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音和尚道:「你不問,我也想說。這震三界畢道凡一家子乃是武林中行事最怪的一家。他家父傳子子傳孫,都守著一條怪異透頂的家規:凡是男子,到十六歲**之時,都要削髮為僧,做遊方和尚,做了十年之後,才准長髮還俗,可是還不能成家立室,又要做十年叫化,做滿十年叫化之後,才許結婚生子。所以畢家的男子,若要結婚,最少得在三十六歲之後。畢家人丁單薄,數代單傳,或許與結婚之遲,也不無關係。畢道凡武功高強,神出鬼沒,十年為僧,十年為丐,後來又還俗隱居,在僧、丐、俗人之中,都有過許多奇行異跡,因此得了『震三界』這個美名。周賢侄,這畢道凡乃是跳出了僧丐俗三界之外,又不在黑白道之中的一個怪人,難道他也會接你們的綠林箭,伸手管這種閒事嗎?」
周山民道:「我怎敢將綠林箭傳與他。若得畢前輩出手相助,正是我所欲也,不敢請耳。」石翠鳳問道:「你請我爹爹聯名傳下了綠林箭,到底為了何事?那白馬小賊究是何人?」周山民微微一笑道:「為了替你的丈夫報仇!那白馬小賊是大奸賊張宗周的獨生兒子,也是我雲蕾弟的大仇人!」頓了一頓沉吟半晌,說道:「我看畢老前輩多半會出手相助。可惜我不知道他便住在獲鹿,否則我當請石老前輩與我爹聯名寫信與他的。」石翠鳳忽道:「雲相公,那白馬小賊果真是你的大仇人嗎?」雲蕾面色蒼白,道:「嗯,的,--是的。他是我家的大仇人!」石翠鳳柳眉一展,笑道:「那麼你該謝我才成。」掏出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道:「我爹早已想到他了。你們不敢請他,我替你們去請。」周山民一眼瞥去,只見信封上端端正正寫著:「震三界畢道凡兄台親啟。」拍掌笑道:「石老前輩果是顧慮周詳,早就想到這一著棋。這小賊今次真是自投羅網,賢弟,你可以親手報仇了!」
石翠鳳得意洋洋說道:「我一回到家中,他便寫了這封信要我立刻送去。我奇怪他為什麼這樣急法,原來是要替你報仇啊。好爹爹,他把我蒙在鼓裡,不肯將那小賊來歷說與我知,原來那小賊,竟是你的大仇人!等會兒咱們一同趕去,也教你認識認識那大名鼎鼎的震三界畢道凡!」雲蕾心頭一震問道:「你看過這封信嗎?」石翠鳳道:「你沒聽我說,我爹將我蒙在鼓裡嗎?若我早看了這封信,還不明白?現在,這封信不用看也猜得出他寫什麼,當然是請震三界拔刀助你了。」雲蕾滿腹疑團:石英並不知道張丹楓是她仇人,自己又親見過他對張丹楓是那麼一副如僕人對主人的神氣,他豈會寫信叫畢道凡去殺張丹楓?這封信說的是什麼?實在難以料測!石翠鳳詫道:「雲相公,你在想什麼?我爹為你傳下了綠林箭,又請人替你報仇,你還不高興嗎?」
雲蕾強顏笑道:「我高興極啦!石姑娘,你爹和那震三界畢道凡是至交嗎?」石翠鳳道:「不,他是我爹的對頭!他可強橫霸道得很呢,我還沒見過誰敢像他那樣欺負我的爹爹!」此言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潮音和尚叫道:「誰說畢道凡強橫霸道?」雲蕾道:「嚦,他怎麼欺負你的爹爹?」周山民叫道:「即是如此,你爹怎麼還給他寫這封信?」
三人紛紛質問,石翠鳳輾然一笑,道:「他欺負我爹,可是我爹就頂佩服他!你問他怎樣欺負我爹嗎?我說起來這已是十數年前之事了!」
「那時我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雖然年幼無知,當日的情景可還記得清清楚楚。有一日,我家門外來了一個惡丐,家人給米他不要,給錢他也不要,口口聲聲要我爹給一件寶物與他。誰不知道我爹是做黑道上的珠寶買賣的,家人以為他是來訛詐勒索,有人便動他,他動也不動,打他的人便給彈到數丈開外,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
「那日我爹正教我讀書寫字,家人進來稟報,說有這麼一個來歷不明,口氣奇大的惡丐。我爹的面色一下子變得慘白,揮手說道:『好,請他進來。他進來後誰也不許到內間半步,就是我給他打死了,你們也不准進來!』又叫我躲到臥房去不要出來。我聽爹那麼說,害怕極了,可是我還是不聽他的話,待那惡丐進來之後,我就躲在外面的屋角偷看。」
「那惡丐相貌奇特,亂髮如蓬,面如黑鍋,拿著一根叫化棒,就如凶神惡煞一般,進來之後,坐在我爹對面,一雙怪眼閃閃發光,瞅著我爹,好久,好久,兩人都不說話。」
