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改裝潛出避爹娘,億女情深黯自傷。輾轉愁腸誰可訴?病源從此入膏肓。
話說孟相府也令家人到來問候郡主,昨日回來安否?並帶了孟夫人賞賜江媽的一兩銀子,一匹青綢,交付王府門官送入宮內。節孝夫人就差江三嫂出外相問,孟太太病體如何。江媽進來稟道:還沒有退熱,夜來依舊發熱。今日大清早就請徐郎中看視。郡主見說,也把眉兒皺了一皺,叫聲:怎麼好?消停了片時,潘良回來道:孟府少夫人叫謝謝郡主,送小公子的禮物,收了紅絲硯,玉板箋,金玉帶一條,織麟緞二端,回了四色轉來。孟太太病體仍與昨日一樣,叫郡主不要記念。節孝夫人道:忒也客氣,爾該推推才是。潘良說:小的推了兩三次,只不肯全收。
言訖潘良退下堂,劉郡主,於是也即便回房。這一天,更無別事休多說,次日臨辰正曉妝。定省公姑俱已畢,進完早膳坐蘭堂。忽聞孟少夫人到,太王妃,已是先迎出外廂。郡主聞言離繡戶,華妝不用換衣裳。侍兒隨出前宮院,走過重門款款行。早見太妃陪入內,佩環飄動響噹噹。魁郎公子相隨至,打扮得,衣服鮮明似錦妝。但見他,少小之年六歲交,面如傅粉映仙桃。金冠抹額雲龍翅,繡蟒披身銀鼠袍。小樣京靴雙踏足,新雕玉帶半垂腰。跟隨孟少夫人進,真正是,公子公孫一俊豪。郡主見時心內喜,慌忙走近笑相邀。
啊呀嫂嫂,失迎。妙呀,小官人也來了,可喜可喜。
言訖含歡遜幾聲,慇勤請進少夫人。珍珠簾內齊相見,飛鳳端然把禮行。拜過太妃恭喜畢,又和郡主禮深深。見完蘇母魁郎拜,尹氏王妃大讚稱。不叫拜完先扯住,誇聲好個小官人。於是飛鳳回呼婢,同著媽媽姐姐們。帶領魁郎公子去,請安千歲到書廳。侍兒答應忙移步,相煩了,王府丫鬟引道行。宮內正然將遜坐,西衙女伯勇娥臨。表姑表妹同行禮,謙讓多時坐定身。獻上茶來排上點,書房請進小官人。侍女啟稟章飛鳳,兩王爺,回請金安恭喜聲。孟少夫人含笑應,多嬌郡主便抬身。輕輕抱上魁郎坐,點果拿來與彼吞。仔細笑看公子面,連誇長得好精神。又將小手凝眸看,低問如何帶墨痕。侍女在旁和笑語,小公子,方才把筆寫書文。因而沾上些須墨,學之將完就請臨。郡主見言拿手帕,和茶抹去絕無痕。堂中諸位齊歡悅,彼此相同進點心。竇氏亦於旁首坐,談談笑笑敘寒溫。上完三道香茶後,交椅移開立起身。
話說茶點過時,劉郡主便相陪孟少夫人攜魁郎公子,往各宮散步閒行。這邊尹氏王妃向蘇娘子道:親母,爾可料理料理,左邊備筵席,右邊備酒飯,再買些鮮果與小官人吃,晚間也可送他帶回。
蘇家娘子管銀錢,出入俱皆在手間。日用殷殷親寫帳,早辰分發晚來盤。寸私不蓄多明白,上下之人盡贊賢。昨者過年逢大節,忠孝王,送銀二十到她前。自家也得相添補,再不在,公帳之中暗積錢。當下王妃如此說,回房舉筆就開單。寫明上席如何菜,派定了,該用湯來該用盤。又及下邊相待飯,無非是,雞鵝魚肉盡周全。兩邊帳目俱開畢,復又標明買菜單。各色點心家內有,只要那,新鮮果品備諸般。於是寫罷從頭看,喚過隨身一女鬟。
話說蘇娘子住居王府,尹氏太妃曾派一個十四歲的丫鬟在她房中伏侍。這丫鬟名喚瑞柳,倒也十分勤力。當下蘇娘子喚過來,就叫她把三張帳目發下廚房,令廚司買辦等照帳辦理。
