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丈夫 第二卷 第一章
    ?(5)如果悲劇是一口井,那麼柯家歷代似乎都逃不過陷溺的命運。而柯家百年來陸續發生的幾樁不幸事件,也確實和一口井有關。那口井位在柯家老宅寒松園深處,一幢名為落月軒的跨院後頭。不幸的開端,得追溯到清朝年間,柯家的前五代。當時,身任皇商的柯府主人妻妾成群,其中那名年紀最輕,長得最美也最得寵的姨太太,暗中和寄住在寒松園的一位秀才有了雲雨。這段不能見容於世的戀情揭露之後,那位姨太太被逼著投了井,同一天夜裡,秀才也在書齋上吊,追隨而去。從此以後,寒松園就開始衍生一些繪聲繪影的鬼魅傳說。

    柯府的下一代繼承家業的同時,亦繼承了相同的悲劇。這一代的柯府主人不但有個年輕貌美又受寵的姨太太,還有個嫉妒成性的妻子,而前者不堪忍受後者長期的凌虐,也選擇了投井的結局。前後兩代添了三條冤魂,寒松園則添了更多捕風捉影的驚悚話題。悲劇彷彿有著世襲的本質。再下一代,也就是柯老夫人擔任柯府主母的時候,她身邊一個名叫紡姑的丫頭,差點兒又跳下那口井去,雖然被其他家丁攔住了,這丫頭從此卻不知去向。紡姑本是個甜美、溫順又聰敏的女孩兒,可是當她被攔下來的時候,卻披頭散髮,眼露凶光,說了許多詛咒的瘋話。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回事,「冤鬼附身」就成了唯一的解釋,至於她的失蹤,至今仍是柯家的一大懸案。

    紡姑事件的前後,也正是柯士鵬結束在北京的生意,攜眷返鄉之時,路上發生的那樁恨事,又成了第四代的連莊悲劇。有感於世世代代、層出不窮的不幸事件,柯家封死了那口井,並且遷出寒松園,希望一切的悲劇到此為止。

    十多年來,關於那些歷代鬼魂之說,已隨著時間的累積漸漸淡化,淪為老一輩家丁們閒嗑牙的話題;寒松園則淪為一座無人關心的荒宅,只有風雨偶來眷顧,只有年復一年、生生滅滅的野花野草長期駐守。至於那些鬼魂是否真在雕欄玉砌之間纏綿飄蕩呢?這就不可考了。

    這天夜裡,回到霧山村之後,起軒在寒松園前遇見了一個陌生女孩兒。或許,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撞見。他的自行車撞倒了她,也撞出了一場意外的巧合。

    當時,一來為了樂梅下午所說的話,令他整個人神思恍惚,二來這女孩兒忽然從牆角處冒出來,讓他一時措手不及,三來寒松園荒廢已久,無人修剪的枝葉紛紛出牆擋住了月光,使他看不清前路,於是,這場小小的車禍就發生了。

    赫然發現自己竟撞到了人,起軒慌忙丟下車子上前來扶。「對不起!對不起!我把你撞傷了是不是?」

    她避開了他的手,只是坐在地上撫揉著腳踝,失神的望著眼前這座野草侵階、蛛網掛門的深宅大院,答非所問的低歎:「怎麼寒松園是這個樣子呢?我大老遠的找來,這兒卻根本沒有人住。」起軒心中暗驚,忍不住蹲下身去,藉著月光打量她。她看來很疲倦,很憔悴,懷裡的一隻花布包袱說明了她來自異地,襤褸的衣衫說明了她的窮愁潦倒,略顯骯髒的臉頰和打散的髮辮,則說明了她曾走過一段坎坷、漫長的路,但這些落拓與風塵都未能掩住她清秀的容顏。起軒心中湧起了一股好奇與同情。「你說你大老遠找來,難道你認識寒松園裡什麼人嗎?」

    她怯怯的瞥了他一眼,楚楚可憐的搖搖頭。

    「我不認識什麼人,只聽說霧山柯家是著名的大鹽商,還聽說他們家有座大宅院,叫做寒松園,所以我就來了。因為……」她略帶羞澀的咬咬唇。「因為我想問問他們,需不需要一個丫頭。」起軒恍然的「哦」了一聲,對她更好奇,也更同情了。

