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王妃一陣心跳,只聽得多鐸低聲說下去道:「我們結婚已十八年了,十八年來,你總是鬱鬱不歡,很少見你笑過,你不說,我也知道!」納蘭王妃秀眉一揚,說道:「知道什麼?」多鐸歎口氣道:「你是我們旗人中的第一美女,才貌雙全,我只是一個武夫,就是你不說出來,我也知道你不喜歡我!」納蘭王妃抑淚說道:「王爺,這是哪裡話來?你是朝廷擎天一柱,是旗人中首屈一指的英雄,我嫁給你已經是高攀了。」多鐸道:「夫人,十八年夫妻,你就一句真話也不肯對我說嗎?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把你看得比我的生命還重要,我想盡一切辦法,要使你歡娛,但那卻要比摘下天上的月亮還難。」
納蘭王妃再也忍受不住,淚光瑩然,淒然說道:「王爺,別那麼說了,你不懂得,我們相見恨遲……」多鐸愕然問道:「什麼?」納蘭工妃驀然醒起,心底的秘密還不能在這個時候洩露,衣袖掩面,輕揩淚痕,喟然說道:「而且我們又沒有一兒半女。」
多鐸忽然滿面通紅,苦笑說道:「這是我的不好,我一直瞞著你,那年我帶兵打大小金川,給『生番』箭傷腎臟,御醫說,我命中注定沒有兒女了。只是我還不死心,這些年來我總在搜集天下的奇珍異藥,有人說還未絕望,所以我一直不告訴你。這也是我的私心,我怕說出來後,你更不喜歡我。」
納蘭王妃大出意外,想不到沒有兒女,原來還有這一段隱情。她本來是想起她自己的女兒,這才突然感喟的。此際,很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多鐸又斷斷續續地說下去道:「如果你喜歡兒女的話,我們抱一個回來養如何?你看是四貝勒的小兒子好?還是七貝勒的大格格(滿州貴族的女兒稱格格)好?」
納蘭王妃情懷紊亂,愛恨如潮,她想起了當年和楊雲驄的沙漠奇逢,草原訂盟,杭州死別等等往事(詳見拙著《塞外奇俠傳》一書)。這些往事,銘心刻骨,永不能忘!多鐸見她低垂粉頸,輕掩玉容,又追問一句道:「你說話呀!你說哪一個好?」
納蘭王妃抬起頭來,見丈夫目光中充滿著自責和哀傷,想起了他這十八年來,對自己確是真心相愛,突然覺得他也很可憐。拭乾淚珠,嫣然一笑,問道:「你是說——」多鐸道:「抱一個男孩子或女孩子回來養呀!你說哪一個好?」
納蘭王妃芳心欲碎,忽然說道:「哪一個都不好,我要——」多鐸道:「你要什麼?」納蘭王妃溫柔地撫著他的頭臉,說道:「我求你一件事,你能答應嗎?」多鐸道:「什麼事都可答應!」納蘭王妃道:「你說的那個、那個『女賊』,你答應我不要傷害她,可以嗎?」多鐸這一驚非同小可,睜大眼,詫極問道:「為什麼?」納蘭王妃道:「你先說能不能答應?」多鐸毅然說道:「好,我答應你!我叫楚昭南停止追捕,而且除非她再用劍刺到我的身上,否則我決不跟她動手!」納蘭王妃道:「她用劍的?」多鐸道:「這女娃子的劍法好極啦!只是氣力不行,否則我一定不是她的對手。楚昭南說,這女娃子的劍法是什麼天山劍迭,和他同一師門。」
納蘭王妃斜倚欄杆,凝望雲海,似乎那雲海中的縹緲奇峰,就是漠外的天山。她想起她的女兒,在兩週歲時,就給楊雲驄搶去,如果這女娃真是她的話,那麼她今年該是二十歲的少女了。這十八年來她在什麼地方?是什麼人把她撫養長大?她非常渴望知道多一些東西,關於她女兒的東西,是什麼都好,只一點點也行!但一聽到她學的是天山劍法,心裡卻驀然泛起一陣寒意。「楊雲驄啊!你真是這樣的死不瞑目,要你的女兒學好劍法替你報仇?」
她想著,想著,打了一個寒噤,突然想起在大漠草原的那一個奇異的晚上,楊雲驄對她說道:「我們的族人相互交戰,但你不是我的仇人,我答應永不傷害你。只是你假若投入別人的懷中,那麼你也將把禍害帶給他,那結果就是:死!」她想:這真是一種固執到無可理喻的愛情:楊雲驄的死,令她傷心了十八年,十八年的青春歲月都在黯淡的時日中度過,這也可以抵償自己的「背盟」了吧?她想,她有時恨多鐸,但有時愛多鐸——到底是十八年的夫妻了啊!她常想:楊雲驄並不是多鐸害死的,多鐸連知道也不知道這件事情,雖然他們是勢不兩立的敵人!她過去就曾以這樣的想法來慰解自己。可是現在,她的女兒來了,她學好的劍法,就要施展在自己丈夫的身上!她驀然掩住了面,她不願意多鐸傷害她的女兒,但也不願意她的女兒傷害多鐸。多鐸心中充滿了疑問,見他的王妃倚著欄杆想得出神,不敢去驚動她。這時驀然聽得一聲輕喚,急忙過去,手按香肩,低問她道:「你怎麼了?」納蘭王妃回過頭來,忽然說道:「我也不准她傷害你!」
多鐸這一驚比剛才還要厲害,退後兩步,顫聲問道:「她會聽你的話?」納蘭王妃遍體流汗,定了下神,故意笑出聲來,說道:「你看你嚇成這個樣子!我是聽你說,那女娃子很像我,我心裡就有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她是我們的女兒多好。你很愛我,我想你一定不會傷害像我的人,所以我才敢大膽地請求你。我又想:既然我暗中對她這樣愛惜,如果她知道的話,她可能也會聽我的話。」多鐸歎道:「明慧(王妃的校蝴),你真像一個大孩子,想得這樣天真,這樣無邪!」
這次談話後,納蘭王妃對多鐸比平時好了許多,她好像有一種預感:死亡之神已經展開雙翼飛在他們的頭上。眼前的寧靜,只是暴風雨的前夕。於是終於來到了這麼一天————