「我爹歎了口氣,走入內室,取了許多珍寶出來,堆在他的面前,說道:『畢爺,我的家當都在這兒了。』那惡丐一聲冷笑,將珍寶都打在地上道:『轟天雷,你和我裝瘋作傻麼?我家屢代尋訪,已找了幾十年了,而今我查得確確實實,那東西就在你這裡,你還不給我拿出來麼?』我爹道:『東西也不是你的,憑什麼要給你?』那惡丐冷笑道:『難道是你的不成嗎?你知否它的來歷,怎敢說我不是它的主人?』我從未見過有人敢用這樣的口吻對我爹大聲說話,我爹倒像懇求似的,對他說道:『這件寶物,就算你沾上點邊,也不能說全是你的。我受人所托,家當可以不要,這東西可請畢爺放開手吧!』那惡丐勃然發作,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家當,家當?這東西你是給還是不給?』我爹道:『不給!』那惡丐冷冷一笑,將叫化棒滴溜溜舞了一個圓圈,道:『好呀!你既然不給,那我可要領教領教你獨步天下的躡雲劍法了!』」
「我爹道:『既然如此,那就恕我放肆啦!』拔出劍來,跟他狠打,那時我還未學劍法,只見我爹似瘋虎一般,劍光霍霍,儼然是一副拚命的神氣。那惡丐的一條叫化棒,被裹在劍光之中,卻是伸縮自如有如一條怪蟒,把我看得眼花繚亂!」
「他們狠打狠拼,過了一頓飯的工夫,還是未分高下。忽聽得那惡丐一聲喝道:『你給不給?』『□』的一棒打中我爹肩頭,我爹叫道:『不給!』出其不意『刷』的挺腰還了一劍也在他肩頭劃了一道傷口。那惡丐叫道:『好漢子!』揮棒又打,過了一陣,只聽得又是『□』的一聲,那惡丐一棒揮去,將我爹摔了一個觔斗,我爹哼也不哼,爬身來,又跟他鬥,不多久,也將那惡丐刺了一劍,那惡丐與我爹一樣,亦是哼也不哼,狠打狠鬥,鬥到後來,地上都是鮮血,我爹先後摔了好幾個觔斗,額角也給叫化棒打得皮開肉裂。雖是如此,那惡丐可也佔不了便宜,不但亂草一般的頭髮都給劍光削短,身上也受了好幾處劍傷,鬥到後來,兩人都已筋疲力竭,那惡丐又打了我爹一棒,我爹也刺了他一劍,兩人都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我害怕極了,先頭不敢出聲喊叫,現在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爹在地上滾了幾下,掙扎叫道:『好,畢爺,你拿去吧!我認輸了!』聲音顫抖,非常可怕。那惡丐道:『不你沒有輸。你忠於所托,確是我生平所見的一條硬漢,那寶物你就暫時留著吧。我不和你硬要。你今後若有什麼為難之事,值得將那寶物交換的,只要你一開口,我無有不盡力而為。』爬了起來,包紮好傷口,用叫化棒當作枴杖,蹌蹌踉踉地走出門口。我爹可爬不起來,我出去叫,家人才敢進來,將我抬到床上,養了半個多月,傷才養好。剛能走動,他就扶著牆壁到藏寶樓去,在那幅畫前獨自流淚,我整日不離他的左右,那日我也偷偷跟去,都瞧見啦。那時,我年紀小,不敢問他,長大之後,問他他也不說。」雲蕾心中一動問道:「是哪幅畫?」石翠鳳道:「就是我們成親之日你在樓上所見的那幅巨畫。」雲蕾「唔」了一聲,不再言語。
石翠鳳續道:「我爹後來常對我說那惡丐其實不是惡人,而是一個奇俠,言下之意對他竟似十分佩服。我就不肯相信,那日就如此欺負我的爹爹,強橫霸道之極,怎麼還不是惡人?我爹做黑道上的珠寶買賣,風險極大,有好幾次碰到身家性命的危難,其時總對我說起那個當年的惡丐,今日的『震三界』畢道凡,說是此事若有畢爺相助,便可化險為夷,說是如此,我爹可從未曾向他求助。雲相公,今日我爹為你,居然肯寫信給他,可知他愛你逾於自己,比對我還要深厚得多。我而今也不管他是好人還是惡人,是奇俠還是怪物,總之只要他肯拔刀相助為你報仇,我便滿心高興,再也不念他的舊惡。」
雲蕾出神思索,對石翠鳳的話竟似不聞。潮音和尚接口說道:「震三界畢道凡此人,你說他兇惡確是惡到了極點,你說他良善卻也良善到極點。二十多年之前,我和他見過一面,那時他與我一樣是個和尚,還未曾蓄髮還俗也未曾做叫化子。」
「那時我技業初成,浪蕩江湖,是個吃四方的遊方僧人。一日到了安徽鳳陽,那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的故鄉,有首歌謠唱道:『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糧食,小戶人家賣兒郎,奴家沒有兒郎賣,背起花鼓走四方。』可知鳳陽雖是『帝鄉』,卻非但沒有沾著皇帝的光,反而給皇帝定下來的苛捐雜稅,弄得民不聊生,一遇荒年,百姓就要四處逃荒。那年也是荒年,鳳陽十室九空,災情十分嚴重。但卻有一處地方富麗堂皇,狂奢極侈,你道那是個什麼地方,那是一間寺院!」雲蕾奇道:「寺院?寺院不是和尚住的地方嗎?」潮音道:「不錯,寺院是和尚住的地方,可是那間寺院的和尚,卻不與洒家一樣,他們是有錢有勢的大和尚!在這裡說話不必忌諱,我朝的太祖朱元璋少時曾削髮為僧,他就是在那間寺院出家的。那本是一間小寺院,朱元璋做了皇帝後,那寺院可就大興土林,成了名聞天下的大寺院啦。因為皇帝曾在那裡出家所以叫做皇覺寺。」