瑞柳傳言不必雲,內堂中,且談郡主眾人們。相同女伯章飛鳳,笑語低聲各處行。曲繞迴廊鳴玉珮,輕扶彩柱款湘裙。行來靈鳳深宮內,推入朱扉看一巡。只見華堂寬似殿,盤龍交椅兩邊分。雲母榻中鋪金玉,雕花樑上掛珠燈。古書萬本高堆架,新句千章遍貼屏。案供金瓶搖翠尾,牆懸錦袋動瑤琴。居中兩幅紅綃帳,隱約間,內有新圖畫美人。飛鳳見時連喝彩,鋪排雅淡絕纖塵。不知紅帳因何設,這深宮,可是深宮翰墨林?郡主回眸含笑答,此間靈鳳作宮名。上懸姐姐真容像,早晚焚香自用心。因恐風吹顏色變,故將這,紅綃帳幔掛堂門。自家就在房中睡,每每的,秉燭觀書獨一人。飛鳳聞言心暗道,姑夫如此好多情。正房不同新娘住,僅伴真容耐冷清。這等男兒天下少,婆婆錯怪彼重婚。於是遂入堂中看,仰視新圖果掛屏。顏色鮮明仍似昔,又添詩句數行文。吟哦一遍連聲歎,何事姑夫守又深。海角天涯無信息,總然跋涉也難尋。言完回視姑娘像,珠淚連彈玉甲輕。復又抬頭朝上看,有一塊,朱紅擱板釘門屏。龍盤三尺描金柱,結下攢花掛綵亭。心下不知何所意,回眸重問內中情。多嬌郡主含歡說,特命能工起造成。御筆敕封元配誥,因而高供小龍亭。但求姐姐返家國,也不枉,金屋三年待玉人。飛鳳聞言心讚歎,披圖良久始回身。魁郎公子多聰俊,認得真容也淚零。蟒袖斜遮傅粉面,不言不語暗吞聲。多嬌郡主偷窺見,說向奇英女伯聞。燕國夫人忙挽住,相逢出外不遲停。魁郎因自回頭望,戀戀難分勉強行。飛鳳見時長歎氣,劉郡主,吃驚連道是奇聞。
卻說節孝夫人見魁郎下淚,不覺吃驚起來。飛鳳道:姑娘在家時,原本過於愛他,後來單身出走,魁郎正在花痘之中,大家惟恐悲傷,都相瞞不說。滿月後得知此事,終日裡陪著祖母悲啼。他頭一次看見掛的真容,就認得出姑娘的面貌,今日在此又想念了。
郡主聞聽極讚揚,挽住了,官人小手出華堂。相同飛鳳從西走,看過了,映雪之靈到洞房。金雀宮中坐定齊,侍兒問候獻茶湯。掀簾走入蘇娘子,笑請官人把果嘗。頃刻排齊盤幾個,乾果異品與魁郎。石榴花果紅鑲綠,端桔香橙紅配黃。還有交梨和雪藕,紛紛亂亂不須詳。魁郎公子欣然吃,頑耍安心在洞房。郡主十分心喜愛,倒與他,開榴剝桔手忙忙。香閨笑語多親密,寬坐移時要出房。女伯相邀西府去,大家復又繞迴廊。
話說在金雀宮中坐了半晌,奇英伯就向西府去一遊。這平江侯的大宅,是內外相通的。從銀鑾殿儀門過去,就是熊友鶴的書院。從太妃舞彩宮過去,就是衛勇娥的上房。故此雖則分居,如同共宅。當下女伯邀了孟少夫人、劉郡主等都到西衙之內,章飛鳳也遣僕婦們領了小公子往書房內拜見平江侯請安。
熊君算是表姑父,一見之時喜氣多。忽然間,想起懷郎亡內子,自不得,歸心打動要辭都。
哎,也罷,我就明日打點辭朝便了。
想起那,亡妻未葬好悲傷,就在新春出帝邦。歸去看看年幼子,懷郎也必是魁郎。不言友鶴歸心起,公子於時返上房。女伯相留重待果,姑娘們,笑談良久日移窗。俄聞侍女來相請,太王妃,有請夫人飲酒漿。燕國夫人同接去,小筵設在百孫堂。當下諸位齊齊起,赴席傳杯飲酒漿。
話說太王妃留在住孟少夫人,在百孫堂上飲酒。黃昏席散,章飛鳳就將帶來的賞封遞與伏侍的婦女,然後一一拜辭。太妃送了小公子四盒干鮮果點,還有格外禮物八色。四府夫人等,也有荷包果品及賞隨來婦女的銀封,太妃亦分賞過了。一概喜封盤盒都是蘇娘預先停當,不費一毫心思。當晚也遣家人送歸,次日遣僕人問候。住表兩家來往的親情,且說一人出場的蹤跡。那梁丞相的長女,東床姓裘,名仲義,字惠林。父親官拜副都御史,已去世七載。母親符氏在堂,頗有教子成名的令譽。家當亦不算富足,只有三百畝田,六七所租房,也可以過得歲月。鄉試之期,已中過十九名舉人。進京應試,就卸車住在梁相府中。翁婿相逢,不勝歡喜。梁夫人見了嫡親的女婿,自然更加疼愛。這裘生雖則中舉,文理尚是平常。
時逢三八作文章,每每的,呈上梁公看細詳。閣老觀來無妙處,不過是,風雲月露枉盈箱。心中欲待加批改,竟須要,削去前篇十數行。便叫惠林當面道,我看爾,在家未必坐寒窗。此文做得雖堪中,筆法輕而不算強。若遇房官才捷者,決難薦爾這篇章。還當與爾高明講,腹內通時好進場。我亦暮年無意緒,賢婿嚇,問於襟丈酈明堂。
啊賢婿,那酈明堂乃當世奇才呀!