這一天,多鐸正式接到「聖旨」,要他統率三軍,節制諸路兵馬,去討伐吳三桂並剿滅李來亨。本來這件事情,皇帝早就和他提過,只是他不願意告訴王妃,他也有一種預感,感到自己的生命好像已走到了盡頭,這種感覺是從未有過的。他並不懼怕吳三桂,吳三桂已如風中之燭,只要他趕上去吹一口氣,這燭光就會熄滅了。他更不是懼怕打仗,打仗對於他,那是太平常的事情。可是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懼怕,這種懼怕是由於王妃的反常所引起的,他好像從王妃奇異的眼神中,感到一種「凶兆」。有時他半夜醒來,見著王妃一雙寶石般的眼珠,在黑暗中透出光亮,他就嚇得全身冷汗。
這天他接到「聖旨」之後,回去告訴王妃。王妃輕輕歎了口氣,說道:「王爺,我真怕你離開我!」多鐸道:「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王妃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忽然說道:「你去了也好,省得那女娃子在京城裡和你碰頭!」多鐸蹙眉說道:「你怎麼老是提那個女娃子?」
王妃並不答他的話,又過了一會,才低聲問道:「你幾時動身?」多鐸道:「明天閱兵,後天開拔!」王妃道:「我明天替你在臥佛寺點頭一炷香。」多鐸這一晚整夜無眠。
另一面,易蘭珠也有著奇怪的預感,她這些天來,潛心精究天山劍法,竭力不想任何東西。但一到靜不來時,心中強築起來的堤防,卻抑不住思想的波浪!她感到喜悅,也感到哀傷。她非常愛她的父親,雖然她根本記不起父親的顏容(她父親死的時候,她才只有兩歲哩)。但她父親的事跡在大草原上流傳:她一路長大,一路聽到牧民們對她父親的頌讚。她的父親幫哈薩克人抵抗清兵,牧民們提起「大俠楊雲驄」時,就像說起自己的親人一樣,她為有這樣一個英雄的父親而驕傲,因此她父親給她的血書,凌未風在她十六歲那年交給她的,一直藏在懷裡的那封血書,就像千斤重擔壓在她的心頭!如果不能完成父親的囑咐,她的心永遠不會輕鬆!現在她已決定去死,拼著性命去完成父親的囑咐。這個決定使她的心頭重壓突然減輕了。因此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喜悅!但她又有難以說明的哀傷。她愛她的母親嗎?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孤獨中長大,「親人」只有一個凌未風,她非常渴望母愛,但這種愛卻又攙雜著憎恨。她很想見她的母親,問問她兩歲以前是怎樣的。她預感到這次去死,是永遠見不到母親了,也許母親還不知道自己是她的女兒。另一方面,最近這一年,她寂寞的心中,忽又闖進一個影子,那是張華昭的影子,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從什麼時候起,對他發生了這樣的感情。易蘭珠的情緒在混亂中,忽然,這混亂的情緒凝結下來,因為,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這一天,張青原等人不但知道了多鐸閱兵的消息,而且也知道了納蘭王妃要到臥佛寺進香的消息,石振飛在北京地面很熟,暗地裡給他們安排了許多「線人」。鄂王妃頭一天通知臥佛寺的主持,他們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因為王妃要來進香,住持自然要通知和尚們準備,而和尚中就有石振飛的「線人」。
這是行刺多鐸的最後一個機會了,但這最後的機會,卻真是非常難於下手!在閱兵時候行刺,那是絕不可能的事!莫說在十萬大軍之前,行刺只會送死,而且大校場中,閒人根本無法混得進去!
在議論紛經中,易蘭珠保持著異常的沉默,張華昭凝望著她,心中忽然感到,對她有難以割捨的感情。他瞭解刺殺多鐸對於他們的事業是何等重要,但他實在不忍見這樣一位在寂寞與痛苦中長大的少女,正當她青春絢爛的時候,走向死亡的幽谷!他排開眾人,出來說道:「既然是無法下手,那就算了吧!」易蘭珠忽然冷冷地說道:「誰說沒法下手?我們到西山的臥佛寺去!」
冒浣蓮道:「多鐸閱兵之後,有多少大事處理,說不定還要進宮陛見,你敢準保他會到臥佛寺嗎?」易蘭珠道:「我看他會去的。而且不論他去不去,我們也只有這個機會可以嘗試了,你們不去,我單獨一人去!」通明和尚嚷道:「你這女娃子膽大,我們也不膽小,要去就大家去,我替你擋著衛士,讓你第一個下手!」易蘭珠微微一笑,張華昭默默不語,常英程通拍手贊成,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且說多鐸這天在大校場中閱兵,只見十萬雄師,刀槍勝雪,旁邊的參將說道:「大帥,以這樣的軍容,吳三桂李來亨必是不堪一擊!」多鐸」哼」了一聲,策馬緩緩檢閱大軍,精神似乎很是落漠。高級將領一個個上來謁見,他也只是點了點頭。眾將官都覺得統帥的神情太過奇異,絲毫沒有平日的勇武雄風,和大閱兵應有的氣氛更是毫不相稱,心裡不禁暗暗嘀咕:這似乎是不祥之兆。
