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卻是林大人一個有錢朋友梁中書的壽日。林大人翻出一本四季花卉的冊頁去祝壽,合幾個同是打秋風的好朋友在書房從清早坐到後晌。因主人聽厭了小曲兒,大家要討梁中書喜歡,各人都尋些奇聞趣事說來下酒。
就有一個人道:「舍下隔壁有一戶人家新近搬來的,極是倒霉,叫幾個混混訛上了。頭一日妝個老人家站在大門口與他家算命,說梁中書家不認生身父母必有大禍,吃管家趕走。第二日就有一個窮酸秀才堵著大門嚷著要認兒子。那家梁中書不得以,藉著替過世的老夫人做法事,請了知府大人去充場面。花了多少冤枉銀子,還不曉得後事如何呢。」
林大人笑得一笑,道:「訛錢的法子也多,冒認人家的老子哪個肯?一群蠢才。」
大家齊齊笑起來,給先前說話那人倒了一大盞酒,梁中:「縱是新搬來的人家,也當探探人家的底呢,能請得梅大人去坐一坐,不是只有幾兩銀子就請得動的。想來這戶人家也是不想告官的,自家莫不是真有些首尾?你可打聽明白?」
那人想了一想,笑道:「這個要問我家來安,那家做法事捨棉衣,他站在門口看了大半日熱鬧呢。」
梁中書原也是閒的緊,就把那個來安喊了來,與他熱酒吃,又與他一個小板凳坐,叫他說說那家的故事。
來安吃了酒,站在門邊笑道:「那一家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只得一根獨苗兒。大少爺前幾日才娶的親,並無至親尊長。聽說主婚的就是梅大人,刑廳糧廳都去捧場,還有許多鹽商送禮。想來也是有有錢人家,都傳說他家也是鹽商呢。」
林大人摸著鬍子笑道:「那幾個賊砍頭的想必以為這家是撒漫使錢的糊塗公子哥兒,打聽得人家無父無母,鹽商又最是不肯攙合打官司的。只說唬一一唬他們拿出幾兩銀子來罷了。這樣的案子我在成都也是審過的……」摸著下巴只是笑,要等人家問他。
來安卻沒有什麼眼色,自顧接口道:「那位公子糊塗不糊塗倒不曉得。那幾個人打聽來他家的來歷也有六七成真。小地昨日在他家門口聽做法事的和尚說的甚是明白,說是那位公子的父親在他三四歲時進京趕考一去不回。族裡只說老太爺客死他鄉,叫老夫人改嫁。老夫人極是堅貞,帶著這位公子去京裡尋了一回不曾尋著。一病不起,撐著回來把公子托給娘家兄弟,就病死了。」
梁中書冷笑道:「原來如此,難怪要冒認他老子呢。」
林大人心中突的一跳,這個情形倒合他有二三分相像,看大家都笑嘻嘻的,不像懷疑到他身上地樣子,暗自慶幸揚州無人曉得他在琉球認兒子的事,這起人都是富貴閒人。又是親戚故舊滿天下,只要他們曉得必傳揚的滿天下人都曉得了。
席上眾人都笑道:「這可是個巧宗兒。三四歲能記得什麼事?打聽出來底細。認個宜便兒子又怎地?做幾日老太爺。扛一包銀子藏起來。也是他半世富貴。後來如何?」
那人笑道:「也沒有怎麼樣。做了三天法事。就散了。他門前四個膀大腰圓地管家守門。誰還敢上門認兒子?休說是假地。就是真地。此時上門去認兒子誰信他?」
梁中書家笑道:「父子失散地事想必也是誰合他家有仇洩露出來地。是以要大做一場法事替老夫人出一口氣。不然怎麼只提老夫人地名頭。不說替老大人乞福?」
眾人都哄笑起來。紛紛道:「這是防父族那些人上門呢。到底不好撕破了臉說話。只好做一場法事把舊事宣揚宣揚。叫他們沒臉上門。不和父族地親友來往也罷。」
梁中:「你們這樣說。越發明白了。這分明就是他父族地人搗地鬼。不然他新搬來地。哪個曉得他跟父親打小失散了?」
林大人面上合大家一樣說笑。心裡卻是有些不安。趁著大家都吃地半醉。笑問來安:「你說了這半日。可曉得那家姓……姓什麼。是哪裡人氏?」
來安想了許久,笑道:「姓嚴,說是山東濟南人氏。原來姓什麼他們管家不肯說,只說是為了報答舅舅的養育之恩,不肯叫人說他父族的壞話,故意隱去父姓從了母姓。」
林大人一口燒酒嗆在喉嚨裡,伏在桌上狠命的咳嗽起來。滿面通紅道:「卻是吃的急了些個。」
討了一杯熱茶慢慢吃著。只覺得席間人的小聲說笑都是在笑話他,雖是如坐針氈。又怕他走了人家越發說出不好聽的來,就是不肯去。
