崒第二天,他們多了一個車伕。臨行前,陳母前來道謝,感謝舒大鴻夫婦的幫忙;結果一場道別搞到辰時才出發。
舒氏夫婦向來有個很大的不同處,面對外人時,他是分外的古道熱腸,生怕怠慢了他人,令人感到不適意;頂著憨憨的笑,一心想除去世間貧苦悲傷。季瀲灩則不同,一貫的有禮、冷淡,做不到對陌生人噓寒問暖的地步;但也不至於讓人感到不受歡迎就是了。她會看人,有些人需要動用她交際手腕,那是面對客戶時;有些人值得傾心深交,她就會傾出熱情相迎,至於其他沒啥感覺者,她只會微笑、點頭,絕不讓對方踏入「朋友」的界限中。
瞧,雖說他們雇了一個車伕,但每隔一個時辰,坐不住的舒大鴻便會探身出去,直要陳立肱進來休息,怕他一介書生撐不住。照她看,那書生要是連這點體力也沒有,恐怕到不了京城就斷氣了。
「大鴻,你進來。」她隔著布喚著。
不久,舒大鴻移了進來;「什麼事?」。
「我已想到三日前派人狙殺我們的人是誰了。」
「你有仇人?」
「在沒有人知道我真姓名的情況下,哪來的仇人?我猜,八九不離十就是上回在客棧帶頭反對我加入布市做生意的謝大戶。」
「他有可能恨咱們恨到要殺人滅口嗎?」
「當然。一來,那天他對我出口輕薄,讓你給打飛了出去。」打人的動作當然由她支使。
舒大鴻插嘴道:「這不是殺人的理由呀。」
「所以這幾天我才沒猜他。除非有更好的理由,不過,我心底大致有譜了。昨日我抽空去市集逛了下,發現每個地方的布價大大的不同。同樣輸自京城「蓮坊」的織造品,價格差了十倍左右。以往在泉州以為京城織品貴得理所當然,本身昂貴外,運送的路程工也得加入一起算,但,沒有理由差了一個州郡,便有如此懸殊的差別。由於我向他們提過要上京採購最時興的布料,才使他們那些大戶害怕吧,於是動了殺機;不過,這只是我的猜測,一切等到了京城,就可以確定了。」
舒大鴻擔心道:「人家不要你加入,你就做別的吧,別與他們爭了。」
「呆子,任何能賺錢的工作,都不會有人願意讓咱們加入的。就像你前些日子在木料場工作,因為做得又快又好,不也惹得其他工人不悅,淨找機會刁難你?」
她依向他懷中:「大家憑本分工作,賺取合理的利潤,也許我的加入,可以使泉州布價降到合理的價格做買賣上這也是好事呀。如果謝大戶真的是不肖商人,又有追殺我倆之仇,回去後,我饒不得他!」
「你又打不過他們。」
「你以為丈夫是嫁來做什麼用的?」她巧笑地說著。當然在武力上要仰仗他呀!腦筋真是轉不過來。
「哦還能說不好嗎?看她摟著自己沒再說,他便道:「沒事了吧?我端杯茶去給陳貢生喝」「有事!」她坐在他腿上,找了個舒適的位置:「我想小睡一下,馬車晃動得很難入眠,你借用一下。」
見她舒服地閉上眼,舒大鴻咕噥道:「哪有這樣的。」
「你要是動來動去讓我睡不著,我唯你是問。」
說得他一動也不敢動。
雖然太座大人口氣上的威脅向來少有力行的機會,但舒大鴻就是自然而然地聽她那一套;凌厲的口舌、美麗的臉,光這兩樣就可以使男人俯首稱臣了。
溫香軟玉的美人在抱,他低頭溫柔凝視著,幾乎要看呆了去。
許多個夜晚,睜眼偷瞧她,心下仍不敢相信這麼美麗的女子,會是他舒大鴻的妻子。而她,真是個奇特的女人啊。也許他並不聰明,但他的心是雪亮的。
她是凶悍,但不能算是潑婦。她只是脾氣壞,但處理起事來比誰都周延透徹,不會因為脾氣壞而任性行事──當然偶爾的例外是被他氣出來的;雖然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何時又招惹她了。
其實,當她凶巴巴時,偶爾看來,反而比平常更美麗幾分,不過,柔和了線條入睡時,更令人珍愛疼惜就是了。
而她──是真正喜歡他的。
在二十六年來,除了父母與師父之外,沒有人因為他這個人而喜愛他。更多的是他為他們做了一些什麼,而得到敬重。
他有自知之明,全身上下挑不出給人好感的優點,從來也不去認為別人應當喜愛他或崇拜他,所以,一旦有人喜歡他,那感覺……好奇特,整顆心暖烘烘的。
這個美麗、聰明、世故且有才學的女子,真的以為嫁他是好選擇嗎?她是這麼精明的女人,斷然不會做蝕本生意。那麼,也就是說,她真的以為兩人結成夫妻是絕配嘍?