多鐸草草閱兵,不到正午,就結束了。參將嚷道:「大帥是否要召集將領們講話?」多鐸擺擺手道:「不用了!」參將十分驚奇。躬腰問道:「那麼幾時點將?」照例在出征之前,必定要進行「點將』大典(「點將」就是分配將領的任務,例如點先鋒,點運糧官,點各路統帥等),那料多鐸也擺擺手道:「忙什麼?出了京師再點!」參將問道:「大帥是要起到官中陛見,向皇上辭行麼?」多鐸蹩眉道:「明早還有早朝,不必另外陛見了。」參將正想再問,多鐸喝道:「要你囉唆什麼,本帥有事!」參將嘴不作聲,更是奇異。本來給統帥安排點將等雜務工作,是參將的責任,想不到只這麼一提,就受到斥責。多鐸遣散三軍,向參將說道:「你和親兵們陪我去臥佛寺進香!」參將詫極,問道:「這個時候去迸香?」多鐸斥道:「不能去麼?」參將不敢作聲,唯唯而退。片刻之後,三百精銳親兵,和十多個特選衛士,圍擁著多鐸,向西山馳去。
多鐸神思恍惚,腦中空蕩蕩的,似乎什麼都沒有。他只記掛著一件事情:要見他的王妃。此刻,在他的心中,他的王妃要比當今天子、統兵大將,都來得重要!這幾天來,他似乎已獲得了她,但又似乎要失去她。她會替他去點頭一柱香,祝他出征勝利,平安凱旋,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他現在只有一個願望,快點到她的跟前,說出他的謝意。
秋天的西山,分外可愛,群峰滴翠,楓葉霞紅,玉泉山的泉水,似天虹倒掛,色如累練,妙峰山的雲氣,似大海騰波,滾滾翻翻,但這一切景色,多鐸都已無心欣賞,他下馬上山,遠遠便見香煙撩繞,滿懷喜悅地向臥佛寺行去。親兵們則在兩旁開道,驅逐閒人。
上到半山,臥佛寺已經在望,忽然道旁轉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低頭垂泣,親兵們斥喝驅逐,她兀是不肯避開。參將揚鞭喝道:「把她趕出去!」那老婦人聲哭道:「夫呀!夫呀!」多鐸眉頭一皺,說道:「不必趕她!」上前問道:「你為什麼這樣哭?」老婦道:「我的丈夫十八年出外未歸,前天一回來,就生了重病,我要替她點一柱香!叫菩薩保他平安!」
多鐸心頭震動,喃喃說道:「你也是十八年……」那老婦拿著枴杖的手,顫抖不休,應聲說道:「是的,十八,十八年的罪孽!」那老婦哭訴道:「他本來不喜歡我,迫於父母之命才娶了我,成婚之後,他一逃就逃到遠方,一去就去了十八年,現在回心轉意了,卻又得了重病,大人啊!這不是罪孽是什麼?」多鐸越聽越不是味道,猛然覺得這聲音雖然蒼老,聲調卻好像是以前聽過的,他招招手道:「你過來!」老婦白髮飄飄,持著枴杖的手,抖得更是厲害,一步一步,蹣跚走近。親兵衛士們都很驚異地注視看她。王爺肯讓一個老婦近前和他說話,這可真是怪事。多鐸又揮揮手道:「你們讓開一些,由她過來!」
不說親兵衛士們驚異,暗伏在山崖樹蔭之下,假裝成香客的群豪也無不駭異,個個心中讚道:「這女娃子真有兩手,演得這麼像!」
老婦人一步一步走到了多鐸的面前,吁吁喘氣。多鐸道:「你抬起頭來!」老婦人手臂一抖,枴杖突的斷成兩段,枴杖中藏著一柄精芒奪目的利劍!疾如閃電的一劍向多鐸刺來,多譯驟出不意,閃避中左臂中了一劍,但他的長劍也已拔了出來,呼的一劍掃去,老婦人低頭躲避,劍風震盪中,滿頭假髮都落在地上,這哪裡是什麼老婦人,竟是一個妙齡少女!
就在此際,埋伏在山上的群雄紛紛殺出。外圍的親兵侍衛,拚力擋住,有幾個特選衛士,想過來幫忙多鐸。多鐸叫道:「你們趕快擋住外敵,不必過來!」衛士們都知道多鐸勇武非凡,本領絕不會在他們之下,想來擒一個女娃子尚不費力,而山上躍下來的那班人,卻是兇猛十分,因此也就聽多鐸之言,回身起上前去,和群雄混戰。
多鐸左臂受傷,憤怒異常,一柄長劍使得呼呼風響!這偽裝老婦的少女正是易蘭珠,她一擊得手,身形驟起,短劍輕靈迅捷,左擊右刺,片刻之間就拆了一二十招,多譯力大如牛,腕力沉雄之極,易蘭珠汗水直流,面上的油彩和汗水粘在一起,十分難受。她百忙中用袖子一揩,用力一抹,面上用油彩化裝成的皺紋,抹得乾乾淨淨,露出廬山面目。啊,年青時候的王妃好像出現在多鐸面前,多鐸驚叫一聲,就在他驚叫的同時,臥佛寺寺門大開,裡面抬出一乘翡翠小轎。
王妃那晚的聲音,忽然在多鐸心頭重響起來:「你答應我,不要傷害她,可以嗎?」多鐸驀然眼前發黑,一陣迷茫,易蘭珠刷!刷!一連幾劍,直追過來,多鐸身上又受了幾處劍傷,多鐸圓睜眼睛,待要發力還擊時,劍光絛繞中,只見迫近身前的少女酷似他新婚之夜的妻子。霎的一陣寒意,透過心頭,胸口又中了一劍。多鐸大聲一叫,長劍脫手擲出,易蘭珠引身一避,長劍擲中一個趕來搶救的衛土,自前心直透過後心!
易蘭珠劍法何等厲害,一閃即進,多鐸反掌一擊,卡嚓一聲,五指齊斷,易蘭珠刷的一劍,向咽喉直插進去,但因受了掌擊之力,劍鋒微偏,一劍自咽喉穿過,食道喉管卻未割斷,多鐸一聲慘叫,鮮血飛湧,倒在當場,人卻並未即時斃命。
易蘭珠正想彎腰補他一劍,那乘小轎已到跟前,轎中走了一個華裝貴婦,右手輕抬,把易蘭珠手腕托住,這一剎那,易蘭珠身子突然搖晃起來,短劍「噹」的一聲,掉在地上,兩邊的親兵包圍過來,立即把她反手擒住。易蘭珠一點也不反抗,面色慘白,盯著那華裝貴婦,低聲慘笑道:「尊貴的王妃,我,我冒犯你啦!」
納蘭王妃面色死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和然間,她發覺有人在地上用力抱著自己的雙腳,低頭一看,只見多鐸鮮血淋漓,抬頭望著自己,王妃俯腰拉看,只聽得他低聲說:「我謝謝你!」納蘭王妃慘叫一聲,暈在地上!
