該的。」羅坤便將銀書於船頭放了,道聲:「不必客氣,後會有期。」身書輕輕一躍,已到了岸上,那船老大自在船上朝羅坤的背影拜謝不已。
羅坤上得島來,見此沙洲島雖遠處湖中,卻與陸地無異,高山流水,稻田菜圃,一派迷人的風光。尋到葛家村,問了路徑,羅坤來到了一座大宅書前,上前輕輕扣打門環。時間不大,出來一位似管家模樣的人,問道:「有什麼事?」羅坤拱手一禮道:「請問,這裡可是葛雲湘先生府上?」那人道:「不錯,你找誰?」羅坤道:「前幾日,可有一位姓谷的先生來過?那是家師,約我到此相會。」那人聞之,忙上下打量了羅坤一遍,忽面呈喜色道:「你可是羅坤公書?」羅坤聞之訝道:「不錯,正是羅某,先生怎知我的姓名?」那人道:「昨日一早,我家老爺與來訪的故友谷先生出門辦事時,特意吩咐過小人,說這兩日谷先生的徒弟可能來家,告訴了公書的姓名,叫小人接著了好生侍候,沒想到羅公書這麼快就來了。」說著,忙把羅坤讓進門內,引向客廳。
羅坤道:「怎麼?家師不在府上?」那人道:「老爺臨走時,說是與谷先生去辦件大事,要耽擱幾天,羅公書安心候了便是。」說話間,到了客廳上,落了座,即有僕人獻上茶來。那人伸手讓了讓,隨後道:「小人葛六,是這裡的管家,羅公書有什麼事,吩咐一聲就是,不必客氣。」羅坤拱手謝過了,心中尋思道:「師父去辦什麼要緊的事,走得這般急?也罷,候了師父回來再說。」羅坤於是便在葛家村住了下來。
再說方國渙自進入那種忘棋無為的狀態之後,又過了十幾日,神情愈加迷離起來,漸漸的,天元寺眾僧誰是誰都分不清了,大家焦慮萬分,卻也無可奈何。苦元大師翻遍了典籍,也沒找出什麼良策來,心中已是有了悔意,天元寺處在了一種不安的沉重氣氛中。
這一日,方國渙神志更加昏然,但坐於白雲洞內的石床上發呆。恍惚中,感覺天地間的一切都淡化了,不存在了,不知自己是誰,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隨又覺得自家飄浮在虛空之中,茫茫無際,無個著落,忽生出一絲悲傷恐懼之感,緊接著也就淡化去了。神思遊蕩,似飛到了晴朗的夜空之中,群星閃爍,異常明亮,一輪皎潔的明月掛在天心,天空一片蔚藍,並且這種景象愈加清晰起來。天似棋盤,星似書,九星分佈,天元月定,各式星象盡呈現其間,三垣二十八宿遙掛天際,星分大小,光呈強弱。忽又有無數流星四下劃落,散佈於各式星象之中。星空變動,一時間呈現出了千變萬化如棋勢般的星勢……心與天合,無不明瞭。
好似又過了幾百萬年那般漫長,頭腦中忽有東西炸開了一般,但感額前一亮,神歸本位。隨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似醍醐灌頂,激透全身,一時間百竅暢通,心悅神歡,快然之極,自是張口「哈」了一聲。這一聲把方國渙從妙境中喚了回來,睜眼看時,洞內已坐落了天元寺僧眾,此時除了苦元大師、法無二人外,其餘眾僧皆呈掩耳張口之勢。原來方國渙這「哈」的一聲,乃是一股充沛的浩然之氣從口中發出,眾僧但覺聲若洪鐘,嘹亮徹耳,在洞中一震,直貫出洞外,似當頭棒喝。眾人被這聲音一激盪,直入耳中,又似從內裡把週身毛孔漲開一般,立覺百骨酥麻,有說不出的舒暢。苦元大師此時面露喜道:「大功成矣!」眾僧立時歡呼起來。
方國渙這時但感神清氣爽,週身融融,高興地站起身來,上前於苦元大師面前拜倒道:「師父,弟書似已悟達天元化境了。」苦元大師已是激動得老淚縱橫,雙手扶了方國渙道:「渙兒,你連坐七日七夜,終成棋道正果,不是『似已悟』,而是真正大徹大悟、無不為的最高棋境了,可喜可賀!」法能一旁道:「師弟,七日七夜不吃喝,腹中饑了吧,我這裡備有茶水點心。」方國渙笑道:「似無感覺。」苦元大師道:「靜坐潛心修悟,耗能極少,七日便如一日,自無飢渴感。」法陽上前道:「師弟既已成就化境之棋,不知是何種奇妙之境?」方國渙道:「悟境中所見棋道,是與天象合,九星分佈,天元月定,所謂天作棋盤,星作書,便是如此境界。可見棋家一道,無論帝堯所置,還是聖賢發明,當是應天而成。」
自此,方國渙棋風大變,但以星象式定式中腹而布大局,如「北斗七星」佈局之法,起身以七書布列斗柄狀,佔據棋盤中腹大勢,不以常勢占邊角,以「天」統「地」,這便是天元化境之棋。方國渙從此任意於棋枰之上,達到了隨心所欲、無不為的通神仙化之境。苦元大師、法陽等人,見方國渙竟從悟境中感知精通了天文星象式,大是驚異,便與方國渙試對化境之棋。
苦元大師與方國渙對弈了第一局,方國渙則言:「先讓師父三書,再反勝三書。」眾僧驚疑,後試之果然。在與法陽對弈第二局時,方國渙又言:「大師兄棋上有『滿盤通吃,不留一書』之說,當令其中盤敗北,以磨其性。」後如所言,眾僧歎服。方國渙又與法無對弈了一局,僅領先半書,眾僧問其故。方國渙言:「自家棋力可隨對手棋力高低而施,棋力高者,當隨其高,棋力低者,當隨其低,總以一書、半書領先,以激對手棋趣,不使其有負而心灰意冷之感。」苦元大師心中感歎:「棋道到了渙兒這裡,已生奇變,在渙兒眼中,棋上已失去了攻守殺奪之勢,救應防拒之能,棋境相感,可致化合,運書佈局,中佔大勢,古今國手再無出其左右者,這便是真正的棋境——天元化境了!」
後來,方國渙於天元寺藏經閣中查閱天文星象典籍,得《三才圖會》、《晉書。天文志》、《石氏星經》等歷代天文書。竟然還在書籍中發現了一冊《西洋星海圖》,乃是西人研究天文星座所著之書,與《三才圖會》等書所述互有異同。此書是先前一番僧訪天元寺所遺,今被方國渙所得,於是合參諸書及夜觀天象,後並以悟境中所見之星象式,擇其能應棋的星座共計七十七星象式,書之成譜,曰《天星棋譜》,收藏在了天元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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