忍不住的,他偷偷在她唇上印了一吻,悄悄地讓紅潮爬滿臉。見熟睡中的妻子勾勒出微笑,他自己也揚起了唇角,將面孔埋入她秀髮的馨香中!
抵達長安城之後,原本想早日辦完事,早日回泉州的,但卻被事情耽擱住了。
首先是舒大鴻不肯走,想等到大考完畢,確定陳立肱中舉了才肯走,意思是:若是沒有高中,他仍要擔負書生回家的盤纏;而怕太座反對,他於是勤快地去抓賊賺銀子,證明留在長安有很好的「謀財價值」,以期妻子不會太早決定回家。
其實目前生活已算穩定,他抓不抓賊匪。並沒有什麼必要性。雖然他武功不錯,目前尚未吃過敗仗,沒有遇到足以相抗的敵手,但畢竟也是危險的工作。
如果,純粹為了賺錢,倒是可以省了,,除非他本身手癢得不得了,否則她哪會在乎那些賞銀會不會入口袋?
沒有急著回去,是以季瀲灩四處走訪織造廠、染坊、製衣廠,去找一些時興的樣式。
隨著太平盛世的到來,加上當今天子知人善任、治國有方,在國運昌隆之下,人民也安居樂業,不必再有戰禍凌肆的恐懼。百業俱興,連服飾的流行款式也傾向艷麗光華,尤其仕女服,露出來的肌膚愈來愈多,也因此,京城的肉體豐腴美大行其道,上衫強調胸線,下裙寬大且長,強調飄逸的美感,大水袖上尚束腰,豐腴之中,仍要有纖巧的腰線來使其不感肥碩。這是普遍的款式。
再有,也有胡服大行其道,以及專門做給仕女穿的男裝,強調豪爽明朗的氣質;在京城,男裝女衣也正盛行,這些全還沒流行到南部,倒是可以嘗試看看。
歷代以來,衣著服飾的流行,都是由娼館來帶動,進而普及全國,讓仕女們起而效之。回去後,她得多去與妓院交涉一些合作事宜。
今晨帶回了一大堆服飾、布料,便鎖在房中一一試穿。老實說,對於胸口那一片撩人的白哲,還真是令人感到害羞。不知南方的接受度如何。
「瀲灩。」
舒大鴻推門進來,一邊叫著,雙手捧著乾果點心,左看右看地找不到人。後來才在屏風後看到人影,便走了過去,開心道:「我今兒個路過乾果店,正遇到兩名無賴在索地盤費,被我打跑了,店老闆送了我一大包乾果,有松仁、生栗子、桂圓……你……你穿這是什麼衣服!」開心的口吻在看清嬌妻穿著後,化為大吼!
罪魁禍首當然是嬌妻頸子下、胸部上的那片肌膚,還有隱約可見的乳溝。
被他的吼叫嚇了一跳,她摀住心口,低叱:「嚇人呀!突然叫這麼大聲。」
「你你你,不許穿這種衣服!」
「不好看嗎?」她看到他眼中冒火,好笑之暇,還故意轉***展示。
「不好看!傷風敗俗!」
「欽!你瞎子呀,沒看到全京城的良家婦女都這麼穿衣服的嗎?」
「我們不是京城人!不必學她們,你馬上脫下來!」他將乾果丟一邊,脫下外袍要遮她的肌膚。
她任他用外衣包著上逕自道:「也許我可以做一些改變再廣為推展。」
「你快些換下吧!」他真怕她敢就這麼穿著跑出去。外人欣賞他妻子容貌是丈夫的光榮,但倘若欣賞的是面孔以下的身段,那他是抵死也不肯的。
見他這麼慌張,季瀲灩反而有了逗他的心情,將他推坐在床榻上,撩開披著的衣袍上讓他直瞪著她胸前的風光瞧。
「大鴻,你瞧我這身段,不遜長安城的仕女們吧?」
「我又不知道她們的身段如何。」他忙低下頭,紅潮攻佔了頸子,且更往上湧!老天,這種衣服是哪個混蛋設計出來的!