群雄分頭惡戰,通明和尚最為驍勇,帶領常英程通二人,越殺越近。他見易蘭珠已是得手,心中大喜,忽見王妃出來,易蘭珠束手就擒,又驚又急,拚命趕去,見那些跑來援救多鐸的衛士,亦已自趕到,通明和尚眼睜睜地看著易蘭珠給五花大綁,拖入寺中,多鐸和他的王妃,也給抬進去了!
通明和尚掄開戒刀,虎虎風生,帶領常英程通二人還待殺進寺去,但今日護送多鐸的衛士都是高手,酣戰中常英大叫一聲,肩頭中了一把柳葉飛刀,血流如注。通明也受了兩處箭傷。張華昭滿身血污,長劍運轉如風,直似一頭瘋虎,銳不可當,斫殺進來。通明和尚奮力揮刀,進去和他會合,張華昭刷的一劍刺出,叫道:「我與你們拼了!」通明側身一避,叫道:「是我!」張華昭兩眼圓睜,搖搖欲倒。通明和尚暗叫一聲「苦也!」幾個人全部受傷,如何殺得出去?
正危急間,忽見親兵兩邊閃開,桂仲明揮動寶劍,一片銀濤,呼呼亂舞,拚死殺進,當者辟易,大聲叫道:「快闖出去!」通明和尚一把拉著張華昭,緊跟著桂仲明闖路。冒浣蓮在張青原等人掩護下,大灑奪命神砂,親兵衛士們怕他們殺進佛寺,紛紛趕回防護,更兼見他們拚死奪路,也不敢怎樣攔截。片刻之間,闖出重圍。翻山逃走。
納蘭王妃被抬進佛寺之後,悠悠醒轉,睜眼一看,易蘭珠已經不見。一個參將上的稟道:「女賊已有人押守,決逃不了,現在飛馬去請御醫,請王妃寬心!」納蘭王妃揮揮手道:「你們出去!」參將躊躇不走,多鐸忽然睜開眼睛,嘶聲叫道:「你們出去!」參將親兵見王爺力竭聲嘶,滿身斟血,情知就是御醫馬上到來也已救治不了,以為王爺有什麼臨終遺言,要對王妃囑咐,一聲應諾,退出禪房。
納蘭王妃披頭散髮,面色死白,雙臂環抱多鐸,垂淚說道:「王爺,有一件事我瞞了你很久,這個女刺客,是、是我的女兒……」多鐸微笑說道:「這個,我,我早已知道!」納蘭王妃放聲大哭,多鐸手肘支床,忽然坐了起來,摸索王妃的手,一把握住,嘶啞說道:「明慧,我很滿意,今天我知道,原來你也愛我!」王妃一聽,宛如萬箭穿心,她真的愛多譯?這只是一種可憐的愛,然而在此刻中他臨死之前,她忽而覺得好像是有名愛了,她垂下了頭,口唇輕輕印下多鐸的面孔,鮮血塗滿她的嘴唇,她的長髮。多鐸慢慢說道:「你的女兒,隨你處置她吧,明慧,我很滿意。」越說越慢,聲調也越來越低,手指緩緩鬆開。納蘭王妃只覺嘴唇一片冰冷,多鐸已斷了氣,雙眼緊瞌,一瞑不視。
納蘭王妃恐怖異常,打開禪房,大聲叫道:「來人呀!」親兵侍衛一湧而入,霎那間,哭聲叫聲,雜在一起。納蘭王妃緩緩說道:「王爺去世了,那女賊,那女賊,放走她吧!」參將急忙說道:「王妃,你歇歇!」貼身丫髦,趕快來扶,王妃慘叫一聲,又暈在地上。多鐸的隨身將領,都以為王妃已是神智昏迷,「放女賊」之言,當然只是「亂命」,大家只覺她病況嚴重,誰也不會真的放走「女賊」。過了一會,各路統兵大將,得了信息,紛紛趕來。易蘭珠也給打進天牢去了。
「女賊」刺殺多鐸之後,滿朝文武,齊都震驚,可是,奇怪之極,半個月過去了,女賊還未提審。這樣的大案,據理皇上總要特派王公大臣開學大審,可是近支親王,文武大臣,誰都沒有接到皇上的御旨。順天府裡,也毫不知情。有幾個親王,大膽去問皇帝,皇帝皺皺眉頭,只「哼」了一聲,說「朕知道了!」親王們面面相覷,莫名其妙。
他們不知,康熙皇帝也著實不大高興,納蘭王妃親自去求太后,請太后代她轉向皇上求情,想皇上等她病好之後,再審女賊。康熙聽說納蘭王妃抱病求情,以為她心痛丈夫,刺激過深,以致釀成心病。又以為她想等病好之後,親自去審女賊,替夫報仇。因此就答允了,誰知過了半月,納蘭王妃仍未進宮,御醫會診,也只是說抑鬱成病,並無性命之憂。康熙皇帝心裡已有點不大高興。只是鄂親王功勞極大,他的王妃又是納蘭容若的姑母,皇帝雖然不大高興,一時也未便發作出來。
納蘭王妃這個半月來,每日每夜,都在痛苦的熬煎下,她把自己關在深閨,除了奉命而來的御醫,什麼人也不見。她想過死,可是她還有未了的心願,她還想見見她的女兒。可是怎樣去見她的女兒呢?除非她能把她放走,否則早一天見她,就是叫她早二天死。皇帝是以為她要親自審間的,只侍她見過「女賊」之後,那女賊就要受凌遲處死了。
但是她能把她的女兒放走嗎?她沒有這個權力!上至皇帝,下至多鐸帳下的各路將軍,都不能讓多鐸白白死掉的,她只好一天天的拖下來,拖得一天就是一天。
不說滿朝議論紛紛,詫異之極。群雄也是莫名其妙,猜疑不定。群雄當日逃回之後,通明和尚就大發脾氣,說道:「多譯的王妃真是個妖婦,這女娃子已殺了多鐸,周圍又沒有什麼高手衛士,再衝出十步八步,就可以和我會合了。偏偏那個時候,王妃出來,按說這女娃子手中有寶劍,王妃雙手空空,難道還能賽過多鐸,一劍刺去,什麼還不了結?王妃挺胸擋住寶劍,那女娃子就似中了邪一般,雙手低垂,寶劍跌落,束手受擒,真是有鬼!」石振飛連道:「冤孽!」冒浣蓮心中猜到幾分,卻不敢說出來。
