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老船工也不曉得,笑說:「只聽說倭國這一二年極亂,到底是何情形小的卻是不知。老爺,小的到琉球尋個倭國人問問呀。」
狄希陳目送第二隻倭國船隊消失在海天之間,笑道:「可是忘了,俺們到琉球把船停到那霸碼頭去,你無事去茶館酒館多坐坐,就去打聽倭國情形。」
那老船工在狄家船上做活也有五六年,主人發話自是樂從,就將狄希陳的話牢牢記在心裡。一路無話,過得幾日船到那霸港口,明柏恰好在棧橋上閒走,見是狄家的船上前問訊,接著狄希陳,忙請到鋪子裡喫茶歇息。
狄希陳就把管家都打發出去,自懷裡掏出房契把他,笑道:「這是揚州的一個小宅,值銀三千兩。和你換家俱罷了。」
明柏雙手接過,笑道:「那俺從今日起就不接人家的訂金了。可有宅院的圖樣?俺比著宅院屋子的地步打家俱才好。」
狄希陳道:「特為請了一個柳山人畫的,收在箱子裡呢。回頭翻出來,合你娘並小全哥商量過再打造家俱罷。買木料的銀子可夠?」
明柏取來帳本看過,笑道:「不曉得木料要用多少,俺去合木料行的胡老闆說聲,先賒一二百方回來也罷了,下手若是遲了就叫汪家買去了。」隨手將帳本擱在桌上,到前面鋪子吩咐狄得利去賒木料。
狄希陳吃了茶,出來繞著後院走了一圈,對著濃蔭下閒走的雞豬狠是感歎,對明柏說:「琉球到底還是比許多地方安靜富足些。俺在親家老爺的老家住了一個來月,那裡的百姓過的狠是不如南山村的百姓呢。」
明柏笑道:「南山村百姓過的好日子,只怕在琉球也是獨一份兒,那些土人可不能比。姨父,馬車來了,俺送你回家呀。」
狄希陳道:「你鋪子裡這樣忙,罷了。過幾日使小全哥來請你。」出院子門慢慢上了車。到了小山頂上,吩咐趕車的家人停下。他回身看那霸港口,大船小船來來往往,論繁華比鄰近劉家港的幾個小港口也差不多少。若是真個禁海,老實商人都不敢出海,想必眼前的船就要少了大半。琉球這二三年地繁華也不過是過眼雲煙。
狄希陳重上了車,吩咐管家:「從後門進宅。」閉目養神,再不言語。
狄希陳回中國時原是正月。回來時已是六月。只說管家先送了消息回家。素姐必會帶著兒女來接。誰知走到後宅門口。也不見人來。狄希陳心中一陣慌張。跳下車忙忙地問守門地媳婦子:「家裡可是出事了?」
守門地媳婦子笑道:「是大喜事。大少奶奶就在這幾日要給老爺添孫子。夫人合大小姐都守在大少爺院裡。大少爺此時必在院外打轉呢。」
狄希陳聽說是兒媳婦生產。卻是不好細問地。哼了一聲走到兒子院門外。果然幾個婆子守著院門不叫小全哥進去。小全哥滿頭是汗。正在院門外打轉轉。見到狄希陳。衝上前拉著爹爹地胳膊慌道:「俺丈人呢?」
狄希陳道:「親家在福建老家置了田宅。爭切間尋不到可靠地人只得留在那裡。兒媳婦情形如何?」
「昨日半夜就發動了。已是過了六七個時辰……」小全哥緊緊地攥著父親地胳膊。小聲道。
狄希陳心裡也有些慌。素姐生頭一胎時也有些艱難。後來第二胎第三胎就順當多了。兒媳婦原是有些練武地底子。怎麼還會難產?狄希陳拍著兒子地背。安慰他:「沒事地。你娘在裡面陪她呢。裡面可曾要熱水了?參湯可備下了?」