連中三元做翰林,登時兵部又飛昇。年方十八為丞相,博學多才有大名。慢說老夫難以及,真真壓倒滿朝人。文章詩賦多多少,刊刻而成世盡聞。天子珍藏三四部,不時觀覽愛如珍。常常就在金鑾殿,披讀明堂酈相文。天下傳稱推第一,綽號是,荊襄龍虎大將軍。你今請教於他去,一定還當學問增。可把此文呈與看,再問其,談談五典與三墳。裘郎受訓心慚愧,他就雲,請叫才高酈大人。相國明堂難見卻,即行批改與評論。看完就付連襟覽,服殺雲南裘惠林。時刻坐於文座側,敬如師傅問高明。少年元宰多瀟灑,絕不藏言便語雲。抱玉握珠真博學,經天緯地實奇英。常敲棋子深深語,或剪燈花娓娓論。一個是,玉帶金貂秦相國;一個是,儒巾素服弱書生。裘郎深得明堂力,漸漸文章做得精。酈相居官名望重,哄動了,在京應試眾門生。
話說酈丞相考中的那些門生齊集在京,一個個做了文章都呈上老師批看。還有那不是門生也來拜認的,大門前車馬不絕,日日來回。那丞相好不廉潔,送老師的寶禮,一概不收。托關節銀錢,半文不受。凡有求批文字者,總無不留下。堆積得千篇萬軸,擺滿了書榻芸窗。
日日朝中內閣還,更衣就坐聽槐軒。推情欣喜觀文字,看了那,雪案芸窗不覺煩。分付司閽人役等,親朋如至只休傳。只因有事無閒暇,待相爺,辦理完將拜望還。一命下來齊百諾,府前車馬就蕭然。風流相國心中悅,終日裡,朝罷歸來得了閒。親友門生俱謝絕,也不與,東平王子敘寒暄。端然坐在書房內,看一篇時批一篇。發得東時西又到,千堆萬疊在窗前。明堂無不相留下,他就是,晝沒工夫夜也觀。梁氏素華陪了坐,梅香累得也遲眠。風流酈相看癡了,廢寢忘食只是看。因恐夫人無耐坐,竟索性,搬移衾枕外邊眠。
卻說丞相酈明堂專心文字,索性搬到聽槐軒安寢,也不用家人伺候,只叫榮發相隨。
書齋春暖設圍盆,獸炭騰騰早晚生。自己坐於圍椅上,家僮立在案頭橫。英風凜凜披貂袂,雅態翩翩帶軟巾。紅枝雙燭窗下照,朱毫一管手中擎。忽然間,桃花笑處圈連句。忽然間,柳葉顰時嗟連聲。忽然間,停毫沉吟觀且讀。忽然間,翻篇批改,草字真書,累犢盈箱,紛紛不絕。有時朗誦誇聲妙,有時點首道聲清。惱的是,侍女人等催用膳。喜的是,門生入府送佳文。靜沉沉,芸窗深掩燈花落。寒寢寢,竹院重開日色生。坐久聊吞花一盞,倦將來,批完小飲酒三巡。真正是,高才敏捷風流相。真正是,年少英華貴顯臣。日看文章無片暇,也不會,滿京親友與門生。且慢談,風流相府衙中事,再表王親府內情。
話說忠孝王府中,新年熱鬧,連日大擺華筵。初十那天,是武憲王請酒,會的是親戚老輩公卿等。十三這日,是小王爺開宴,會的是親友同年。熊友鶴、韋勇彪等一班少年豪傑,還有崔攀鳳也在其中。
王府豪華敞綺筵,上燈良夜十三天。東平千歲穿冠帶,大會同僚諸少年。三面轅門飄彩幔,一層寶殿卷珠簾。龍飛鳳舞花燈滿,露下雲開皓月寒。府外旌旗搖碧落,階頭管笛繞朱欄。一陣陣,金鑼亂擊分雙面。一聲聲,畫鼓齊敲打十番。玉帶蟒袍環綺席,銀花火樹立鰲山。迎燈討賞人無數,鬧亂了,忠孝王爺大府間。一眾少年齊暢飲,小皇親,金盃一按口開言。
啊諸君,不知酈老師因何緣故,我去道喜請安,一次俱皆是不見。
平江侯爵應聲雲,我亦曾經走一巡。門上官兒回有事,卻不知,老師在府做何情。熊君之語方才畢,又有當筵一位雲。
呀,正是。我也去過兩回了,門官總回酈相爺有事。