群雄也未嘗不想營救,可是風聲緊極,全城大搜!石振飛將群雄藏在地下密室之中,仗著京中捕快,許多是自己的門生後輩,竭力遮掩,差幸沒有出事。可是群雄也不能露面救人,焦急之極。石振飛道:「就是風聲鬆了下來,恐怕也難營救。我聽說大內高手,幾有一半調去看守天牢!最怕救不出來,自己還要損折!」張青原道:「易蘭珠這次捨身行刺,雖陷天牢,可是到底把多鐸除去了。這消息若傳到川中,李將軍聽了不知要多高興呢!」冒浣蓮忽然緊張問道:「張大哥,這消息有沒有飛報川中?」張青原道:「多謝石老鏢師的幫忙,當日就已派人飛騎出京,一站站的將消息傳遞出去了。」冒浣蓮道:「我倒有一個笨主意,只是要一個武功卓絕,膽大心細的人來做才行。仲明武功雖過得去,但不夠機靈。最好是凌未風或者傅青主能來。」張青原道:「從四川到北京,最少要走一個多月,如何等得及!」通明和尚道:「你且把你的主意說說看。」冒浣蓮蹙眉說道:「辦不到了,說出來徒亂人意。」通明和尚歎口氣道:「這女娃子怪惹人疼的,想不到我們眼睜睜地看她去死。」張華昭面色蒼白。不發一聲。石振飛盯了通明和尚一眼,示意叫他不要多說。
再說多鐸被刺之後,納蘭容若也曾去慰問他的姑姑,王妃雖拒絕眾人探問,對容若卻接見了,只是神情抑鬱,不肯說話。納蘭容若知道這女賊就是以前在清涼寺聽他彈琴的人,十分驚詫,說道:「我現在還記得她的目光,那像寒水一樣令人顫慄的目光,只不知她何故要刺殺姑丈,有什麼深仇大恨!」納蘭王妃默言不語,良久良久才歎口氣道:「她也怪可憐的!」納蘭容若驀然記起這女賊的形容體態,很像姑姑,打了一個寒襟,當下便即告退。
一晚,納蘭容若獨坐天鳳樓中,思潮起伏,不能自己。他是滿洲貴族,可是卻有一顆善良的心。他看不起貴族們的貪鄙無能,但對多繹卻還有一些敬意。多鐸大將風度,在旗人中算得是鐵錚錚的漢子,和另外那些皇公大臣比較,相去不可以道里計!他對多鐸的死,感到有點惋惜,但對那行刺的女賊,卻也似有點同情。他想:一個年青的女孩子,如此處心積慮、冒險犯難,要去刺殺一個人,那她一定有非常痛心的事,不能不這樣做了。但姑姑為什麼不恨她呢?他想來想去,都想不出所以然來。喃喃自語道:「難道真的出身皇家就是一種罪孽!」
正在納蘭容若獨自思量,沉吟自語之際,忽然屋內燭光一閃,窗門開處,跳進兩個人來,一個是張華昭,另一個是妙齡女子,相貌極熟,正待發問,那少女盈盈施禮,說道:「公子,還記得那個看園人嗎?」納蘭公子哈哈一笑,張華昭道:「她叫冒浣蓮,是冒辟疆先生的女公子。」納蘭容若道:「冒先生詞壇俊彥,前輩風流,我是十分欽佩,怪不得冒姑娘妙解詞章,精通音律。只是不知當日何故喬裝,屈身寒舍?」
冒浣蓮嫣然一笑,說道:「那些事情,容後奉告。我們今日到此,有急事相求,此事只有公子才能援手。」納蘭容若道:「請說!」冒浣蓮道:「我們想見三公主!」納蘭容若道:「此刻不比從前,自相府那次鬧事之後,公主已不許出宮了。」冒浣蓮道:「那你就把我們帶進宮去!」納蘭容若面色一變,冒浣蓮道:「是不是我們的要求太過分了?」納蘭容若忽然問道:「你們要見三公主,為的是什麼?」冒浣蓮道:「我們想救一個人。」納蘭容若道:「就是刺殺鄂親王的那個少女?」
張華昭不顧一切,說道:「一點也不錯,我們就是要救她!」納蘭容若慍道:「鄂親王是我的姑丈,難道你們不知道嗎?」冒浣蓮道:「你的姑丈殺了許多善良的人,難道你不知道嗎?」納蘭容若道:「他是朝廷的大將,奉命征討,大軍過處,必有傷殘,這也不能算全是他的錯。」冒浣蓮冷笑道:「那麼是老百姓錯了?」納蘭容若道:「也不是。」冒浣蓮道:「他可以殺別人,難道別人就不能殺他?」納蘭容若歎道:「這樣冤冤相報,以血還血,如何得了?」冒浣蓮道:「其實我們並不是和滿洲人有仇,但像多鐸那樣,帶滿洲人來打漢人的,我們卻難放過。」
納蘭容若默然不語。冒浣蓮又道,「你們若再把這無辜的少女殺了,那是血上加血!」納蘭仍然不語,冒院蓮一陣狂笑,朗聲說道:「我們只道公子人如其詞,明朗皎潔如碧海澄波,不料卻是我們看錯了#瑚告公子,我們就是『女賊』的同黨,公子若不是留我們,我們就此告辭!」納蘭容若衣袖一拂,站了起來,指著冒浣蓮道:「你明日隨我進宮!」冒浣蓮喜道:「就請借筆硯一用。」張華昭即席揮毫,寫了滿滿一張信箋,封好交給冒浣蓮。向納蘭容若一揖到地,飛身便出!