「皇覺寺的僧人橫行霸道,這且不必說了,他們既不持戒律,也不守清規,趁著荒年,竟然大批買入逃荒人家的女兒,養在寺院之中淫樂。我在鳳陽一路聽得那些災民談起賣女兒給寺院之事,這個說得了五百錢,那個說得了三百錢,這些錢還不夠買十天的口糧。還有些是迫於無法養活女兒,不給錢也要求寺院要的。我聽了心頭火起,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寺院,這樣的和尚,連我這個狗肉和尚的面子都給他們丟清光啦!」
「那時我不到三十歲,火氣比現在大,也不管它是什麼皇覺寺,拽起禪杖便跑去找那住持和尚大罵一通。哪知那些和尚個個都會武功,住持尤其是個高手,全院和尚都跑了出來,要將我生擒活捉,凌辱處死。我和他們鬥了半天打死了好幾個,可是寡不敵眾,鬥得力竭筋疲,眼看就要遭他們的毒手。」
「正在吃緊,外面忽然又來了個遊方和尚,手敲木魚,口宣佛號,大聲叫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們這班佛門敗類,敢在這裡害人麼?』一面念著阿彌陀佛,一面動手殺人,殺得死傷遍地,我看著也心軟了,便道:『師兄,你饒了他們吧!』那和尚道:『別間寺院的和尚可饒,這間寺院的和尚我恨之入骨!你發慈悲就讓我一個人動手。』他一刀一個,竟然來了個斬盡殺絕。皇覺寺裡掛有一張比人還高的明太祖朱元璋的畫像,可笑得很,寺院裡掛皇帝的像,那像中的皇帝,卻又不敢畫成是削了發的和尚。那遊方和尚在朱元璋的畫像之前大笑三通,呸的一口濃痰就吐在像上。」
「這乃是大逆不道的驚人舉動,洒家雖然也恨欺壓良善的官府惡霸,見他對皇帝的畫像如此侮辱心中也不禁大為震驚。這和尚道:『你不必害怕,朱元璋未做皇帝之前,也不過和咱們一樣,他怕人提起他做過和尚,我還恨他玷污了和尚這個稱號。你敢殺這些淫僧,為什麼就不敢恨這個縱容淫僧,曾為和尚的皇帝?』他說得火起,竟將那畫像一把撕了下來,扯得粉碎。我被他當頭一喝如聞佛法,不再驚恐,合什大笑道:『痛快!痛快!』」
「那和尚道:『殺人痛快,救人可極麻煩。做人也不可只圖痛快而畏懼麻煩。』皇覺寺中藏有女子甚多,她們的父母已四散逃荒,加以路途不靖放她們出去也無從尋覓。那和尚道:『救人須救個徹底,你我理該護送她們,替她們找到家人。』他說得對極,殺人易,救人難,我們足足花了兩個月的工夫,才將那些女子一一送回她們的父母兄弟手上。至於皇覺寺中的財物,自然也都分給了災民。這件事情,乃是我下山之後所積的第一件功德,此生怎也不會忘記。」
「我與那和尚相聚兩個多月,意氣相投,彼此印證武功,也不相上下,遂結為知交。這個和尚便是今日的『震三界』畢道凡,我可真想念他,可惜自那次別後,便一直沒有見過。」
雲蕾聽得出神,潮音和尚的故事固然動聽,故事中的畢道凡更惹她思疑,聽潮音和尚說來,宛如見到畢道凡唾吐朱元璋畫像時的那副神氣。他為什麼那樣憎恨明朝開國的皇帝?實是費人疑猜。雲蕾驀然想起了張丹楓,想起了張丹楓提到朱元璋時的那幅憎恨神氣,頓覺一片惘然,思潮更亂。
只聽得周山民笑道:「潮音大師,這回你可以見著他了。一個畢道凡已足夠那小賊應付,再加上你老,任他三頭六臂,插翼難飛。哈哈,賢弟,你的大仇定能報復,你爹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雲蕾雙目發直凝視遠方,竟然不答山民的話,連潮音與石翠鳳也覺甚為奇怪。
日影近午,潮音和尚一躍而起,說道:「距那白馬書生之約,只有四日,咱們該趕去了。」四人魚貫走出墓穴,雲蕾仰望萬里晴空,宛如做了一場惡夢。
潮音和尚的白馬最快,雲蕾的紅鬃戰馬次之,潮音放鬆馬□,與雲蕾並馬而行,故意把周山民與石翠鳳留在後面,石翠鳳自是極為不悅,可亦無可奈何。
傍晚時分,到了忻縣東的一個小鎮,碰到了兩撥人馬,一撥是太谷的火神彈郝莊主,一撥是飲馬寨的藍寨主,潮音和尚與周山民都和他們熟識,彼此招呼,都是同到震三界畢道凡家赴會去的。潮音和尚一行四人和他們同包下一家最大的客店。潮音和尚要了三間房子,他自己與周山民同住一間,卻叫石翠鳳與雲蕾各住一間,在眾目睽睽之下石翠鳳哪敢道半個不字。