未知到底有何緣,如此忙忙不得閒。兩次三番俱謝絕,莫非是,誰人得罪老師前。這邊談論猶未畢,西首停杯又接言。
啊二位君侯,不須疑惑,我倒猜著了幾分。
多應會試那諸君,祈望明堂酈大人。恐彼今科作主試,必須要,用銀相托說人情。故而不會寅朋等,要做清廉正直人。忠孝王爺說道是,筵中立起一崔生。微微笑,半含春,舉手當胸出位雲。
非也,非也。若論老師的貴懷,小弟倒偏知其故。
只因眾舉赴科場,門下之生集帝邦。還有聞名投拜者,終朝車馬塞門牆。老師為相清於水,中正無私內外揚。不受半分錢與鈔,只留下,求批求改眾文章。那天相府因聞道,堆滿窗前與榻旁。只等看完方拜望,如今總是在書房。諸君所料皆非也,酈老師,絕謝親朋為此忙。現有我文批發下,請諸君,筵前一覽看其詳。崔生言訖彎腰取,摸取靴中錦繡章。遞與家人忙送上,哄動了,在筵眾客小親王。齊齊圍立燈前看,一誦之時一讚揚。
話說忠孝王等接過崔攀鳳的卷子,只見上邊原文是蠅頭小楷,改句是硃筆行書,果然批正精奇,勝似崔公子原稿。後面大批道:鳳舞龍翔,極得韓文之勢。雲垂海立,頗多杜賦之風。松正凌雲,可謂梁棟奇材。玉已出璞,可作朝廷大器。眾少年看罷,大讚道:改得好,改得妙!這是比原文高闊了。
老師真正是奇才,果然的,綿繡珠璣滿腹埋。連捷兩科為翰院,飛昇司馬到三台。這般官運人間少,到底是,貴顯還從博學來。眾等合聲稱酈相,一人踴躍叫奇哉。
咳,奇哉!奇哉!不要說老師的才,就是老師的貌,也算天下無雙的了。
為甚生成這樣容,行藏淡雅有仁風。凝脂弘理顏爭似,傅粉何郎面若同。眼際神光橫兩水,眉間秀色展雙峰。言談瀟灑超群眾,舉止風流冠眾容。如此才來如此貌,又且是,年方二九拜三公。真正諸事都全了,但不知,師母夫人怎樣容。這位方才言到此,一人接口道情悰。
啊年兄,你說師母的容顏麼?我倒看見過了,與老師卻也可以相配。
我是梁家門內親,因而曾見酈夫人。巍巍福相姿容美,冶冶妝華服色新。雖則如花和似玉,然而還不及師尊。內中一位聞聽說,皺著眉頭啟口云:
咳!列位年兄,老師才貌福祿全則全矣,據我看來竟有些美中不足。
眾人見說問連連,甚事因何怎樣般?那位皺眉開口道,有樁事件動疑端。舊年北首良鄉縣,獻上了,浙江名姬兩玉顏。聞說姿容多美麗,又能歌舞與吹彈。外官趨奉當朝相,不惜千金買一歡。誰道老師都退去,良鄉縣,真正空用大銀錢。少年豈不耽聲色,這還是,師母夫人管得嚴。因懼內時方若此,不然何故退將回?平江侯等聞其語,一個人,搖手微吁啟口言。
啊,這也是住在岳家不便之故。總然老師相容,梁太太亦必不允。
若然夫子居間房,未必雙姬退下來。十九青春為國相,少不得,閨房也要置金釵。多應梁相夫人故,未必是,師母森嚴有妒猜。忠孝王爺聞相語,心中默默暗思裁。
呀,原來如此,良鄉縣送的美女尚且一概退還,我這瑞雲倒也不須相送了。
當下齊齊又舉觴,笑談共敘酈明堂。酒闌席散初更後,忠孝王爺送客行。月色燈光猶掩映,劍聲佩韻已鏗鏘。一天佳宴於時畢,真個是,王府豪華樂事長。慢表東平千歲處,且談熊浩要歸鄉。因思未葬糟糠婦,並念親生幼小郎。也不遲疑和緩決,他竟去,當朝一本奏君王。
話說平江侯欲奠亡妻,十四這日就上了一道辭朝表章,只說是乞假還鄉祭祖。元主當時批准,熊浩謝恩出朝。