    「你就這樣一個人來的?」

    她點點頭,或許是因為腳傷的緣故,臉上的肌肉抽了一下。他歉疚的看看她的腳踝,不安的問:

    「很疼嗎?是扭傷了還是怎麼了?」

    「不礙事。」她忍耐的搖搖頭,停了一會兒,又指著眼前大門上那塊斑駁的橫匾,有些難為情的問:「我請問你,這兒是寒松園吧?我識字不多,中間那個『松』字倒還認得,可旁邊那兩個字就沒把握了。也許我弄錯地方了,是不是?也許這兒根本不是霧山村?」

    說到這裡,她已是一臉惶恐,眼中也浮起一層淚的薄膜。起軒越發不忍,趕緊說:「這兒是霧山村,你沒有弄錯,這座宅子也的確是寒松園。只不過那個告訴你的人所知有限,柯家在十多年前就遷出這座宅子了。」「他們搬走了?」她吃驚的睜大了眼睛,說不出的失望和沮喪。「十多年前就搬走了?」

    「別緊張!他們並沒有搬得多遠。這兒是村頭,現在的柯莊不過就在村尾。」她一時似乎沒了主意,只是呆呆的看著他,接著,她的神情忽然一凜。「你也受傷了?」「嗄?」他不解的。她指指他右頰上的那塊瘀青,他才會意過來。

    「哦,不是,」他苦笑了一下。「這是我自己昨天不小心弄傷的。」她放心的點點頭。「不是因為我而跌傷的就好。」

    多麼單純、善良的女孩兒,他撞倒了她,她還擔心是否傷了他!在好奇與同情之外,他對她又多了一份好感。

    「你究竟是打哪兒來的?」

    「南平鄉。」

    他飛快的想了想,不覺訝然。

    「那兒離這裡,少說有三十里路吧?」

    「我也不知道有幾里路,總之天還沒亮我就開始走,直到剛才發現了這座大宅院。」她的視線又飄回寒松園的橫匾,悵然的對自己笑了笑:「雖然沒人住,可我好歹是走對了,沒迷路呢。」「怎麼你的父母放心你一個人走這麼遠的路?一個姑娘家,人生地不熟的,實在太冒險了!而且,你今晚要在哪兒落腳呢?這兒有親戚嗎?」

    她垂下眼,黯黯的搖了搖頭。

    「我什麼親戚都沒有,就我一個人。我爹老早就不在了,我娘……」她的雙唇一抿,醞釀許久的淚終於掉了下來。「我娘幾個月前也去了。幸虧隔壁大嬸兒好心,讓我幫她幹活兒,換口飯吃,可我也不能一直麻煩人家呀。後來就聽人說起柯家,於是我就想來試試運氣……」

    「那麼你的運氣不錯,」他鼓勵的對她一笑。「因為你遇見了我!」不等她回答,他已逕自起身,把自行車牽到她跟前,溫和的說:「來,我載你去我家!」

    「去……」她呆住了。「去你家?」

    「對呀,你不是要去柯家?我也是啊!我是柯家的二少爺!」他停了停,又問:「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她愣愣的望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久久才怯怯的開口:

    「我姓方,名紫煙,紫色的紫,煙火的煙。」

    他又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

    「好,紫煙,如果你想進我家當丫頭,必須看我***意思,可是你不用害怕,我會替你說情的。」

    「謝謝二少爺!」她感激又謙卑的說:「您真是我命中的貴人!」當她坐上自行車後座的時候,起軒似乎從她對寒松園的臨別一瞥裡,窺見了某種深不可測的複雜神色,但他並未經心,只是苦笑著想:這個叫做紫煙的可憐女孩兒說我是她的貴人,而我和樂梅之間的僵局,又有誰能打開?誰能拯救呢?