這一晚雲蕾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忽聽得門外有人輕輕彈了幾下,雲蕾問道:「誰呀?」門外石翠鳳的聲音低低地答道:「是我。」雲蕾怕她鬧出笑話,只得戴好頭巾,披上外衣,把門開了,但見石翠鳳淚痕滿面,和身撲入懷中。雲蕾輕輕將她扶起,坐在床上,問道:「你怎麼啦?」石翠鳳秋波一瞥,如怨如怒,說道:「雲相公,我可不是低三下四之人,我可受不了這口悶氣。」雲蕾道:「誰給氣你受啦?」石翠鳳道:「你的師伯與你的義兄,怎麼總像有意離間咱們似的,他們簡直不把我當做你的妻子看待。是不是他們嫌我配不上你,要替你另選佳人?」雲蕾忍不住噗嗤一笑,道:「你想到哪裡去啦?他們實是一片好心。」石翠鳳怒不可遏,道:「好呀,他們要替你另選佳人也是一片好心?我有什麼失德之事,你就存心要把我休了?」潸然淚下,雲蕾手足無措,道:「什麼話什麼話?你越扯越遠啦!我幾時說要把你休了?」石翠鳳道:「那你、你--」一連幾個「你」字,含羞說不下去,雲蕾心道:「弄假成真,這回怎生是好?」正說得句「你聽我說,我那義兄--」石翠鳳「呸」的一聲,截著說道:「你那義兄,再提你那義兄,我就馬上回去找爹爹來評理。你是娶我還是娶你義兄?哼,哼,我最恨你那義兄!」雲蕾尷尬之極,把心一橫,就想將真相說與她知,忽聽得門外一聲咳嗽,周山民的聲音說道:「賢弟,你與誰說話呀?」雲蕾如獲救星,一把將石翠鳳推開道:「周大哥來了你快出去吧,抹乾眼淚別叫他瞧著不雅。」石翠鳳這一氣非同小可,反身奔出門外,卻又不料恰恰與周山民撞個滿懷,她恨得一手將周山民推得幾乎跌倒,自回房中,蒙被過頭,在被中偷哭。
雲蕾見周山民深夜到來,甚是驚訝。只聽得周山民說道:「賢妹,你我親如家人,有話不妨對我盡說。你可是有什麼難解的心事麼?」雲蕾心頭一震,強笑道:「有呀,你不看到石姑娘對我糾纏麼?這就是難解的心事。這心事我解不開,只有靠大哥你替我解啦。」周山民面色一變,只聽得雲蕾又說道:「石翠鳳實是一個好女子,與你門戶相當。大哥,你與她一路同行,難道對她沒半點意思嗎?」周山民面色一下子變得難看之極,心中如打翻了一個醋瓶,料想雲蕾定是看上他人,故此要將石翠鳳讓與他承受。雲蕾心地純真哪料得到他如此想法,見他面色陡變,不覺怔著。只聽得周山民說道:「雲妹,你別瞞著我啦,你是另有心事。」雲蕾嗔道:「什麼?」周山民瞧她一眼,忽道:「那張宗周的兒子與你一路同行對你可好?」雲蕾身軀抖顫,道:「很好!」周山民道:「可是他是你家的大仇人!」雲蕾道:「這事情不用你來提醒我,我爺爺的血書說得明白。」周山民道:「說些什麼?」雲蕾道:「要我將張家的人,不論男女老幼,全都殺絕!」
周山民逼問道:「可是他對你好!」雲蕾道:「好與不好是一樣,我、我、我怎能違背爺爺臨死的遺言!」哽咽著說不下去,這霎那間真情流露,周山民心涼了半截,可是聽她堅決要守爺爺的遺言,卻也放下了另外一半怕她以敵為友的顧慮。見雲蕾身軀顫抖,目蘊淚光,忍不住又愛又憐,又是傷心,伸手去扶,猛然間手臂一麻,有如給大螞蟻叮了一口,只聽得外面潮音和尚大聲叫道:「好賊人,好膽量,洒家在此,你也居然敢找上門啦!」周山民心頭一震,拔出腰刀,跳出屋頂。只見在皎皎月光之下,一個面如冠玉的書生,似笑非笑,迎風而立,可不正是自己傳下綠林箭所要追捕之人!那藍寨主和郝莊主都已現出身形,伏在簷角。潮音和尚又叫道:「我不與小輩動手,我替你們去制服他那白馬,你們小心不要讓他逃了!」周山民叫道:「蕾弟,快來!」郝莊主郝寶椿號稱火神彈,一揚手就是三粒火珠,迎面射至,那書生身形飄飄,全都避過;藍寨主藍天石抽出判官筆,雙筆一點,左右斜飛,跳上前去動手,那書生仍不拔劍,左手劃了半個孤形右掌一揚,一招「長河落日」,連守帶攻,將藍天石迫開兩步;周山民一刀疾斫,那書生身形好快,腳跟半旋,攏指一拂,周山民猝不及防,手腕被他拂了一下,登時紅腫。屋內雲蕾早已趕到,青冥寶劍揚空一閃,作勢欲刺,月光之下,只見張丹楓目中似閃淚光,雲蕾咬實牙根,刷的一劍刺出,只聽得張丹楓叫道:「我都聽到了,你原來這樣恨我嗎?」身形一晃避開,並不還擊。周山民叫道:「刺他大穴,不要留情。」郝寶椿又發火彈三下夾攻,張丹楓長吟道:「微軀原可歸塵土,其奈恩仇未了何!」猱身疾進,閃過了雲蕾一劍,照著藍天石面門呼的一掌,藍天石急急閃開,張丹楓一躍跳下,周山民叫道:「快追!」雲蕾如醉如夢,身不由主,隨著眾人追下。
張丹楓撮唇一嘯,似是招呼那匹「照夜獅子馬」,但聽得里許之外,馬聲長嘶,潮音和尚跨上白馬,攔截張丹楓那匹白馬,兩匹白馬,竟似十分熟識,此嘶彼應,「照夜獅子馬」竟是不肯過來。張丹楓又是一聲長嘯,那匹「照夜獅子馬」昂首人立,潮音和尚照著馬頸一掌,那馬給他掃中,四蹄屈地。張丹楓心痛如割,罵道:「賊和尚,竟傷我寶馬!」雙掌連環疾掃,可是藍、郝、周、雲四人已將他圍在核心,他急切之間,又不能拔劍,竟是衝不出去。
潮音和尚笑道:「你沒有寶馬,看你如何逃得出去?」話聲未了,他坐下那匹白馬猛然怒嘶,前蹄一起,潮音和尚幾乎給它摜下馬來。這匹馬被潮音和尚收伏多時,本已聽他使喚,甚為馴服,這時驟然狂怒,大出潮音和尚意料之外!