王恩批准喜非凡,朝罷回來轉府間。親友人家俱曉得,忠孝王,盟情戀戀轉心酸。朝回只在平江府,幫助他,料理行裝返故園。熊浩擇期燈節後,即於十九出都門。一邊家內忙收拾,一面張灣去訂船。慢表平江侯府事,吾且說,奎光雄鎮雁門關。
話說雁門關的差官回訊,劉總兵接著了朝廷上諭,父母家書,得悉京中一切情由,不覺喜出望外。過了新歲初三,就寫下謝朝廷之表,復父母之書,還有申謝武憲王的副啟,並忠孝王的副啟,更兼與妹子的手札,一一交付差官,又著他星飛到京。並遣二名勇干家丁,迎取眷屬到任奉養。這些人奉差六七天就到了京內。元主十二日接閱劉奎光謝恩表,倒想起還有奸黨彭如澤助暴為虐,發配雲南充軍。賽寶兒無罪有功,恩賞官為千總,這件事也就結案。再說劉侯接了長子書信,並家將來迎,遂擇於廿一日起身赴邊。
十五差人報女聞,便說是,如今十六要離京。現有那,雁門關上來迎接,已定於,甘四之期便起身。故此特來傳個信,十九日,相邀郡主早回門。王妃國丈都依允,節孝夫人整備行。燈節過時臨十八,王親府內薦徵人。銀鑾殿上排筵席,忠孝王陪友鶴吞。按劍悲歌情自切,傳杯話別意偏深。兄弟之情難割捨,忍不住,即席英雄淚滿衿。後面宮中開綺筵,餞行燕國衛夫人。王妃不捨螟蛉女,女伯難離繼母親。慘慘淒淒惟對泣,酒闌方送轉西鄰。前邊宴散王爺進,見過雙親往後行。箱內白銀拿四百,入房來,慇勤來送與親人。
卻說忠孝王把四百銀子交與郡主道:這一百卿可拿去回門零用,這三百隻算爾送上父母,以為令兄扶柩之用,劉燕玉深感丈夫體貼,整備次日起早,一則送別,二則回門。到了十九這日,那衛華亭伯父子聞知熊浩辭朝,他們也上過了本章,蒙恩給假,至期相同起身。衛勇娥已向孟衙辭了行,龍圖當日相送,翰林臨期候行。只因孟夫人病體愈加,章飛鳳不至。於時,平江侯夫婦一同拜辭了武憲王夫婦,並忠孝王夫妻,托付照看西府。
一番道別各心酸,亂紛紛,王府家丁送下船。國舅只因家有事,不能相送到張灣。並騎百步回身轉,一拱而分慘慘然。友鶴忻忻離鳳闕,大排執事出長安。烘烘奪利爭名到,烈烈封侯掛印還。相共衛家男女等,喧喧轎馬下官船。真顯耀,固森嚴,兩座長舟泊水邊。畫戟雙分明彩動,金槍對立赤纓旋。左邊衛伯標旗號,右首熊侯住坐船。翁婿錦歸威凜凜,齊回湖廣與江南。不言友鶴辭朝去,且表那,忠孝王爺府內言。
話說劉郡主相送燕國夫人起身之後,便與忠孝王拜辭舅姑,回歸於阮府。
京兆衙前景色新,懸燈掛綵大張明。相迎郡主和嬌客,內外排筵款待深。節孝夫人分重賞,合門男女盡歡心。又將帶到銀三百,算做了,扶柩之資送二親。劉捷夫婦心喜悅,俱言郡主有親情。黃昏席散東床去,是夜無詞又到明。二十早晨先料理,要打發,靈棺回往故鄉城。仍差周義扶歸去,並有江媽兒子行。進喜於時忙打點,隨身鋪蓋與衣衿。拜辭老少王爺畢,伺候臨期要出城。又與母親相道別,娘兒自是淚淋淋。當時廿一黎明候,忠孝王爺亦送臨。攀鳳都於關帝廟,慘淒淒,劉家素服放悲聲。才能進喜和周義,叩別完時扶柩行。塞道人夫三四十,抬棺一直出城門。臨河下落舟船內,江進喜,遂此長途送主行。李宅親丁回阮府,東平千歲返家庭。起身期日看看近,劉捷夫妻要別行。王府之中多去過,又別了,寥寥落落幾家親。行裝束結多停當,轎馬紛紛又備成。京兆夫妻排筵席,相餞那,劉侯眷屬一家門。杯杯美酒雖春色,個個離人盡淚痕。國丈就將賢郡主,托付與,阮京兆與阮夫人。無依孤女歸王府,只有爾,表叔家中算至親。我等雁門關上去,全憑照拂往來行。但將侄女為親女,就當是,燕玉爺娘在帝京。京兆夫人齊應允,自然如此不須雲。多嬌郡主微聽得,止不住,陣陣傷心痛淚淋。餞別一番相謝畢,已臨廿四要登程。