納蘭容若最喜結交才人異士,更何況冒浣蓮這樣文武全材,清麗絕俗的姑娘。他見冒院蓮笑語盈盈,神思一蕩,忽然想起那個「粗粗魯魯」的另一個「園丁」,問道:「你那個同伴呢?」冒浣蓮道:「他在外面接應昭郎,不進來了。」納蘭容若道:「他放心你一個人和我進宮?」冒浣蓮笑道:「他雖粗魯,人卻爽直。我極道公子超脫絕俗,他將來還要向公子致謝呢!」納蘭容若細一琢磨,心中了了,微笑說道:「你們英雄兒女,真是一對佳偶!」其實他心裡的話卻是「你這可是綵鳳隨鴉!」冒浣蓮滿懷喜悅,含笑答道:「多承公子稱讚,只是我的本領可比他差得遠呢!」納蘭公子知道她對那個「粗魯」園丁,相愛極深,心內暗暗歎道:「緣之一字,真是奇妙。每人都有他的緣份,一株草有一滴露珠,這真是沒有什麼可說的!」他神郎氣清,情懷頓豁。問道:「你們成親了沒有?」冒浣蓮道:「尚未!」納蘭公子笑道:「你們異日成親,我必不能親臨道喜,今日我就送你一件薄禮吧。」說罷在牆上取出一柄短劍遞過去道:「此劍名為大虹,是一個總督送給我父親的,聽說是晉朝桓溫的佩劍,他們說是一把寶劍。你拿去用吧。」冒浣蓮拔劍一看,只見古色斑讕,但略一揮動,卻是寒光耀目。心中大喜,正想道謝,納蘭公子袍袖一拂,笑道:「若再客套,便是俗人!」自進內房歇息去了。冒浣蓮見納蘭公子如此灑脫,也不禁暗暗讚歎。
多鐸的死訊也傳進了宮中,可是卻遠不如外間引起那麼大的波動。那些宮娥嬪妃,愁鎖深宮,外間的事情,幾與她們漠不相關,多鐸的死,不過是給她們添了一些茶餘飯後的閒談資料,談過也就算了。
多鐸是三公主所熟悉的人,她初聽到時,倒是微微一震,可是她的心中,正也充滿愁思,多鐸在她心中,並沒有佔什麼位置。塞滿她心中的是張華昭的影子,起初是新奇和刺激,漸漸,張華昭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在回憶中重現出來,緊緊地吸著了她的心靈。
三公主住在「欽安殿」,位居御花園的中央,秋深時分,楓葉飄零,殘荷片片,寒鴉噪樹,蟬曳殘聲,一日黃昏,三公主揭簾凝望,見偌大一個園子靜悄俏的,遠處有幾名太監在掃殘花敗葉,御花園雖然是建築華美,氣象萬千,卻淹不了那衰蔽之感。三公主抑鬱情懷,無由排遣,百元聊賴,在書案上拈起一幅詞箋,低聲吟誦:
「霧窗寒對遙天暮,暮天遙對寒窗霧,花落正啼鴉,啼正落花。袖羅垂影瘦,瘦影垂羅袖,風剪一絲紅,紅絲一剪風。」
這首詞名為「菩薩蠻」,是一首「回文詞」,每一句都可顛倒來讀,全首詞雖有八句,實際只是四句。納蘭容若前些時候,一時高興,填了三首「回文」的「菩薩蠻」詞,抄了一份送給三公主,這首就是其中之一。三公主歎了口氣,想道:這首詞就好像寫我的心事似的。我現在懷念伊人,悵望遙天,也是瘦損腰圍,淚沾羅袖呢!她既愛詞的巧思,更愛詞的情調,於是又展開第二首「回文」的「菩薩蠻」讀道:
「客中愁損催寒夕,夕寒催損愁中客。門掩月黃昏,昏黃月掩門。翠蓑孤擁醉,醉擁孤蓑翠。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
這首詞比前一首更為幽怨,三公主咀嚼「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兩句,心頭上就好似有千斤重壓一樣,她明知和張華昭的身份懸殊,只要是神志清醒的人,都知道這是絕不可能的事。可是為什麼要醒來呢?醒了就莫更多情,情多就別要醒來啊!
三公主神思迷憫,正想展讀第三首,忽聽得宮娥上前報道:「納蘭公子來了!」三公主暗笑自己讀詞讀得出神,連詞的作者從窗外走過也沒注意。
繡簾開處,納蘭容若輕輕走進,笑道:「三妹妹,你好用功!」三公主一看,納蘭容若後面,還有一位妙齡少女,面貌好熟,細細一想,一顆心不禁卜卜跳了起來。這少女正當日在天鳳樓見過的,當時是女扮男裝的冒浣蓮!三公主見宮娥侍候在旁,向納蘭容若打了一個眼色,納蘭容若微微笑道:「皇上要我在南書房伴讀,今晚我不回去了,這個丫環,就留在你這裡吧!」
納蘭容若去後,三公主把宮娥侍女支開,攜冒浣蓮走入內室,一把樓著道:「冒姐姐,我想得你們好苦!」冒浣蓮笑道:「不是想我吧。」三公主嘟著小嘴,佯嗔道:「不是想你想誰?」冒浣蓮微微一笑,在懷裡掏出信來,玉手一揚,三公主一見大喜,顧不得冒浣蓮嘲笑,一把搶了過來。
這信封信正是張華昭托冒浣蓮轉交給三公主的信,冒浣蓮見三公主展開信箋,一面讀一面微笑,忽然面色大變,手指顫抖。那張信箋像給微風吹拂一樣,在手中震動不已,那封信開頭寫道:「落拓江湖,飄零蓬梗,托庇相府,幸接朱顏。承蒙贈藥之恩,乃結殊方之友,方恨報答之無由,又有不請之請托。」公主讀時,見張華昭寫得這樣誠摯,不但感謝自己,而且承認自己是他的友人,心頭感到甜絲絲的,好不舒服。她想:「只要是你開口的,什麼請托,我都可以應承。」哪料再讀下去,講的卻是刺殺多鐸的那個女賊之事。信上寫道:『此女賊雖君家之大仇,實華昭之摯友。朝廷欲其死,華昭欲其生,彼苦傷折,昭難獨活。公主若能援手,則昭有生之年,皆當銘感。」細品味信中語氣,張華昭對那個女賊,實是情深一片,比對自己,竟是深厚得多。三公主眼前一片模糊,淚珠輕輕滾了下來,信箋跌在地上。
冒浣蓮雖然不知道信中寫的什麼,看此情形,已猜到幾分,她撫著公主的長髮,愛憐地叫道:「公主!」
公主拾起信箋,頹然坐下,良久,良久,忽然咬牙說道:「這事情我不能管,也沒有辦法管!」冒浣蓮目不轉睛地看著公主,問道,「是嗎?」公主這時思潮起伏,腦中現出一幅圖畫,她把那「女賊」救出之後,張華昭攜著「女賊」的手,笑盈盈地並轡飛馳,連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她不禁又狠狠地說道:「我不能救!」