潮音和尚哪裡知道,張丹楓那匹「照夜獅子馬」,正是他所騎的這匹白馬所生。張宗周疼愛兒子,所以讓他騎年輕力壯的「照夜獅子馬」,潮音和尚打傷了「照夜獅子馬」,他的那匹坐騎狂奔發作,昂首跳躍,拋不落潮音和尚,就索性發力向著前飛奔。潮音和尚雖是武功高強,力能伏馬,可是他既不原打傷自己的坐騎,被它馱著發力狂奔,急切制它不住,晃眼之前,竟給它馱了奔出數里之外!
那匹「照夜獅子馬」神駿非常,痛過之後,一聲長嘶,猛然躍起,飛衝過來。張丹楓大笑道:「好,好!」藍天石雙筆急落,郝寶棒金鞭倒捲,周山民一刀斜奔,三人抱著同一心思都是意圖截著張丹楓,不讓他去搶馬。張丹楓身形一晃,向雲蕾所守的方位一衝,雲蕾咬牙一劍,劍鋒卻又是斜斜地從張丹楓面門掠過,說時遲,那時快,那匹「照夜獅子馬」已猛衝過來,周山民迫得斜退避開,張丹楓一躍上馬,郝寶椿猛發暗器「火靈珠」,暗器去勢雖疾,那匹寶馬更快,竟都落在馬的後面。只聽得那白馬書生遙遙叫道:「恕不奉陪,三日之後再見吧!」笑聲蹄聲,飄散空際,眨眼之間人馬俱杳。
雲蕾呆若木雞,藍天石、郝寶椿、周山民三人也都垂頭喪氣。過了好久,潮音和尚才制伏了自己那匹坐騎,緩緩而回,見眾人情狀,苦笑道:「咱們今晚都栽了。說不得三日之後,我也要出手了。」
第二日絕早,群雄結伴西行,石翠鳳經昨晚一鬧,既是生氣,又是傷心,竟不再和雲蕾說話。周山民一路思量,經過昨晚的陣仗,他已深知張丹楓的武功實在雲蕾之上,張丹楓情知她是仇敵,也不忍傷她,足見兩人已是互有情意。他一路思量悶悶不樂,也不再去招惹雲蕾。雲蕾倒樂得耳根清淨,只是心中的苦悶,卻是與日俱增。
三日之後,到了獲鹿,畢道凡所居的山村,山環水繞,形勢甚為險峻。潮音和尚一馬領先,通名入見,只見畢家之中已是群雄畢集,都露出了焦急的神情。潮音與畢道凡二十餘年不見,自是狂喜不禁,各道思念。賓主坐定,接到綠林箭、被張丹楓約來的綠林群豪都迫不及待,紛紛向周山民探問,所要對付的白馬書生究竟是何等來歷。
畢道凡道:「令尊金刀寨主與我雖未曾會面,卻久已肝膽相照,他所要追捕的定是萬惡不赦之徒,只看那賊人今日的佈置,已是居心險惡之極,你不必細說,我也要與他動手。」一眼瞥去,只有石翠鳳是個女子,畢道凡拈鬚笑道:「恕我眼拙不知綠林道中出了一位女中豪傑。」周山民代答道:「這位姑娘正是轟天雷的掌珠。」石翠鳳上前施了半禮朗聲說道:「家父有信問候。」畢道凡大喜笑道:「轟天雷有事吩咐,我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這封信我已等了十多年了!」拆信一看,面色忽然一變。
雲蕾心中七上八落,不知信中說的究竟是什麼,只見震三界畢道凡看了又看,把信慢慢折起,放入懷中。周山民正想說那白馬書生的來歷,畢道凡眼光一瞥,緩緩說道:「你不必先說,我有分數。」眼光瞥到雲蕾,周山民道:「這位英雄是潮音大師的師侄,亦是石老英雄的女婿。」畢道凡道:「轟天雷的女婿都來了可惜他沒有來!這段公案只恐還是無法了斷。」雙眼一翻,昂首朝天,黑滲滲的面上透出紅光,座上群雄屏神靜氣,只聽得他乾笑一聲,向雲蕾、翠鳳招手說道:「都隨我來!」又緩緩說道:「若然那白馬書生突然來襲,潮音師兄,你暫代我應付。」他雖是還俗已久對潮音和尚仍用昔日稱呼。
雲蕾、翠鳳跟他穿廊繞屋,走上一座小樓,小樓掛有一幅畫,城廊山水花樹扶疏,與石英室中那幅宛如出自一人手筆,只是比石英那幅卻小得多。尚未坐定,一個小孩跑了進來,指著那幅畫道:「爹爹給我,給我玩!」小孩年約七八歲,生得粉雕玉琢,甚是可愛。畢道凡掀須一笑,將那幅畫取了下來,擲給孩子道:「拿去!今日可見真畫,這幅贗品,我也不必寶貝它了。」孩子取了那畫,又笑又跳,出去自玩,想是他已向父親求過多次,今日方才到手。
畢道凡目送孩子下樓,微微一笑道:「石姑娘,那年我到你家之時,你也和他一般大小。你還記得嗎?」翠鳳道:「我爹臥床兩月,此事我怎能忘了?」