話說行期已到,忠孝王亦來送行,也有與奎光的回書。劉郡主已寫了答長兄手札,一併呈上劉侯夫婦,帶往邊關。於時,崔攀鳳飛馬到了,大概轎馬已備,合門眷屬長行起身。
差官保護不遲疑,京兆衙前轎馬齊。親眷紛紛皆拜別,可憐郡主動悲啼。牽父袖,哭拜長行實慘淒。直到廳前分了手,合門男女出階衢。齊上轎,各登車,擁護人員不少離。頃刻已離京兆府,暖風殘雪送征蹄。東平千歲親相送,不坐朱輪上馬飛。前後圍隨人隊隊,小王親,玉鞭催動白龍駒。崔郎也跳雕鞍上,斜帶絲韁送別去。十里長亭方始轉,劉國丈,閤家陸路出京畿。慢言一眾登程事,且把都中大概提。
卻說忠孝王等送至十里長亭而返,劉郡主候送父母起身之後,遂辭表叔嬸,歸正府中來。
雖則思親意痛酸,王爺撫慰自周全。公姑慈愛夫君好,也把愁腸撇一邊。且說江媽隨郡主,自後王府顯軒然。皮裘紫襖天天暖,爛肉肥雞口口鮮。提起便言真受享,我娘兒,功勞敢說大如天。只因曾救王爺命,庵內還同郡主潛。受盡千辛和萬苦,今日裡,方才不慮吃和穿。這些言語常常有,她尚且,諸事之中要佔先。
話說這個江媽,自倚著母子有功,諸事僭強佔上。知得蘇娘子也是個乳母出身,見她與太王妃同行同坐,心中著實不甘。在背後說道:她是個乳母,我也是個乳母,為什麼無功的坐著,有功的立著?自此常時走到宮中見蘇娘子,見蘇娘子坐時,她也坐在旁邊凳子上。
王妃蘇娘或談心,江三嫂,也在旁邊湊幾聲。主僕之禮全不守,總要與,蘇家娘子一般行。太妃因彼功勞大,海量含容也聽憑。三嫂見無言共語,昂然一發自稱尊。江媽不許同班叫,若喚之時就動嗔。說是我們非比別,王爺尚且敬三分。進喜兒子功勞大,千歲爺,義士恩人口口稱。叫我江媽行不去,又非粗使女人們。廚房等眾聞其語,懼勢難言改了聲。合口盡呼江奶奶,見她一至坐抬身。初時進喜居王府,頗有良言勸母親。雖則曾將千歲救,功勞不可口頭雲。諸凡盡讓人人敬,百事強梁個個憎。況且跟隨賢郡主,豐衣足食也安心。較之庵內如何說,娘只要,拿著當初比目今。三嫂只因兒子勸,始初還不大胡行。其時進喜扶棺去,漸漸地,規矩全無任己行。情性生來偏又急,不貪安逸願勞辛。房中伏侍人無有,況且這,郡主溫存易奉承。她卻在庵辛勞慣,清清地,閒來反覺睡魔生。諸般事體爭先做,看不得,手腳伶仃婦女們。提水烹茶都自任,忙忙碌碌倒甘心。這天又下廚房內,提著朱紅小桶行。要取臉湯呈郡主,繞廊竟到灶前門。
話說江三嫂走到灶前,那些內廚房的火夫廚子,一個個立起來道:江奶奶做什麼?三嫂應一聲道:來兜湯。就走到灶前開鍋,卻值服侍蘇娘子的瑞柳也挨將上來打水,江媽把她著實一推道:慢著,郡主要麵湯哩,倒是你們要緊!
瑞柳丫鬟被一推,險些跌倒氣沖眉。含嗔放下提湯桶,忍不住,變色睜睛把話加。
啊呀江三嫂,不許兜就是了,為什麼用強推我?
蘇家奶奶要兜湯,這一銅鍋也夠將。怎便這般欺壓我,險些跌倒在廚房。江媽聽說心中惱,冷笑連聲氣滿腔。
呀,了不得!什麼蘇奶奶是誰?難道郡主就兜不得麼?