冒浣蓮坐在公主旁邊,忽然歎口氣道:「我真替公主可惜!」公主抬頭問道:「可惜什麼?」冒浣蓮道:「公主本來就對昭郎有恩,若再幫他完成心願,他會感激你一輩子。公主不管此事,與昭郎往日交情,付之流水,這還不可惜麼?」公主默然不語,過了一陣,忽然問道:「你有沒有心上的人兒?」冒浣蓮道:「有的!」公主道:「如果他愛上另一個人,你怎麼樣?」冒浣蓮道:「一樣愛他幫他!」公主冷笑道:「真的?」冒浣蓮亢聲說道:「為什麼不真?我愛他當然完全為他設想,我只要想到他能幸福,我也就會覺得幸福。我曾冒過生命的危險,用最大的耐心,將我所喜歡的人救離險境。那時他隨時會把我殺死,但我毫不害怕!」公主奇道:「真是這樣?今晚你和我聯床夜話,講講你的故事吧!」
這一晚,冒浣蓮把她和桂仲明的故事細細講了,公主不言不語,只是歎氣。第二天一早起來,公主忽然說道:「你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來!」冒浣蓮忽覺她的眼光,堅定明澈,就好像立了重誓,決心要去做一件事情那樣。
清露晨凝,曉荷滴翠,三公主走後,冒浣蓮悶坐無聊,輕揭繡簾,偷賞御花園的景色。正自出神,忽聽得閣閣之聲,有人步上樓梯。冒浣蓮側耳一聽,只聽得有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公主這樣早就出去了?」另一個女聲答道:「是呀,我們也不知道她去哪裡,大約不是去謁太后,就是去找二公主了。」先頭那個聲音說道:「太后真喜歡你們的公主,她前日來過,說三公主的房,太樸素了。她昨天親自找出一百掛猩猩氈簾,還有五彩線絡,各式綢緞幔子,枕套床裙,西洋時辰鐘,建昌寶鏡等等擺設,要我們替三公主另外佈置,全部換過,既然三公主不在房中,那就不方便了。」這人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篇後,腳步聲已停在門前。底下還有好幾個人的腳步聲,走上樓來,踏得很響,大約是抬著東西。
冒浣蓮眼睛貼著門縫,向外張望,只見門外兩人,一個太監,一個宮娥,這宮娥想是服侍公主的,而太監則是太后所差。宮娥取出鎖匙,正想開門,冒浣蓮忽然嚇了一跳,這太監面貌好熟,靜心一想,原來是當年夜探清涼寺,潛入銅塔時,給傅青主捉住的那個太監。冒浣蓮急忙藏身帳後,房門緩緩開啟,冒浣蓮雙指夾著幾粒神砂,輕輕向外一蟬,那太監叫了一聲,說道:「怎麼你們這樣懶,塵挨都不掃!」他給幾粒神砂輕拂眼簾,以為是塵埃入眼,急忙揉擦。那宮娥剛說得一句「哪會有塵埃?」忽然也叫了一聲,急急掏出手帕揩抹,喃喃說道:「真怪,這裡天天都打掃的嘛!」冒浣蓮抓著時機,揭開窗簾,一躍而下。那太監宮娥,根本就不知道,冒浣蓮腳方落地,忽聽得「咦」的一聲,花架下突然奔出兩名太監,腳步矯健,武功竟似不錯,冒浣蓮自忖行藏敗露,揚手就是一把神砂,兩人猝不及防,一人給打瞎雙眼,一人面上則嵌了十多顆砂子,當場變了一個大麻子。兩人痛得呱呱大叫,高喊:「有飛賊,來人呀!」冒浣蓮繞假山穿小徑,急急奔逃。御花園比相府花園,那可要大得多!宮娥不敢出來,太監在各個宮殿之中,趕出來時,哪裡還找得到冒浣蓮的影子。但冒浣蓮乃是驚弓之鳥,她聽得四面八方的腳步聲,又慌又急,躍過一塊玲瓏山石,忽然前面現出一座極雅的房子,上面一個橫額,題是「蘭風精舍」四個字。這座屋子好怪,牆壁剝落,朱門塵封,簷角還結著蛛網。御花園裡到處都是金碧輝煌的宮殿;單獨這一座,名為「精舍」,卻如破廟一般,沒人打掃。冒浣蓮大奇,心想:這座房子,大約是沒人住的了。她一飄身,跨過牆頭,進入內院。忽然一陣幽香,如蘭似庸,越走進去,香氣越濃。她循著香氣走去,走進了一間臥室。
這間臥室,雖然塵埃未掃,四壁無光,卻佈置得極為精雅,房間四面都是雕空的玲瓏木板,五彩縷金嵌玉的,一格一格,或貯書,或設鼎,或安置筆硯,或供設瓶花,或安放盆景,間格式樣,或圓或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半壁,真是清雅絕俗,剔透玲瓏,那縷縷幽香,就是從書架上發出來的。冒浣蓮輕拂塵埃,看那些裝書貯物的木架,黝黑髮光,在一格玲瓏木板之旁,貼著小簽,上有:「遠古沉香,撈自南海。」八個簪花小字。冒浣蓮博覽群書,雖未見過,也知道這種香木,乃是最難得的香木,生長於古代的南方,後來大約是地形變換,陸地沉降,沉香木埋在海底,不知過了多少年月,才給人撈了出來。這種沉香乃是無價之寶,想不到這些書架貯物架,竟都是遠古沉香做的。
冒浣蓮再細看室中佈置,靠書架左邊是一張寶塌,珠帳低垂,床前放著一對女鞋;靠窗是一張大書檯,兼作妝台之用,桌上零零散散地堆著幾本書。石面牆壁掛著一張畫像,冒浣蓮在書檯上取過一枝拂塵,把畫像上的塵埃拂去,只見一個盛裝少女,笑盈盈地對著自己。冒澱蓮一顆心卜卜跳動,自己對鏡子一照,再看看畫圖,這畫圖竟似照著自己的形相畫的。冒浣蓮上前一看,畫像左角有一行小字是:甲申後五年,為愛姬造像,巢民。冒浣蓮兩行清淚,奪眶而出,低低喚了一聲「媽媽」!她屈指一算,甲申乃是明崇幀皇帝最後一年,「巢民」是她父親的名字,想來是父親不忘明室的表示,甲申後的第五年,她母親剛入冒門,自己還沒出世。母親竟敢帶這幅畫進宮,可見她對父親是如何深情眷戀!