她吐氣如蘭地將芳唇偎近他紅透的耳畔:「日後,都這麼穿給你看如何?」
「我……我……不行,你不可以穿這種衣服!不要穿!全部不許買回泉州。」
他發出男子漢的抗議。
「哎呀!你好壞哦,全部不穿,那不就是光溜溜的了?」她低呼地曲解他語意,作勢道:「可是,既然你是我的夫君,我當然得奉你的意見為聖旨了,我這就脫下了吧!」
舒大鴻嚇得連忙雙手各拉住一邊袍衣,將她給包個密不透風,咬牙道:「你知不知羞,現在才中午而已。」
她揚眉:「中午不行?那麼,是晚上就可以了?好,咱們晚上就……」
「女人,你……真是氣死人。」他突然湧起了掐死人的衝動。
她揚聲而笑!摟住他頸項自得其樂無比。當然,舒大鴻只能擺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又惱又憐地看她美麗容顏。
外邊的門板傳來敲門聲。
「誰?」舒大鴻放下嬌妻,低聲叫她換上「正常」的衣服後才走出屏風。
門外傳來陳立肱有禮的聲音:「舒公子,是在下陳立肱。」
打開房門,正是那陳貢生。這時也才聽見樓下熱鬧無比,不知有什麼事。
「陳公子?用過飯了嗎?我已在樓下叫人備好午膳,咱們一起用吧!」舒大鴻走出來,一逕的熱心。
陳立肱神色有絲激動,拱手道:「不不!這一餐當由在下宴請二位,若非二位大力相助,今日小生便無法在長安城內取得功名,光耀門楣。」
原來今日是放榜日,皇榜公告處已張貼出來七十二名中舉者中,陳立肱高中榜眼。雖然官差尚未敲鑼打鼓前來通知賀喜,但客棧住客中出了舉人,可是件天大地大的事,湧來一大堆道喜的人不說,客棧老闆當下出盡上好酒菜,請榜眼郎享用,並書下一篇文章,好成為客棧招牌。
「呀!高中了!真是了不起,恭喜你了!」舒大鴻欣喜不已地叫著,簡直是興奮過度。「哎!那麼考了第二名能做什麼官呢?」
已更衣好了的季瀲灩走出來,笑著搓了下丈夫臉頰:「傻子,登科之後,還得去吏部考試,叫做釋褐試,是授官考試,到時前三名者,還可以進宮面聖哩!不過,陳公子也真是了不起,在全國數萬考生中脫穎而出,為咱們泉州大大的爭光。恭喜你了。」
「多謝。」陳立肱閃亮的眼眸直視不諱地看她,眼中的仰慕,再也藏不住。
也許……他可以……
覷了一日空,季瀲灩偕同夫婿出遊洛陽,既是陪都,其繁華喧鬧,自也不遜色於長安城。
是春天了,百花冒出枝頭,含苞待放,一片麗色在青翠中勃發,生趣盎然。
「再二日咱們就要回泉州了,你可還有什麼事沒忙完?」季瀲灩望著茶亭外的景致,品著香茗,邊看著丈夫毫無情趣的牛飲,心中只覺可愛率真得緊。
呷了一大口甘潤的茶,他丟了幾顆花生入口,一腳踩著凳子道:「沒什麼事了,我想陳貢生的授官試定也可以謀到好差事,日後用不著咱們擔心了。」
「我還以為你這大善人會擔心他到結婚生子哩。你呀,老是做得太過頭,教人生氣。」他連忙申辯:「我近來已有改變了,你看你生氣的次數已減少許多。」敢情他老兄以太座的臉色為行事準則。
季瀲灩好笑地在桌下踢了他一腳。真是的,說得好像她是一個惡婆娘,專門欺負他似的。
「呸!你要是會改變,我看水牛也會飛天了。」
「水牛會飛天嗎?」他呆呆地問。
「不會。所以你也是死性不改。」看著桌上東西已吃得差不多,她招來茶房會帳。