言訖含嗔倒個完,又將冷水滿鍋添。回身提了朱紅捅,竟自昂昂離灶前。瑞柳丫鬟心忿恨,無何呆立在廚間。一鍋冷水重燒起,她方始,恨恨之聲轉步還。
話說瑞柳丫鬟走到西邊房內,只見蘇奶奶等不及臉水,已先梳頭了。就將江媽推她並那些所說的話,一一告訴。蘇娘子歎口氣道:罷了,瑞柳姐,爾從今不可相爭。
爾是王妃手下人,只因為,派歸於我受欺凌。江媽母子功勞大,威勢滔天莫與爭。輕了她時輕郡主,太妃也要發雷霆。從今諸事休提起,孀婦何能敢出聲?娘子言完低了首,眼含珠淚暗傷心。若留小姐嬌兒在,怎被人家這等輕。郡主看承猶不薄,倒是那,下邊倚勢太欺人。妾身雖與她同類,也是儒家一細君。孟府之中為乳母,尚然上下敬如賓。夫人亦叫蘇娘子,僕掃丫鬟誰敢輕。荷感東平千歲接,住於王府了餘生。太妃相待真正厚,重托金銀與我身。不但合心和合意,更兼同坐與同行。江媽近日明相妒,也到宮中過幾巡。今在廚房言此語,明欺我,出身亦是乳娘們。
咳,罷了!我且是吞聲忍耐。
若得千金返帝邦,那時面上也爭光。如今郡主威風際,何必相爭短與長。娘子細思心慘淡,女鬟發忿禱穹蒼。
咳,天呀!保佑義烈夫人活了,好與她們做對。
蘇家娘子叫癡人,已死焉能再得生。但願天神相保佑,尋回了,孟家小姐就安寧。丫鬟恨殺江三嫂,巴不得,正室王妃早到京。不表東平千歲府,且言丞相宅中情。
話說孟龍圖府中孟嘉齡已升侍講學士,那些道喜親友皆集其門。孟夫人病中雖喜,到底辛苦了一番,身子愈加不健。一過新年,就不起床。
容顏憔悴瘦還黃,時時倚椅歎三聲,刻刻憑帷淚兩行。熱亦甚來寒亦甚,不茶不飯不梳妝。有時候,通宵清醒開雙眼;有時候,徹夜昏迷沉睡床。婦女幾人相陪伴,龍圖卻在外邊房。這宵秉燭淒然坐,聽了聽,切切悲呼在夢鄉。
啊唷女兒呀,女兒呀,你回來了麼?做娘的好生牽掛。
幾載分離竟不歸,如今尋爾爾方回。狠心兒女慈心母,看看我,想將殘生早晚摧。
呀,劉奎璧這仇人呀,你害得吾家好苦!
切齒仇家解不開,快些賠我女兒來。別人離散多團聚,只有我,孟家門中實可哀。說罷呼呼似熟睡,夢魂顛倒甚傷哉。龍圖聽了心淒切,獨坐拈鬚淚下懷。良久上床眠不穩,嗟吁一聲起身來。次辰便與嘉齡議,要把良謀早早排。
話說孟龍圖與嘉齡議道:咳,我看爾親母已有八九分病症了,須得早醫方好。
太醫院內已曾觀,別個岐黃請過三。用藥無功全不效,這都是,因思愛女病難痊。生死雖則由天定,也須當,訪過高明看一番。
啊我兒,我思保和殿大學士酈明堂,他自精於醫理的。
太后娘娘病染身,是他醫治得安寧。因而翰林升司馬,十八之年做宰臣。聞說劉家伊亦去,某同年,傷寒待死又重生。看來深曉岐黃術,故此會,手到之時病就輕。汝母今番難得好,商量只好請他臨。
啊,孩兒,為父的疑心了兩年了,禁不得那酈明堂就是爾的胞妹。
我看他,如何相貌和聲音,件件俱皆是麗君。不但容顏真正像,詳其名姓更疑心。孩兒你去思思看,玉字去開像甚人?侍講當時聽父語,凝眸一想忽分明。眉帶喜,面含驚,跳出身來叫父親。
啊呀爹爹,他那酈君玉去了這玉字,竟是麗君了!怎麼不是妹子?