冒浣蓮檢視書檯,那散在桌面的幾本書,一本是《莊子》,一本是《巢園詞草》,一本是《維摩經》。《巢園詞草》是手抄本,書本揭開,用端硯壓住,冒浣蓮拂去俯頁上的塵埃,只見上面寫著一首詞,冒浣蓮讀道:
「引離杯,歌離怨,訴離情。是誰譜掠水鴻驚,秋娘金縷,曲終人散數峰青?悠悠不向謝橋去,夢繞燕京。春空近,杯空滿,琴空妙,月空明!怕蘭苑,人去塵生,江南冬暮,悵年年雪冷風清,故人天際,問誰來同慰飄零?」
詞牌名是「金人捧露盤」,底下幾行小字是:「夢幻塵緣,傷心情劫,鴦鴛遠去,盼盼樓空。倩女離魂,萍蹤莫問。揚鉤海畔,誰證前盟;把臂林邊,難忘往事。金蓮舞後,玉樹歌余,桃葉無蹤,柳枝何處了嗟嗟,萍隨水,水隨風,萍枯水盡;幻即空,空即色,幻滅空靈。能所雙忘,色空並遣;長歌寄意,缺月難圓。」
冒浣蓮心酸淚湧,想道:原來這首詞乃是父親與母親生離死別的前夕所填的。怪不得媽媽常常把它揭開來看。
冒浣蓮心想:《巢園詞草》是她父親一生的心血,不該讓它埋葬深宮。她輕輕揭起。藏在懷中。正想再取那張畫像,忽聽得外面推門聲,腳步聲,響成一片。冒浣蓮大吃一驚,急閃在書櫥之後,片刻間,走進了兩個漢子。
冒浣蓮在書櫥後看得分明,這一驚更非同小可!這兩人中,一個竟是康熙皇帝,另一個眉稜聳立,顴骨高削,目眶深陷,凸出一對黃眼睛,一看便知是內家高手,想來定是康熙的貼身侍衛。冒浣蓮嚥了口氣,定一定心,輕輕拔出納蘭容若所贈的寶劍。
那個侍衛替康熙拂去桌椅上的灰塵,康熙坐在梳妝台前的一張搖椅上,對著壁上的畫像,發了幾聲冷笑,又仔細看了一回,忽然說道:「這間房子封閉了近二十年,怎麼這張畫如此乾淨,居然沒有一點塵埃?」那名侍衛雙眼一掃,環顧全室,冒浣蓮縮在一角,不敢透氣,只聽得那侍衛道:「皇上,這間房子恐怕有人來過!」康熙笑道:「誰敢這樣大膽,這間房子自那賤婢被太后打殺後,先帝立即就封閉起來,不許人進去,二十年來,懸為厲禁。就是我此次來,也是請准了大後的!」說罷,又冷笑一陣,哼了一聲,續道:「先帝也真是的,把她寵成這個樣子,據太后說,封閉的時候,室中的佈置,完全不准移亂,寶貝東西,也不准取出。」冒浣蓮聽了,更是心傷。暗道:原來媽媽給太后拉去打死的前一刻,正翻讀我爸爸的詞章,而那一首詞又正是他們生離的前夕作的。要是給我爸爸知道,他真會死不瞑目。
那名侍衛垂手立在康熙身旁,躬腰問道:「皇上可要取什麼東西出去?」康熙道:「寶貝我倒不稀罕,我此來一是要看父皇有什麼遺物放在這裡,一是想見識見識那古沉香所做的書架,還想看看有什麼絕版的書籍。」原來康熙雖然殘忍刻毒,卻好讀書。他殺父之後,懷有心病,本來不敢到董鄂妃(小宛)的房子來的,後來聽老宮人說起董鄂妃藏書頗多,書櫥壁架尤其珍貴,心中躍躍欲動。這幾天,因多鐸死後,心中煩悶,想找些書消遣,就進來了。另外還有一層,他怕先帝有什麼遺詔留在這裡(清室的皇位繼承,不依長幼次序,由皇帝留下遺詔,指定一個,平常是放在大光明殿的正梁,但這樣的遺詔多是皇帝晚年,或自知病將不起時,才預備的。順治突然出家,康熙奉太后命繼立,所以心中有病,恐防順治寫有遺詔,未放在大光明殿,而留在什麼地方,其實是沒有的),因此順便來搜一下,雖然他現在已坐穩江山,縱有遺詔傳給別人,他也不怕,但總防會留有把柄,對自己不利。
康熙打開書桌抽屜,亂翻一遍,站了起來,笑道:「我且看看這些書櫥壁架,看到底是怎麼個好法?」冒浣蓮緊捏寶劍,冷汗直流,心想:他若過來,我就給他一劍,正是:
睹物思亡母,深宮藏殺機。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