    想到這裡,他的心又沉入一口不見天日的井中。

    柯老夫人從前當家的時候,並不是一個可親的主母,但現在年紀大了,主要事務有兒子和媳婦操勞煩心,她反而隨和起來。聽說了紫煙的情況,覺得可憐,再看了紫煙的容貌,又覺得可疼,雖然家裡實在不缺人手,柯老夫人還是決定收容這無依無靠的小姑娘,讓她在自己房裡當差。

    令人驚喜的是,這紫煙不僅乖巧伶俐,還相當麻利勤快。知道柯老夫人有夜裡咳嗽的毛病,她就在老夫人房裡加了水盆,帳上掛了濕毛巾,這麼簡單的小偏方,竟解決了老夫人經年的夜咳痼疾;知道老夫人為風濕所苦,她就在棉布上沾藥酒給老夫人推拿,又解決了老夫人長期的酸痛。也難怪老夫人對她疼憐之餘,又多了一份寵愛。

    老人牙齒鬆動,咬不來費力的東西,愛吃甜爛之物,而紫煙頂拿手的正是玉米粥、杏仁湯、酒釀蛋之類的甜食,每天變換著花樣討老夫人喜歡。如此慇勤服侍了幾天下來,更難怪老夫人對她不僅疼寵,還頻頻告訴別人,自從這小丫頭來了之後,她的日子順心多了。

    要不是為了起軒的事,柯老夫人的日子會更順心。這天午後,在花園亭子裡喝茶時,她把孫子叫到身邊,當著兒子媳婦的面,和顏悅色的勸告:

    「我跟你說,袁樂梅那檔子事兒不成就算啦,也沒什麼大不了嘛。這些時日,都見你無精打采,活像失了魂似的,我實在瞧不過眼兒了,所以剛才我同你爹娘商量,明兒上邀請唐老爺帶他的千金到咱們家裡玩玩。我要你知道,天下的窈窕淑女,豈只袁樂梅一個!明天你可得仔細瞧瞧人家唐小姐,不但生得美,而且雍容大方、知書達禮……」

    起軒起先聽到樂梅的名字,早已鑿心萬段,這會兒又聽奶奶扯出不相干的別人,更是煩亂萬分,忍不住剪斷奶奶底下的話:「我不要相親!倘若你們非要安排不可,我只有逃走一途!」老夫人和悅的表情霎時一垮,延芳趕忙打圓場:

    「你怎麼這麼說呢?奶奶也是為你好啊!她不忍心見你成天垂頭喪氣,請唐小姐來玩,主要是想轉移一下你的心思,誰說一定是相親來著?」連母親都站到那邊去了!難道家裡就沒人瞭解他嗎?起軒越發煩躁了。「我自個兒的心思,轉不轉得了我最清楚!我都無可奈何了,那位唐小姐又能做什麼呢?」

    「你還沒見著她,怎麼知道她不能做什麼?」老夫人生氣的說:「既然你可以對袁樂梅一見鍾情,焉知這樣的事兒不會發生在唐小姐身上?」「奶奶!您以為一見鍾情是很容易發生的嗎?許多人怕一輩子都沒有過!好比您,好比爺和娘,難怪你們無從體會!那麼我告訴你們,所謂鍾情,就是把全部的思想、感情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每一縷心思、每一寸意識都被那人佔據了呀!」儘管努力控制自己,起軒還是抑止不住這些日子以來,反覆煎熬的激越情緒。「見不著她,天地化為零!天地都化為零了,你們就是在我面前放一百個唐小姐,我也視而不見!」

    老夫人一時目瞪口呆,愕然得說不出話來。士鵬震懾的望著兒子,好半晌才沉重的開口:

    「天地化為零,你用這麼強烈的字眼來表達,是要叫我怎麼辦呢?任何一家的小姐,我都可以為你搬出家世、財力,三媒六聘的玉成其事,就只有這個袁樂梅,我和你一樣,是一籌莫展啊!」延芳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子,憂愁的接口:

    「你一定得自我克制才行,否則這樣愈陷愈深,怎麼得了啊?」他何嘗不想克制?但感情豈是幾上塵灰,可以一拍就化為無形!起軒把雙手插入發中,痛苦又煩亂的喊道:「我早就深陷進去了,早就無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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