龍圖見說喜還傷,急叫孩兒且莫忙。午後自然他在府,你可去,親身叩請看萱堂。彼如果是吾家女,豈有個,自視垂危不救娘?酈相若還顏色變,我們就,大家立逼問端詳。那時諒亦難瞞隱,見個分明入下腸。天祐果然逢骨肉,爾娘親,不須用藥也安康。嘉齡見說連稱是,當下先將早膳嘗。飯過已看交下午,匆匆冠帶出門牆。內心急,意中忙,不等魚軒上馬行。兩個家丁在左右,如飛來請酈明堂。加鞭直至梁公府,急忙忙,跳下雕鞍問細詳。
話說孟侍講一到梁府,飛身下馬,把絲鞭遞與家丁。自己上前相問:啊長官們,酈相爺在府麼?門內應道:在內,剛從閣內回來。孟爺歡喜說:好極了,相煩稟一聲,說侍講學士孟嘉齡求見。那門官應聲入內。就在儀門外踱去,等候一同起行。
忽然走出小堂官,頭戴烏紗正少年。猛抬頭,見了翰林容色變,慌忙縮進二門邊。孟爺驚駭趨前看,只見他猶在院門。回眼斜窺忙欲躲,如飛地,低頭跑入一書軒。孟爺當下稱奇絕,退入儀門倒恍然。伏眼又見真面善,想了想,分明相貌似榮蘭。
啊呀,是麗君妹子原帶榮蘭走的,一定是丫頭改扮了,眉目分毫不錯。
仔細思來一樣般,榮蘭確是不須言。況抬頭,一時見我飛跑去,那規模,明是心虛避下官。
唷!謝天謝地,看來妹子有個著落了。
鬼使神差見了他,一時間,令人悲喜兩交加。若然妹子為丞相,自是榮蘭做管家。這件事情明白矣,我同胞,果能螺髻換烏紗。
咳!狠心的妹子呀,你們也做得機密,竟不認父母夫家!
自己公然做大臣,至親骨肉不關心。高堂為爾千般苦,日夜哀呼叫麗君。廢寢忘食無起色,舊年臥病到新春。何期爾卻多高興,身做了,一品朝官不念親。今日爹爹猜破了,我看你,少停見我怎為情。學士當時心內想,巴不得,請了明堂立刻行。繞著儀門來往踱,心內火急意如焚。不談學士心中事,且表才高酈大人。
話說酈丞相閣內回來,正在弄蕭亭用膳。忽報侍講學士孟爺求見,心下躊躇道:我又並無什麼事件委他辦理,為何求見起來?也罷,且自回復他去,免得弄出破綻來。
明堂想罷就傳雲,回喚丫鬟諭一聲。說道相爺今有事,改期親到孟爺門。侍兒答應慌忙去,院外司閽領命行。走到儀門回復畢,急壞了,新升侍講孟嘉齡。
啊呀長官,望乞再稟一聲,我有要緊事特來叩見。
門官只得擊雲牌,復又重重報進來。丞相聞聽稱要事,心中一發動疑猜。
呀,且住。為甚他苦苦地纏繞?
莫非識破巧機關,故此登門必欲參。如若今朝真為此,卻叫我,怎生抵頭與遮瞞?
咳!一時認將出來,使我如何是好?
骨肉相逢倒也休,奈何要結鳳鸞儔。老師怎把門生嫁,這件事由合抱羞。不若今朝回復去,免得那,同胞會面問因由。
呀,不妙!若再回他,倒覺得無私有弊了。
今朝只好見同胞,他若多言我放刁。厲色正言三兩句,難道說,如今竟不懼當朝?明堂主意安排定,座上開聲問事苗。
啊侍兒們傳諭門官,請孟大人稍坐。
丫鬟答應出珠簾,宛轉流鶯一命傳。門上官兒忙接口,如飛相請不遲延。嘉齡大喜隨於後,頓頓朝靴正正冠。跨入聽槐軒內院,迎頭又撞小堂官。只見他,適才誤撞正然慌,聽得來時分外忙。滿面通紅低了首,悠悠溜溜院門旁。嘉齡看了將三次,越發分明認得詳。冷笑一聲心暗罵,這麼個,刁鑽滑賊小梅香。幾次躲得無蹤影,跟了千金也改妝。今日相逢卻還避,慌得他,面紅耳赤走忙忙。
哈哈,我看這丫頭她也有福。
千金大拜掌朝綱,宰相家人七品官。臉色比前豐滿了,戴著頂,烏紗帽子好威嚴。門包定得多多少,還比我,清苦詞林高萬千。侍講孟爺心暗想,於時款步進門間。
話說孟嘉齡走入書房,見一個伺候的小童在側,便問道:方才出去的那人可是酈相爺親戚麼?姓什麼?小童兒笑嘻嘻地道:小的是相爺隨買來的,府中人還不大認得。但聽得相爺叫他作榮發,姓倒不知。嘉齡見說忍不住笑將起來:不錯呀,榮蘭自然改名榮發了。
當時心內喜非常,獨自地,耐性安心等在堂。酈相傳言邀請後,依然用飯不慌忙。停停牙箸私盤算,執執銀杯暗忖量。一碗香粳食已畢,旋觀婢女獻茶湯。擎杯復又遲遲飲,也不管,翰院胞兄等得慌。梁氏夫人催快出,方才立起擱瓊觴。正冠就是隨身服,款朝靴,曲繞迴廊到外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