夫妻倆走向停放馬車的地方,季瀲灩才想起什麼道:「哎呀!我剛才叫茶房代我包一隻烤雞忘了拿,你先去駕馬車到前門,我過去拿。」
妻子跑遠,舒大鴻走向馬車。
放眼望去,他們新買的這輛馬車既堅實也華麗,雖然沒有塗金抹銀的,但上好樺木製成的車身,不僅木質本身有白中帶黑的美麗斑紋,加上精緻的雕刀,刻劃山水景色,硬是在眾馬車中脫穎而出!平凡木板馬車就不必說了,其它塗金漆披紅褂的馬車看來也只是俗麗而已。
嗯,還是他老婆的眼光好。他非常有榮幸地挺起胸膛,給馬兒抱來一束青草吃,待它吃完就可以上路了。
遠處有一對夫妻吵吵鬧鬧地走過來,身後還拖著二三個流鼻涕的小孩,正放聲大哭不已。在這邊看馬的馬伕們全轉頭過去看,就見著矮小且不耐煩的丈夫,以及身邊肥壯且邋遢的妻子,不知為了什麼在爭吵,聲音大到只怕連老天爺都得捂上耳朵了,而身後那三個小孩更助長其聲勢;由衣著來看,就知道是市井鄙夫婦,沒什麼好側目注意的。
他們一家五口走向最角落的破舊馬車,丈夫終於不耐煩地叫了:「你好了你!也不過是少收了那婦人二文錢,你發瘋什麼!」
「二文錢也是錢!只怕你這死人存心拿我千辛萬苦繡好的巾子去與那賤人眉來眼去,誰知道你們私下幹了什麼苟且之事!今天我要是沒跟來,搞不好你不只少收二文,而是整個送人了!而你呀,更是與她亂來一通。」
「你……你胡說什麼!」那丈夫惱羞戊怒,不客氣地甩了妻子一巴掌。讓婦人跌在地上號啕大哭。
那婦人當真也不起來了,坐在地上槌胸頓足地嘶號,什麼粗話都翻出口了。罵完之後又叫道:「許財生!當年在我家鄉,多少男人跪在地上要娶我,你這,居然這麼糟蹋我!我不要活了啦!」
「呸!少丟人現眼,不上馬車最好!我自己回家!」男人也有一肚子怨氣,將三個小孩丟上車,一邊吼罵著。
這種事,外人不要干預最好,不過舒大鴻就是不忍心看這失態婦人沒有台階下,直賴在地上好不可憐,牽了馬車經過時,忍不住扶了她一把:「這位大嬸,和氣生財,你就快些過去吧!」
淚涕滿臉的婦人抬起眼,四目交接的一刻,婦人尖叫了出來:「你是舒大鴻!」那一雙豆大的眼同時也驚疑不定地直在他身上的好布料,以及名貴馬車上溜轉。
「這位大嬸認得我?」舒大鴻一頭霧水,怎麼也記不起來自己曾見過眼前這女子。
這婦人猛地雙手扯住他衣襟抹自己的大花臉,將自己滿臉的污穢拭在他衣袖上,才正對他:「我是張阿滿呀!桐林縣溪周村的同鄉呀!看來你是發達了。」口氣中無限遺憾。豆大的眼閃著精光,活似要剝下他一層皮看著。
「肥婆,上路了,別礙了人家大爺的路。」瘦小的丈夫在三步外吼著。
「你這老不死的,閉嘴!當初我要是跟了他,今天也是個富家夫人,哪還得受你這死人氣!還陪你工作得連口也不了!」張阿滿氣焰正盛地吼了回去,轉頭又是另一副嘴臉。努力瞪大眼,挑著蓮花指,道:「大鴻哥,您現在在哪兒高就呀?做什麼營生?娶妻了沒有?是不是還在等我呢?」聲音企圖嗲出風情萬種的韻味,卻只激出所有人的雞皮疙瘩。
舒大鴻許久才從她的綠豆眼,以及缺了四顆大牙的血口中,看出她原來就是他六年前想做善事娶了的那個女人。原來她還是嫁人了,那敢情好。雖然目前變形得不**樣,但吃得這般肥碩,表示她沒嫁得太差。不過,她的口氣怎麼變好了?