畢道凡歎了口氣,道:「我當日甚是兇惡,你直至今日,還記恨我麼?你爹爹可對你說了沒有?」石翠鳳道:「我爹倒一點也不恨你。今日若得你出手相助報仇我也要向你道謝。」畢道凡詫道:「報仇,報什麼仇?」石翠鳳奇道:「爹爹信中還未說得清楚嗎?那白馬書生乃是雲相公的大仇人!」畢道凡看了她一眼,問道:「是麼?」雲蕾面色蒼白,道:「石姑娘說得不錯。只是復仇之事,我可不願假手他人!」畢道凡道:「好志氣!我可想不到其中還有許多情事,倒教我為難了。」石翠鳳道:「什麼?沒有想到!我爹信中寫的究竟是什麼?」
畢道凡淡淡一笑,半邊臉朝著翠鳳,沉聲說道:「今日我約你到來,乃是要給你說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你爹也未知得周全。」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老和尚,精通武功,妙控世法。其時正是異族入主中華,天下混亂,有兩個結拜兄弟,大哥是私鹽販子,弟弟是小叫化子。兩人都胸有大志,要舉義兵驅逐胡人。那老和尚卻比他們都搶先一步,在淮西先豎起了義旗。……」
雲蕾忽搶著道:「那老和尚有兩個徒弟,就是這個私鹽販子義兄和叫化子義弟。」畢道凡目光一閃,微微笑道:「你也還知得不全,那老和尚不是有兩個徒弟,而是有三個徒弟。這殘缺不全的故事,是誰說你聽的?」
雲蕾道:「實不相瞞,便是今日你們所要對付之人。他本要與我說三個故事,第一個故事的開頭一段與你適才所說的無異,第二個故事我已自知,第三個故事他尚未說。」石翠鳳好生驚異,看那畢道凡傾神在聽,面不改容,卻似早在意料之中的。只聽得畢道凡接口說道:「那就是了。他比我知得更多,我今日所說,也許還只是他第三個故事的一半。」石翠鳳面色沉暗,瞅著雲蕾,似是埋怨「他」一直將自己蒙在鼓中。
畢道凡道:「此事他既說了一些,我也就不必藏起姓名。那私鹽販子是張士誠,那小叫化是朱元璋,那老和尚便是他們的師父叫彭瑩玉。」
「彭瑩玉還有一個徒弟叫畢凌虛,此人熟讀兵書,多謀足智,曾跟彭瑩玉走遍天下,扮過各種身份的人,也曾做過和尚做過叫化。」
「朱元璋在未投入紅巾軍之前,曾在他師父的義軍之中,做過一個小首領。此事想那人已對你說了。其時元軍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一時並起的群雄之中,彭瑩玉兵力不大,給元軍敗過幾次,形勢甚險。朱元璋野心極大,在一次兵敗勢危之時,將師父賣與元軍,自己卻一把淚一把鼻涕的冒充好人,收拾殘局,將師父的部屬帶到當時聲勢最大的紅巾軍中,想用紅巾軍作為本錢,爭奪天下。」
「朱元璋以為師父必死,其實未死,在元軍將他解上北京的途中,畢凌虛萬里追隨,多方設計,終於把他救了。其中經過曲折複雜,在此我也不必細說。」
「其時中原已成混亂之局,彭瑩玉師徒二人回不了江南,乃另組義兵,圖謀復起。但北方尚是元軍的根據之地,彭、畢二人正圖起義,便給元軍大舉進攻,在一次戰役之中,彭瑩玉受了重傷,臨死之時對畢凌虛道:『人生難免一死,我而今死在沙場,勝於死在縲紲之中多矣。只是還有一件未了之事,得你替我去辦。』」
「『看今日之勢,漢族重光,已是必然之局。天下群雄,能登大寶者,據我看來,必是你的兩個師兄,非朱即張。他人斷難問鼎。』」
「『朱元璋雄才大略,卻是刻薄寡恩,倒不是我恨他出賣過我,我實是不欲他為皇帝,重苦黎民。我自小流浪江湖,周遊天下,對各處山川險要,用兵攻守之地,瞭如指掌,曾畫有一份軍用的天下詳圖,誰得此圖,便可圖王霸之業。你替我將這份地圖,交與張士誠吧。』」
「畢凌虛受了重托,冒絕險萬難,間關南下。可惜他來得遲了,來到江南之時,朱、張爭雄之局已變,張士誠被困在蘇州一隅眼見即將被滅。張士誠不願被困而死,乃作乾坤一擲,約了朱元璋在長江中作最後的生死決戰。」