梁中書有心,見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笑道:「林大人像是個心裡有事的樣子。有什麼話不妨說來聽聽,或者大家能助你也說不定。」
林大人笑道:「我地境況大家都曉得,實是運氣不好,不曉得為何那位內相總合我過不去,二來貨貨浸了水,鬧了個血本無歸,如今是有家回不得呢。」
梁中:「回去做什麼?有錢都跑揚州來住著,你如今雖說是窮了,倒底還有些本錢,買幾間屋吃租錢也過得日子。」
林大人笑道:「還欠著債呢,哪裡敢買房,若是哪裡能發一筆大財就好了。」
眾人都笑道:「現成的好財路就在眼前,你只說是那位嚴公子的生身父親,去認了兒子來。兒子的不是你的?」
林大人已是想明白此事是楓大爺搗的鬼。這麼一鬧,要麼天賜去告官,把他當年的醜事扯出來,叫他身敗名裂;就是天賜不告官,也斷了他認天賜回林家的道路。楓大爺接二連三壞他好事,好大一座金山看得見摸不著。林大人極是懊悔,偏偏這些事體還不能合外人說,他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樣地事不是君子所為,說笑罷了。哪裡能當真?來來,吃酒吃酒。」就說春麗院的粉頭唱的小曲兒極是動聽,就岔開了話題。
好容易捱到散席回家,聽管家說楓大爺白日來過一回,夫人親自款待。他氣不打一處來,走到書房歇下。藉著酒上頭,只叫一個生的有二三分顏色的丫頭小梅香服侍洗臉洗腳,就是不肯到後邊去。
林夫人聽說小梅香在書房服侍老爺極是惱怒,先還說要等老爺進房再合他理論,左等右等不只老爺沒進來,連小梅香都不見她回來,她哪裡忍得住,帶著幾個管家媳婦走到書房外邊,使了個媳婦子喊:「小梅香。夫人叫你做什麼呢。」
那個小梅香在屋裡脆生生應了一聲,滿面春風捧著洗腳盆出來。林夫人見了她這般模樣,冷笑一聲道:「今兒喜鵲在後院樹上叫地歡。原來應在你身上呢。」上前劈頭蓋臉打了幾下,叫捆到柴房去明日賣了她。
林大人在屋裡盡數聽見,哪裡敢伸頭,一聲不吭等夫人發落了小梅香,方妝做才曉得夫人在外面的樣子迎了出來,道:「叫夫人掂記了,下官方才在書房寫信呢。」
林夫人踩著門檻進來,笑道:「老爺的事沒有我不知道的,我怎麼就不曉得老爺還有一封信要寫?」
林大人笑道:「卻是梁大人做成我發一注小財。趕著寫信呢,才寫好打發人送去。」
林夫人只當他鬼鬼祟祟是合兒子通信,面上冷笑,心中卻是翻江倒海,一轉眼就定下計來,寧可把小梅香收了房生個孩兒,也不能叫林天賜那個小畜生回到林家。她抱著胳膊坐在書桌邊地椅上,冷笑道:「是梁大人呀還是改生了嚴地那個小畜生?林大人,你莫忘了。原是你說你沒有娶妻,我爹才把我許給你地。鬧出來,定你個停妻再娶,林家合族都脫不開干係。」
林大人笑道:「天賜他娘只是個通房,原就沒有娶,通房!」他拖長了腔調慢慢道:「楓兒那個孩子看著還好,其實一肚子壞水。他一心一意想佔我們家產,叫我識破了他,他不曉得羞愧。反而溝結外人鑿我們家地船。叫我虧本……」
「放你娘的臭狗屁!」林夫人冷笑道:「他就是叫你破財,沒的連他自家的本錢都虧了。你看他不順眼不肯過繼他。不就是因為你還有親生的兒子麼。」她將桌子用力一拍,厲聲道:「那個小畜生是你停妻再娶的人證!你休想認回來。你不要臉我們娘仨還要臉呢。」
林大人賠著笑道:「我幾時要認兒子的?休聽楓兒那個混帳種子胡說。我就是自家的前程不想要了,幾位舅老爺地官聲也要緊呀。」
「算你識相。」林夫人笑道:「只要我家兄弟還在做官,不怕你沒有起復的那一日。你不想過繼楓兒,換一個小的也使得。」
林大人想了一想,笑道:「割下來地肉長不到自己身上。納妾又是極麻煩的,不如借個丫頭的肚子生個兒子,兒子抱給你養活,把那丫頭遠遠賣了也就是了。」
林夫人牙齒咬的嘎吱響,沒好氣道:「為何你總不肯過繼?」
林大人看夫人的口氣比從前軟和許多,卻是打蛇隨棍上,湊到夫人身邊替她捏肩,笑道:「能自家生為何要人家的兒子?侄兒過繼來原是為了銀錢,你就不怕百年之後搬空了我們他又回到自家爹娘那裡去?你就不怕我們老兩口的墳頭上長滿了草也無人收拾?」