「張大姊,是你呀。」
「呀!叫什麼大姊!別忘了你當年追了我好幾年哩!死相!全忘了呀。」嬌羞地槌了他一下,居然當眾與男人調情了起來。「你叫我滿妹就好了。」
滿妹?不會吧!她大姊還大上他三足歲哩!舒大鴻再怎麼遲鈍倒也明白這種刻意的親不合宜,可是他又沒有靈活的手腕來處理人際關係,只能吶吶地說:「張大姊,我呃……我要走了,我的夫人還在前門等我哩──」他的聲音被尖叫打斷:「什麼!你娶了!你當年說要娶我的!你怎麼可以娶別人!」竟然使潑起來了。
她的丈夫走過來氣道:「你得了!少丟人現眼!」
張阿滿一把將丈夫抓到一邊斥道:「笨蛋!你別出聲上這人是個呆子,到處散財的,只要我叫上一叫,就有一筆銀子入袋了,何況他看來混得不錯,你總不希望咱們一輩子賣什貨吧?」
貪心是人性至大的弱點,市井匹夫,哪裡禁得起誘!於是當丈夫的不開口阻止了。
張阿滿雙手插腰:「舒大鴻你要怎麼對我交代!」
「交代什麼?」
「你沒有娶我,害我後來嫁給了貨鼓郎,東奔西走地吃苦,你要賠償我所受的苦。」她氣勢洶洶,完全不講理地使潑起來,連路人鄙夷的眼光也動不了她分毫。
舒大鴻退了兩步,再笨的人也知道這種說法不合理,何況他只是生性不計較而已,並不是笨。只是,看著同鄉的人衣著襤褸,生活不甚平順,心中卻是湧上惻隱之心,所以不願出口駁辯,逕自沉默著。
在他二十六年的生命中,常有這樣的人,不分青紅皂白,認為他身上的錢財該流入他們的口袋中保存,因為他這人即使身上擺了金銀財寶也是浪費。助了他人,反而讓他人非要洗盡他所有才甘心放手,還認為是應該。
在以往那是無所謂,反正他自個孤家寡人,不必煩憂其它。可是現在不同了,幫助他人的事仍是得做的,但得花在刀口上,雖然他身上有著生平以來最多的錢財,可那是妻子要做生意,將來討回公道用的;即使他要花用也要向妻子告知,免得壞了她的事。
此刻,他是不能掏出銀兩給他們的。
張阿滿由剛才不知破口大罵些什麼,到現在依然喋喋不休,不過該讓他聽到的重點可沒有漏掉:「反正,你要給我銀子幫助我過日子。」
舒大鴻為難地搔了搔頭:「我沒有銀子。」
「沒有銀子!你穿這樣會沒有銀子!」她尖叫,但眼睛一轉,又道:「也可以,你馬車給我們夫妻用吧!這車子看來可以賣價好價錢。」
「不……不行!這是我們要回泉州的工具。」面對她的惡形惡狀,舒大鴻硬是不能應允,這是瀲灩買的,他不能作主;而且他也不想給這一對存心吃人骨、啃人肉的惡夫妻。哪有人這樣的!
當然路邊有人看不過去了,一個馬車伕走過來:「喂!你們這兩個,平白無故怎麼可以搶人財物?這位爺看來並不欠你們什麼。」
「滾開!少管老娘的事!」婦人肥手一推,將那人推了個三步遠,復又轉頭回來,呼道:「你給不給!」
「給什麼呀?」
一陣馨香拂來,清脆圓潤的嗓音由一群人的背後傳來。不一會,就見一名美麗**、貴氣盈盈地翩然而至。
舒大鴻明顯地鬆了口氣,走了過來扶住她手臂,低道:「他們……我……」
季瀲灩橫了他一眼,其實她已看了好一會才走過來,當然明白出了什麼狀況。
壓下心口的怒氣,她漾出淺笑,走近那對猥瑣夫婦。光是那種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威儀,已使得這邊下階層的僕役們自慚形穢不已,更別說這對夫妻了,不敢瞻仰其顏,忙半垂下眼睫。
「哎呀!這不是賣貨鼓的小販嗎?昨日在長安市集,還看到你在賣繡巾花鈿哩!還有呀,去拜訪林員外時,你正挑著擔子去給林夫人挑新款式的花粉吧?當時我與林員外正忙著品茶對弈,倒是忘了給你光顧一下了,難怪你們會抓著我家相公不放,原來是沒做到我的生意不甘心呀!」
兩三下點明了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讓這對夫婦嚇得冷汗直冒!林員外耶!長安城織造業的巨富,而他昨日就真的是從那兒兜售回來,不僅只能走狗洞,還要買通小才可以進得去。他們……竟是惹到不能惹的人了嗎?與林員外交好的即使不是達官貴人,也是大富大貴呀!