「畢凌虛勸他保全實力,衝出逃亡,張士誠大笑道:『我怎麼能失信給小叫化!』當晚叫了一名畫匠,畫下了蘇州的風景圖。張士誠酷愛圍棋,當晚還神色如常與畢凌虛飲酒下棋,下到天明,畫亦繪就,這圖畫得十分詳細,山丘城塔,盡都畫在裡面。張士誠將多年積聚的珍寶與及他師父彭和尚所繪的那份詳細地圖,都藏在一個隱僻的地方,在畫上做下了記號,叫一個親信帶這幅畫與他的兒子連夜逃亡。畢凌虛大為感動,不願離開危城,最後在長江一戰,竟先張士誠戰死。他有一個小兒子隨著亂軍逃出,幸得保全。」
「張士誠所藏的珍寶也還罷了,那幅軍用地圖可是無價之寶,若然有人得了,大可與朱的子孫再爭天下,再廖雌雄。」
石翠鳳聽得驚心動魄,問道:「那幅畫呢?」話聲未畢,忽聽得「嗤」的一聲一枝藍色火箭沖天直上,有人叫道:「那白馬書生來了!」
畢道凡從容不迫,緩緩站立,微笑說道:「這幅畫就在石姑娘你的家中,現在或許已到了這白馬書生的手裡!」石翠鳳張目結舌,只聽得畢道凡又微笑說道:「你爹的信就是要我見見這位白馬書生,即非有事求助,更非請我報仇。一切事情,都任從我的主意處置。只是我還有數事未明,可惜你的爹爹又不肯前來見我。今日之事,倒教我難於處置了!」
雲蕾怔怔出神,但聽得張丹楓的笑聲已遠遠傳至。畢道凡道:「這位白馬書生倒是可人,值得去見見他!」左手攜了雲蕾,右手攜了翠鳳,緩緩下樓。
雲蕾心急如焚,出到外面,高呼酣鬥之聲已是驚心動魄。把眼看時,但見潮音和尚已與張丹楓鬥在一起。
潮音和尚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極,早已名滿江湖,綠林群豪,環立如堵,看這兩人在圈中惡鬥,潮音和尚碗口般大的禪杖使得呼呼風響,那書生身形飄忽,劍勢如虹,劍杖交鋒,一時間分不出誰強誰弱。
兩人鬥了半個時辰,潮音和尚一聲大喝,禪杖掄圓,呼呼猛掃,有如蛟龍出洞,倒海翻江,張丹楓劍勢一收,踏著五行八卦方位,步步後退。畢道凡微笑道:「潮音師兄的伏魔杖法大有長進。這白馬書生的劍法,我可是從未見過。」說話之間二人又鬥了十餘二十招,潮音和尚步步進逼,忽聽得「噹」的一聲,火星飛濺,潮音和尚的禪杖已給劍削了一個切口,綠林群豪,驚起叫道:「好寶劍!」
潮音和尚霍地一跳,隨手一抖,那根碗口大的禪杖直彈起來,這是伏魔杖法的殺手神招,加上潮音和尚幾十年的功力,猝然使出,如戳如掃,霎忽之間把張丹楓上下左右幾路,全都封住,雲蕾觸目驚心,駭然而呼,忽聽得潮音和尚一聲大笑,張丹楓的劍飛上半天。
綠林群豪,歡聲雷動,忽見潮音和尚禪杖一收,托地跳出***,張丹楓身形掠起,翩如飛鳥,將寶劍一把接著。潮音和尚叫道:「你師父雖屬可恨,你卻是我本門小輩,我忌能以大壓小,由你去吧!」綠林群雄大為驚詫,紛紛議論。畢道凡微笑道:「事情越來越妙,這白馬書生怎麼又成了潮音師兄的同門晚輩了?禪杖被削,寶劍脫手,他們師伯師侄,倒打了一個平手,有趣,有趣!」
張丹楓手撫劍柄,瀟灑自如,朗聲說道:「晚輩張丹楓前來赴約,敬請畢老英雄一見。」郝莊主與代縣的獨行大盜鄺中最為性子暴躁,畢道凡尚未出聲,他們已越眾而出,一個手使長鞭,一個手舞鐵牌,長鞭卷地,鐵牌壓頂,兩般兵器,風雨襲來。張丹楓橫劍當胸,身子滴溜溜一轉,並不出招反擊,郝、鄺二人正待換招,但見張丹楓身形一閃,已從兵器夾擊的縫隙中鑽了出去。只聽得畢道凡叫道:「都不要動手,張兄請隨我來!」聲如洪鐘,震懾全場。綠林群雄心中都道:「定是震三界要親自與他較量了!」
但見畢道凡緩步前導,將張丹楓帶到後面花園,假山湖石圍繞之中,有亭翼然,亭中石案之上,擺著一盤圍棋,棋子疏疏落落,想來是還未下完的一局殘棋。
畢道凡叫家人斟了兩壺酒來,說道:「名將喜棋,高人賞畫,古今同好,兄台也有興致下一盤麼?可惜老朽這裡,無畫可賞!」