小全哥道:「都有。早晨站在院門外還聽得見阿緋罵俺呢,現在連喊痛聲都沒了,偏娘不叫放俺進去瞧她!」正說話間,院門輕輕被推開。一個媳婦子笑嘻嘻出來道喜:「恭喜大少爺,是位千金。」
小全哥又驚又喜,一時間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狄希陳笑問道:「大人情形怎麼樣?」
那媳婦子道:「才吃了兩口參湯。夫人叫請大少爺進去瞧。」小全哥推開那媳婦跑進院子,才跑了幾步。從臥房裡奔出一個媳婦子攔住他道:「還有一個,大少爺,你快出去!」推著他出了院子門,對狄希陳道喜道:「恭喜老爺,這一回先開花後結果,兒女雙全呢。」
狄希陳惱道:「早前可曉得是雙生?」
媳婦子搖頭道:「大少奶奶的肚子也只比尋常人的略大些,哪個想得到是雙生呢?」說罷匆匆進去。
過了小半個時辰,那個媳婦子笑嘻嘻出來,道:「臍帶纏在臍下。方才看錯了呀。又是一位小姐。恭喜大少爺,卻是兩位千金。」
狄希陳鬆了一口氣。道:「只要大人孩子都平安,男女都好。」
小全哥小聲抱怨道:「卻是叫俺白歡喜一場。」雖然抱怨,還是想進去瞧瞧,拉著那個媳婦子問:「兩個女兒生的像我還是像她們娘?」
狄希陳瞪他道:「看你一身臭汗,快去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再去瞧你媳婦閨女去!」在兒子屁股上踢了一腳,笑罵:「什麼樣子,總要精神些才好見你媳婦。」
院門內外地媳婦子們都掩嘴而笑,小全哥摸著屁股笑道:「俺先去瞧不成麼?」看他老子鬍子翹的多高,飛奔到隔壁去洗澡換衣。狄希陳候在門外,滿面倦容的素姐跟女兒相互攙扶著出來,他忙上前扶著素姐地胳膊,對媳婦子說:「你們小心服侍,來兩個人扶小姐回去睡會子。」
素姐將頭靠在狄希陳的肩頭,輕聲道:「幸好母女平安。」
狄希陳把她摟在懷裡,小聲道:「方纔我還在想呢,這要是在我們那個時候,肚子上劃一刀就完了,哪裡要折騰六七個時辰?」
素姐歎息道:「可不是,這個時候再有錢人家的女眷,生孩子都是過鬼門關。還是我們那個時候好啊。」
紫萱對幾步之外的幾個媳婦子擺手,輕聲道:「俺自己走。你們不要過來。」輕手輕腳跟在爹娘的身後,依希聽見爹娘總提「我們那個時候」,卻是想不通:爹娘的那個時候是什麼時候?怎麼叫是生孩子在肚子上劃一刀就完了?肚子上劃一刀,人還能活嗎?越想越是奇怪,悶悶的回到她自己院裡,洗澡換衣。撲到床上還是睡不著,使人喊來春梅,問她:「你可曉得俺爹娘年輕時候的故事?」
春梅笑道:「婢子不知,大小姐當問春香姐合秋香姐。」
紫萱做了個鬼臉道:「她兩個嘴巴最緊不過,哪裡問得出半個字來。好姐姐,你就說與俺聽又怎麼?」抱著春梅的胳膊一陣一陣地搖。
春梅笑道:「俺實是不曉得,你問別人去。」把紫萱推倒在床上,替她放下帳子,道:「好生睡罷。夫人也是有些怪,偏叫你一個沒出閣地小姐去陪大少奶奶說話兒。幸得是合明柏少爺結了親,這要是換了婆家。只怕婆婆就要好生抱怨呢。」
紫萱笑道:「俺們家也只我跟嫂子親些,陪著她說說話也罷了。再者說,難道俺將來嫁了人不要生孩子?先學著些,將來俺自個生也省些力氣。」紫萱說話間羞紅了臉,伏身在席上,取了一條薄被蓋在臉上,不肯再言語。