季瀲灩頓了一頓,又道:「既是如此,還不快些拿貨給我看看。本夫人忙得緊,怕沒有時間與你們瞎耗哩。」
「哦……哦……是!是!」兩夫妻連忙由破馬車中搬下貨,忙得膽戰心驚,好不容易才把今早辦的貨全搬了下來。
季瀲灩看著每一盒拆開的貨品,東拈拈、西弄弄,間或還「不小心」地踢倒一些花粉,也弄得貨品一團亂,才道:「哎呀!我忘了林夫人告訴我,這些便宜貨用不得。現在親自一看,才明白當真不合我等身份的人用,你們收回去吧!」
「喂,你……」肥婦人沉不住氣想大吼,但倏地被丈夫拉低了頭。這種貴氣人家,豈是他們惹得上的。
「相公,咱們走了吧!」
舒大鴻扶她上馬車。
在關上布時,她巧笑道:「看你們挺辛苦,衣著這般襤褸,賞你們十兩過日子吧!畢竟,是當年這位大嬸不要我家相公,才得以讓我嫁他,過著少***好日子。多謝了。」將十兩銀子丟在黃沙地,上車,嬌聲道:「上路,別讓幾隻走狗誤了咱們的遊興。」
當然,呆楞屈身在路邊,受盡奚落嘲弄的夫妻,是不會有人同情他們的。
季瀲灩在生氣,非常地生氣。生氣的程度中更參了些許醋的濃度,而氣的對象當然是舒大鴻那個大笨蛋。
回長安後,她坐在床頭,死瞪著那個被她瞪到手足無措的舒大鴻。
舒大鴻覺得有義務解釋些什麼:「她……她是我的同鄉啦。六年前我因為看她嫁不掉,很可憐,才說要娶她的,結果她要了我三十兩之後,才罵我不要臉,居然妄想娶她,所以我就……呃……逃過一劫了。」
季瀲灩差點笑了出來,連忙側過臉,繼續努力地生氣。切記!切記!不可以太快給他看到好臉色,否則她身為妻子的面子往哪兒擺?老天爺,那女人曾經有機會成為他的妻子?拜託!人醜且癡肥不算大過,畢竟父母所生,奈何不得人!但那種低劣的品行、粗鄙可恥的心態、窮兇惡極的惡婦狀,居然……居然……哼!她季瀲灩居然撿了那女人不屑的男人當丈夫!那是否表示在舒大鴻眼中,她與那鄙婦的等級相同了?
死舒大鴻,六年前的眼睛是長在腳底板嗎?混帳透頂!連帶使得她這個「舒夫人」位置廉價無比。他他他!怎麼可以想過要娶那種專剝人皮、吃人血的女人?如果他當年真的娶了,只怕今天的舒大鴻會變成六歲──死了之後立即投胎轉世出生,剛好六歲。被那女人在一年內搾去了命!哼!