張丹楓微微一笑,一揖說道:「晚生不才,聞絃歌而知雅意。晚生隨身攜有卷畫,雖非名家手筆,或許亦可一觀。」將取自石英家中的那幅巨畫高掛亭中,畢道凡瞥了一眼,忽地長歎一聲,低聲說道:「江山無恙我重來。當年寫這幅畫時,想亦有人下棋飲酒,張兄,你家學淵源,請持白子。」
兩人這一番舉動,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傳綠林箭是何等緊張鄭重之事,他們卻在這裡賞畫下棋。潮音和尚也詫道:「這師侄我亦從未見過,震三界怎麼知道他家學淵源擅於下棋?」雲蕾在他身邊,忽地回頭說道:「他自然知道。這幅畫畫的可是蘇州風景麼?」潮音詫道:「你未到過蘇州,你又如何知道呢?」石翠鳳在旁也冷冷說道:「他自然知道。」
亭中兩人一面飲酒,一面下棋,群豪遠遠觀看納悶異常。畢道凡持黑子先下,起手布出「燕雙飛」的局勢,張丹楓第一步棋,卻丟在棋盤當中,直占「天元」之位。圍棋術語有云:「金邊銀角石肚子」,意思是保持邊角乃是上乘,搶當中腹地卻是易受入侵,中看不中吃的。畢道凡起手所佈的「燕雙飛」之局,便是保持邊角的戰略。不料張丹楓意不與他搶奪邊角,逕占當中。畢道凡讚道:「兄台豪氣,果是凌駕前人,竟不屑與我爭一隅之地麼?」凝思良久,始下一粒,張丹楓卻是信手便下,毫不思索,下了半個時辰,棋盤中棋子還是疏疏落落,畢道凡汗涔涔下,忽然站起身來,將盤中棋子一掃,慘然道:「這局棋我不能再與你爭了!」
張丹楓一笑起立,道聲:「承讓!」將畫卷下。綠林群豪聳動,畢道凡瞥了一眼,忽道:「張兄,非是老朽不知進退,你既約了這麼多好朋友來,老朽也不能不隨俗例,要請教兄台幾路劍法。」張丹楓目光閃閃,畢道凡此語頗似出他的意料,但仍是神色自若,一揖說道:「既然如此,請畢老前輩手下留情。」
畢道凡從牆角取了一根木棒,笑道:「這叫化棒還用得著啊!」畢道凡的棒乃降龍木所造,堅逾金鐵。張丹楓在下首立了個門戶,畢道凡知他不肯先手出招,棍尖一指,道聲:「留神接招」,手起一棒攔腰掃去,張丹楓道個「好」字,霍地晃身一跳,降龍棒在他腳下一掠而過,他身形未落,劍光已起,一招「白虹貫日」,便向畢道凡「華蓋穴」刺到,畢道凡也叫聲「好!」降龍棒往下一沉,一招「平沙落雁」,斜拍脈門,正擊雙脛,一招三式,用得十分老辣,張丹楓猛縮身形,身隨劍走,突出一招「日月經天」,劍光如虹,橫掠而過,將畢道凡的攻勢全部破解。畢道凡讚道:「張兄劍法果然絕天下!」驀地將降龍木棒一個順勢反抽,疾如駭電,看似張丹楓避無可避,他卻忽地反身一劍,身法之快與劍招之妙,都配合得恰到好處,恰恰從木棒斜邊長身而出,寶劍一抬,碰個正著,火花飛濺,鏗鏘有聲。畢道凡似嚇了一跳,抽棒看時,張丹楓已刷的一劍從他頸側穿過,畢道凡偏身立棒,呼的又旋過來,綠林群豪心中都叫好險。潮音和尚卻在詫異,這一劍劍尖只要略略一偏,就可刺中,難道是張丹楓的勁力還不能控制自如?
畢道凡卻知道他有意讓了一招,一看降龍棒,並無缺口,哈哈笑道:「你的寶劍與我的叫化棒兩無傷損,不必顧忌。」木棒一展,盤、打、挑、撲、圈、抖、敲、撞,施展棍棒神打八法,舞弄得出神入化,張丹楓打點精神,細心應付,只覺他的棍棒帶著一種無形的勁力,有如天風海雨,迫人而來。原來若論身法輕靈,乃是張丹楓稍勝,若論內力的沉勁,卻是畢道凡高強。鬥了三五十招,張丹楓使了一招「龍門鼓浪」,劍勢排空而至,強勁之極,眼看劍鋒已是觸及降龍寶棒,忽地被畢道凡橫棒一帶,身不由己,躬腰欲倒,撲向斜方。只聽得呼的一聲,畢道凡一棒從他脊骨上掃過,張丹楓反身一躍,跳過一邊。綠林群豪心中都道:「可惜可惜!」潮音和尚卻在詫異,這一棒只要略略一沉,便可將張丹楓脊骨敲碎,難道畢道凡那樣的功力,勁力尚還不能控制自如?
張丹楓卻明白是畢道凡還讓了一招,持劍躊躇,正欲設法探問畢道凡真意所在。忽聽得畢道凡哈哈大笑,持棒逼來。正是:
劍光映出當年恨,猶未敲殘一局棋。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