春梅漲紅了臉道:「小姐你睡會子呀,俺去瞧瞧兩位孫小姐,看長的像小全哥還是大少奶奶。」將紗帳的角掖在席下。卻是一溜煙跑了。
紫萱躺了一會,睜大眼睛看著帳頂毫無睏意,因臥房裡無人,忍不住出聲問自己:「真的怪麼?爹娘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小全哥給兩個女兒都取了小名,大的叫珊瑚,小的叫珍珠,阿緋合紫萱都嫌這兩個名字俗氣,兩個名字各取一半,只叫珊兒。珠兒。素姐就與兩個孫女取大名為狄慧珊,狄慧珠,自嘲道:「總說你們外公取名字俗氣地緊,到我自家做了奶奶才曉得,原來取名字這樣艱難,俗就俗些罷,名字俗些好養活。」
狄希陳笑道:「女孩兒原是沒有排行,自她們始,這一輩就是「慧」字。也取個口訣才好。像什麼慧敏淑嫻。挑好字眼編出幾句來,傳子傳孫不好麼?幾十上百個女孩兒都夠用。」
素姐一口茶差點噴出來。貼著著狄希陳的耳朵小聲拷問:「你心裡想著周慧敏還是陳慧嫻?」一邊說一邊手下使暗勁輕輕掐他。狄希陳指著兒子笑道:「那是現成地例子呀,賢齊。」
紫萱低頭只是笑。小全哥低頭只是數手指頭上的紋路。
陳緋笑道:「媳婦每常讀書,都覺得這些字眼與女孩兒取名,又好看又好聽。我還要回娘家去合姨娘商量裝箱籠,小全哥你陪我呀?」
小全哥低著頭跟著出門。紫萱不做聲也溜了出去。
狄希陳大笑,指著三個孩子道:「孩子們都嚇跑了。」
明柏那邊日夜趕工造家俱,狄家這邊狄希陳跟兒子忙著挑留在琉球的管家跟工匠。因來福情願留下,又因他跟青玉彼此有意,就將他二人結為夫婦,叫他兩口兒掌管琉球事務。又趕著收購珊瑚並諸般琉球特產。
明柏那個鋪子原是狄家的產業,明柏要連工匠都帶走,來福接手就把木匠鋪改成乾貨鋪子,買賣各式樣干鮮海貨。狄家的琉璃作坊自然連人帶作坊都搬走,首飾作坊卻是不好搬走,就將一半本錢分成三股均給狄大狄二合阿慧三家,約定將所有首飾都運回中國貨賣。
時光易過,雖然南山村裡中秋極是熱鬧,狄家卻是顧不上,不過紫萱備了節禮各家送過一回就罷了。他們一直忙到九月中,諸事妥當。狄家的船隊空船過來,十來只大船俱都裝的滿滿地。
陳大海也把陳家地事安排妥當,裝了兩船貨,半船箱籠隨狄家船隊出海。一路風高浪急,然狄家船上的船工俱是老手,即使比平常多化一倍時間才到劉家港,卻是人貨俱安。
來富跟來貴兩個大管家一個先去揚州打點,一個在劉家港租下倉庫等候。接著船。就先將要賣地貨物送至倉庫,狄希陳使小全哥合陳緋兩口子帶著兩個小女兒送那位董姨娘合陳大海一家見陳老蛟,自家卻是分成兩路,一路是明柏押著幾大船家俱並三船家人先去揚州,他們看著細軟箱籠守在劉家港等小全哥回來。
這一日早晨,狄希陳至港口附近地一家茶樓喫茶。突然聽見鄰坐幾個客人閒話。
一個說:「兩個倭國的使節團在南京打起來了。」
另一個說:「想必這一回閒地發慌的京官們又有文章可做頭一個道:「倭國能有什麼好東西?也只倭緞值些錢,分明是為了來朝地賞賜要爭個大小,搶銀子搶的都不要臉了。」
這起人真是胡說八道,狄希陳一邊笑一邊側耳細聽下文,誰知那幾個商人又說到生意經上去,都說要去南洋做生意,說的那些個話十成裡也只有二三分是真的。狄希陳覺得渾身好似針扎,盡力吃了兩杯茶出來,在碼頭閒走了數圈。卻是沒有聽到有人說禁海的事,反到總有人在問哪家船隊還捎小商人下南洋。