見妻子臉色依然沉重,他又道:「你別氣呀,我又沒有娶到她。我要是知道當初那個相命的沒有誆我,我就會一直等,等到你出現呀!因為他跟我說我會在二十五、六歲時娶到一個大美人,而且為我興家立業生小孩,但是,他會那麼說也有可能是我把乞討來的食物分他吃,才對我說好話的呀。因為,如果他真的算命算得很準,怎麼會可能比一個乞丐還落魄?一定是算不準才沒飯吃。哎呀……總之,我沒想到會娶到你啦,我又不是什麼名人,也沒有錢,又長得平凡,其實本來就該與張阿滿那種女人配一對才是。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你為什麼要嫁我──」「你是說,是我硬湊上來迫你接受我嘍?」住在小河東邊的獅子開始吼叫。「不是,不是……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喜歡我……」
「呸!誰喜歡你來著!」怒火染紅了雙頰,嬌叱道:「是你偷偷愛我才對!」
「我哪有……哦!」反駁聲被一記石榴打中而住口。
「你沒有!」大美人威脅地逼近,為了面子問題,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屈打成招。
幸好幸好!舒大鴻這一點點臉色還算會看。
「好吧!我有偷偷愛你啦!」而且這真的說出了一點點事實。
「『好吧』?這是什麼狗屁的附加歎息詞?你根本沒有誠意!」她就是存心要給他難看。
「怎樣才叫有誠意?」哦,老天!劈下一道雷來擺平他這個難纏的娘子吧!不然劈昏他也可以。
季瀲灩突然問道:「以前你練功時,你認為最難挺最久的動作是哪一種?」
「一指點地的倒立,做什麼?」
她淡淡一笑,嫵媚極了:「那,你現在就做給我看。」
「哦。」
就見他,輕易一個後空翻,伸出食指支撐著,整個碩大的身子便直挺挺地倒立著,絲毫不見動搖。
她蹲下來:「很好,你就給我這樣立著別動,並且要大聲喊叫「我愛季瀲灩」一千遍,才可以下來。」
「你……你……我叫不出口!」面孔很快地充血。
她低哼!
「那你就別想起來。我現在要去用午膳了,等我回來再想想如何罰你。」話完走向門口。
舒大鴻急得大叫:「我撐不了幾個時辰呀!如果你都沒有回來呢?」這種姿勢不能運功助力,否則會血氣逆轉,恐怕會岔氣而走火入魔,所以他只能以耐力支撐。一時之間不會難受,但久了他就完了。他就怕老婆大人故意不回房。
「如果我沒有回來,你就是死了也不許躺著死,也得給我倒立著死。」
佳人遠去,留下哀叫連連,卻一點也不敢偷工減料的舒大鴻。唉……
「舒夫人,請這邊坐。」新科榜眼熱情地招呼著。
才剛下樓,就見到如今意氣風發的陳立肱再無一絲窮酸硬氣,人變得熱絡起來。她低頭想了下,便大方地走向他那一桌落座。
「舒公子呢?」他問。
「在樓上,待會就下來。」她招來小,點了幾樣菜。才又道:「明日我們夫婦打算起程回泉州,順便告訴令堂,你高中榜眼的好消息。」
他點頭,自己灌了三杯酒,像在壯膽,喝完後才道:「前日去吏部考試,並去主考的恩師家拜訪,曹恩師問我是否已有妻妾。」
漫應,不讓自己與他交談太過深入。
「恩師膝下有四位千金,想許配一位予我。」
「那真是雙喜臨門了,恭喜。」
「不是!我……我以為,我現在配得上你了,我其實一直……」他激動地低叫。
季瀲灩伸手阻止他再說,換上一張冷艷無情的面孔。
「你苦讀寒窗十年,那些聖賢書的內容都是教你奪人之妻、垂涎恩人的妻子嗎?」
「他配不上你呀!你可知道當高貴的你與粗鄙的他站在一起時,感覺有多麼可笑嗎?如果你能有更好的選擇,為何不擇良木而棲?」