說得林夫人想到夭折的小兒子,涕淚如雨,一邊哭一邊道:「我的兒呀,若是你還在,爹娘怎麼會有今日?那個小畜生偏叫他活著風風光光娶媳婦過好日子。我地兒呀,真真是好人活不長,壞人活千年。」
招的林大人也傷心起來,陪著夫人盡力一哭,這一晚曲盡為夫之道自是不必說。到早晨起來,林夫人就叫把梅香放了,只叫她在書房服侍。一連幾日都打發老爺在書房睡。她只說丫頭生的兒子她親自撫養,就斷了天賜回林家的路,有了兒子不必她出頭,老爺自然會把銀錢都挪回來使用。
卻說楓大爺聽說林夫人並沒有合他叔父大鬧一場,反讓他叔父如願收房了一個丫頭,卻是惱了個半死。這一日楓大爺打聽得叔父去哪裡燒香。備了幾樣禮物又來見嬸嬸,笑道:「侄兒窮的緊,些須禮物只是個心意。叔叔想是到天賜那裡去了?聽說我那個兄弟的新宅就值三四千兩,辦一場法事就丟也去五百兩銀,還有好幾個鋪子呢,加起來也值好二三萬。他一個窮小子哪裡來的這些銀子?」說完了乾笑著喫茶,因林夫人不大理他,坐了一回就辭去。
林夫人這幾日也使人去打聽過天賜,曉得他改了姓嚴,娶了狄家的小姐為妻。那狄家的嫁妝也還罷了,不過二三千兩銀。然小畜生錢卻不少,今日楓兒地話越發坐實老爺琉球賠本是假,銀子都搬把親生兒子是真。她再想到管家們打聽來地嚴家替老夫人做法事宣揚的那些個話,只說他父親沒下落。把再娶等事都隱去,分明是給老爺留了認他棄她們母子,要認這個兒子做嫡子的後路。
她越想越惱。送走了楓大爺,心道:女兒夫家是鎮江的大戶人家,若是叫親家曉得這些事,只怕就要休了她們來家。此事卻是不能聲張。老爺把銀子盡數搬到小畜生那裡卻是惱人,必要想個法子離間他父子二人,早早的把銀錢都搬回來才好。林夫人生了一會悶氣,換上一張笑臉走到書房,又是哄又是嚇,合小梅香說:「我膝下無子。只要你生了兒子就扶你做二房,你兒子就是我親生兒子。然他外邊還有個大兒,你為著自家兒子著想,也當防老爺把家財盡數搬與他。平常看你也是個機靈的,你打聽出什麼來悄悄稟與我知道。」
小梅香自是依從,晚間服侍林大人睡下,就在枕間問林大人:「老爺,都傳說你置了外宅養著大兒,真地假的?」
林大人在愛妾面前不肯跌了面子。含糊道:「是有個大兒,從前夫人地那個性子你也曉得,卻是不好把他放在家裡養活。是以老爺我托了個朋友照應,如今已是成家立業,沒地再叫他回來在夫人跟前淘氣,就當是分家了罷。」
小梅香笑問:「真是分家?那我生的孩兒怎麼處?」
林大人將小梅香摟在懷裡,親了兩口笑道:「小乖乖,只要你替老爺我生個兒子,老爺就扶你做二房。就是夫人也要讓你三分呢。」
小梅香默不作聲。在心裡尋思:老爺原是靠地夫人發的家,原是個軟腳蝦。夫人從前容不得那位大少爺。將來也不見得容得下我母子二人,還是投奔夫人罷了。過得一會又問:「老爺,就是分了家呀,年節邊上也要回來走動才是,夫人膝下無子,連我都容得,自是巴不得大少爺回來呢。不如捎個信去叫他回家過年?」
床頭一盞油燈恰好熄了。林大人乾笑了兩聲,道:「這孩子狠是孝順,自然會來。」
第二日林老爺依舊出門打秋風,小梅香走到後邊將老爺昨晚說的話一一稟報夫人知道。林夫人惱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罵道:「姓林地,你當初窮的都沒有好衣衫穿,我家抬舉你,好吃好喝供你讀書,花銀子替你活動,叫你當官。你賺來的銀子偷偷搬去與那個小畜生。我呸!今日就鬧你一個大家沒臉。」卻是氣地糊塗了,就坐了個轎到嚴家,把轎子端正停在嚴宅大門口,叫管家喊:「姓林的,你給我出來。」
霎時就驚動了許多人來圍了一圈瞧熱鬧。林夫人原是叫怒火沖昏了頭腦,坐在轎子裡吃冷風一吹清醒過來,忙叫把轎子抬回去,然外面擠了一圈人,哪裡退的出去?
嚴宅裡面守門的早報於少爺少奶奶曉得。明柏黑著臉冷笑道:「不開門,由她鬧。」
狗血劇情來了,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