狄希陳很是驚奇,回來合素姐說:「怪了。難道歷史叫我們改變了?明明就是這一二年禁海地。怎麼一點動靜沒有?」
「女兒在艙後呢,」素姐使了個眼色,笑道:「只要使人去打聽南邊地富戶情形如何,就曉得了。禁海這樣的大事,等閒就能叫茶館裡的閒人曉得了?」
紫萱從後艙捧來一壺茶,笑嘻嘻上來倒茶,道:「十月天氣,回來就覺得有些個冷。嫂子從沒到過北方,不曉得她怕不怕冷呢。」
素姐帶著兩個女兒在此等候。原就是怕陳緋受不了冬天的寒氣,狄家老宅有不少皮毛衣服,素姐身邊的小露珠,紫萱身邊的彩雲彩霞帶著小玉先回濟南取衣,等陳緋從娘家回來,差不多她們就能將著衣裳回來。一來劉家港冬天不太冷沒有好皮貨,二來在這裡尋裁縫做衣裳到底有些個張揚,橫豎家裡樣樣現成,又是要等小全哥兩口子回來的。卻是兩便。
狄希陳笑道:「一年四季分明,樂趣才多。在琉球住雖是不冷,一年四季花常開,卻是冬無圍爐賞雪之樂事,秋無登高攬菊之雅事,就連過年都怕豬肉臭了,甚是無趣。」
紫萱抿著嘴兒笑道:「可是琉球好處也多呀,想吃果子時時有,魷魚鮮貝想要多少都有。俺合小妞妞想出門逛就出門逛。到了揚州。一年能出幾回門?」
狄希陳打趣道:「還不曾到家,就想著出門。可見閨女的心呀……」
紫萱羞地把茶壺重重擱在桌上,推開門出去,臨出門還重重跺了一腳,小聲道:「爹爹越發老不正經了。」
狄希陳狠是無奈地看著素姐,問她:「怎麼又使小性兒了?」
素姐笑道:「你是說出門,分明是說出閣!這個時候,哪個做爹爹的拿嫁娶的大事合兒女打趣地?快收起你那個現代人的嘴臉,妝出一副明朝人的樣子來。」
狄希陳連忙整衣肅立,作揖道:「夫人,這個樣兒可使得?」
素姐橫了他一眼,道:「正經些,不曉得為何,自打船泊在劉家港,就好像孫悟空戴上了緊箍咒,總覺得喘不過氣來。」
狄希陳上前,握著素姐的手道:「有我呢。如今還有些錢,若是你不愛揚州,就去蘇州買個園子也使得。」
素姐微笑搖頭道:「就在揚州暫住幾年也罷了。待紫萱年齡大些,回去也不怕林家那些親戚上門,況且,小妞妞也要挑知根底的人家與她結門好親才使得。」
「小妞妞還小呢,不急。」狄希陳雖然嘴上說不急,其實心裡也急地緊,明朝姑娘十四五歲就嫁人地常有,似紫萱這般十七八還不曾出閣的已是不多了。小妞妞也有十歲,一轉眼就到了說親地年齡,確是要上心尋訪一個人家好,孩子也好地與她為配。在琉球固然是不好找,回到中國來,一樣也是不好找,還有兩個小孫女,雖然才幾個月大,一樣要為她們的將來操心,狄希陳越想越覺得肩上的擔子不輕,歎息道:「女人,在古代生活,真是不容易。」
素姐冷笑兩聲道:「現代女人生活又容易了?」
狄希陳打著哈哈道:「我去岸上瞧瞧,說是有一家點心鋪子做的好桂花糕,買幾塊你嘗嘗。」推開門跑的飛快。
素姐還有話說,卻是來不及了,眼看著他出了門繞到船後去,分明是不想跟她爭這個,搖頭一笑也就擱下,使人喚春香跟秋香來,三人一起商量紫萱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