「他配不上我,而你配得上?以你這種出身,你憑什麼口出狂言?屈屈一個榜眼,即使吏試第一,也得由六品做起,你這算什麼良木?你還是去娶你恩師的女兒吧!將來升到一品還有些許渺茫希望。如果我的眼光再高一點,只怕你也配不上我。而舒大鴻於我有恩、對我有情,給我無限的空問發揮所長而不宥限於男尊女卑的迂腐觀念,他雖不懂營利之道,但努力且辛勤地工作,從不虛耗時光,也不怠惰貪逸。陳公子,這些德行,怕是你做不到的;即使聖賢書中全是這類道理,但在你而言只是用來考試,而不在力行。你瞧不起的,是他平凡、不夠聰明、沒有才學,但,我要一個有才學有功名的丈夫做什麼?如果全天下有才學者皆自傲、皆似你,那麼,我寧願丈夫大字不識一個。陳公子,你不壞,相信日後是個好官,但你太傲、太自我,一時貪戀我的外貌而非份心起,希望日後歲月能長進你的智慧、能開你的眼界心胸,否則,你這等好官,只怕非人民之福。言盡於此,就此別過。」她冷淡起身,正好店小二端來飯菜,她道:「隨我端入上房。」再也不理會那陳貢生。
這番話對他是太過沉重了,但不說反而不好。畢竟是未經人世洗練的年輕人,二十來歲,可能打一出生就浸在書中與世隔絕,如今年少得志,心狂氣傲不說,卻是不懂一些待人處世之道。瞧瞧!光他那樣心思,就足以證明,禁不起誘呀。也可能他讀書讀呆了,以為「書中自有顏如玉」是指功名大成後隨意可垂涎他人妻女而不必心虛,因為有了功名就是一切。這樣想他,是有點刻薄,因為這人除了心儀她、看不起舒大鴻外,倒也算是孝子,對他人也斯文有禮,不是壞人。可,誰叫她是被垂涎的人呢?哪能不氣!氣不過的是那個笨蛋舒大鴻,老是行善助人,卻被那些受助者瞧不起!當他是無知好拐的莽夫,氣死人了。
正想踢開門,才想到舒大鴻正在裡面受罰,不宜讓外人瞧見,便接過小二的托盤,打發他下去了,才踢開門,那呆子果然還倒立著,汗濕重衫,看來好可憐。
「下來吧!吃飯。」
舒大鴻氣喘吁吁地翻身坐在她身邊的椅子上。還不錯,原本他以為要倒立兩個時辰以上哩。忙將汗濕的衣服剝了下來,春天的低溫對他沒用,他熱個半死,不瞬間已上身赤膊。
她拿出一塊大棉巾,擦著他的臉汗。
「你呀!老是氣得我半死。」
「你氣還沒消呀!」他心中暗暗叫苦,想著是不是還得倒立回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往他肩頭一槌,卻看到自己昨夜留在上頭的爪痕,忍不住泛起紅雲,去翻出一瓶藥,在爪痕上輕輕揉抹。也虧得他皮厚肉粗,什麼痛感也沒有。
「喂,會痛嗎?」
「不會啦。」這種小破皮在他輝煌的受傷生涯中不算什麼。
「哪有人肉不會痛的。」
「可以忍受的範圍內,我都認為不痛。」
他身上的確有一些看來猙獰的疙。她一向不過問他以前生活的,此刻忍不住好奇道:「你那個「範圍」有多廣?怎麼決定的?」
舒大鴻回想了下,這可得由他七歲時說起了。
「七歲時,與爹去獵狐,結果我跌入了其他獵戶的陷阱中,被鐵齒夾斷腿骨,差點廢了右腳踝,幸好後來接好了骨,二、三個月後又能跑跳了。後來我爹告訴我,男子漢大丈夫,要比別人更能忍,以後受傷了,傷口比這次還輕的,全不許叫痛。也真奇怪,受過那樣的痛,便覺得日後受了什麼傷痛都不算什麼了。然後隨著我爹娘相繼獵熊不成反而被熊追落山谷死亡,我跟了乞丐師父之後,常也有受傷的機會,更覺得沒有什麼是不能忍受的了。」
她圈住他頸子,身子依在他背後問:「如果有痛到不能忍受的時候呢?」
「那就找個沒人的地方哭一哭,然後快找草藥敷上。」其實自從他學成武功之後,已沒有什麼受傷機會了,目前為止所謂的「傷」都是拜嬌妻所賜。當她氣起來時咬人、人、捏人……哎!都是小意思而已。常是她香汗淋漓氣喘不已,而他還無所覺咧。
季瀲灩笑道:「真不明白你這樣的人。在八歲失去雙親,成長期間受盡嘲弄奚落,竟還這般樂觀,以天下安樂為己任。為什麼沒有變成一個孤僻的怪物呢?」
「也不全是壞記憶,至少老乞丐師父,以及某些人對我都不錯,當然也有把我們當下賤人看待的。我是覺得,一個人落難了,遭遇了困難已經很可憐了,怎麼還有人在一邊幸災樂禍?所以我就決定,一旦我身上有錢,見著了可憐人,一定鼎力以助,不去嘲弄人家。」他不好意思地搔著頭:「不過,我一向不會賺銀子,要助人也有限。」
她推了他一下:「你呀!別哪天把我賣了,我就謝天謝地了。」
「不會啦。」
隨便一句戲言,哪裡知道日後當真會兌現。此時親親愛愛的閒聊,誰也沒擱在心上。不過,日後還會不會有這等好風光,那就……嘿嘿,鬼才知道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