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后妃傳珍珠傳奇 正文 第148章:殘星下照霓襟冷(上)
    接近拂曉時,默延啜率先睡醒。

    身側,沈珍珠以他的外袍為席,身姿平躺,依舊睡得很沉。

    她睡姿恬靜,朔漠中的拂曉時刻,天邊的那一縷光華半明半暗,極目望去四面沙海浩瀚無垠,近在咫尺的她,面頰氤氳在這幽明之間,反而似乎看不真切。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離他這般近。好似這蒼茫天地,月照古今,竟然只有他與她兩人。

    一切都短暫如拂曉寸光,夢境之上再生夢境。

    他俯身看她,她的氣息如幽蘭沁香,他如鐵石凝佇斂息,仿若欲讓時光停佇。不知過了多久,他伸手,輕輕撫上她的額頭。

    沈珍珠乍然睜開眼。

    他並無避諱,朝她坦然一笑,「醒了,那我們吃點東西,趕緊出發。」伸手將她拉起。

    沈珍珠問他:「剛才在想什麼?」

    默延啜看著她笑:「原來你早就已經醒了,你在想什麼?」

    沈珍珠面上微微一紅,好在光色晦明,他看不出來,「我在想,回紇冬寒夏熱,朔漠處處,且無中原的美食佳釀,委實困苦。」她抬首,微笑著,「只是,默延啜,我仍是覺得——長居回紇看風吹草低,孤煙落日,也不失為一件美事。」

    「你?!」默延啜眸中劃過一縷驚詫,看著面前淺笑吟吟的沈珍珠,他竟說不出話來,他深吸一口氣,猝然別過頭。

    沈珍珠正詫異著,卻聽默延啜大喝一聲「我們走」,一隻手被他緊緊攥住,身子不知怎麼的騰空而起,轉瞬間被他帶上馬背,共乘一騎。默延啜揚鞭催馬,風聲並著黃沙呼嘯而過,她的半個身軀卻在他牢緊的包裹中。

    「默延啜!」沈珍珠出聲喚他,只覺此時的默延啜太過怪誕。

    「可汗,可汗!」數名隨從原是遠遠守衛的,沒想到默延啜突然出發,都急急的上馬追趕。

    默延啜如若未聞,不發一聲,盡顧著不住的催馬。沈珍珠從未見默延啜這樣,心中又是驚異又有隱隱的駭怕。她無法回頭看他的神情,攥住她腰肢的那隻手卻是愈來愈收緊,簡直快要讓她喘不過氣,她在喉間低微的「嗯」了聲,他倒是隨即聽見,稍稍放鬆。

    策馬疾行三四個時辰,終於衝進了那片只斤澤,長時間的馳聘,沈珍珠不僅口乾舌燥,也飢餓難耐。

    默延啜徑直策馬衝至沈珍珠所居房舍前,左臂一提,將她輕輕放下馬:「你先吃點東西歇息一下。」未等沈珍珠扭過頭,早已策馬朝前方自己的居所疾行而去。

    沈珍珠只是奇怪,在房舍前發了一會兒愣,體乏無力,抬步走入房中。

    「夫人,夫人,大事不好!」前腳剛入門檻,程元振匆匆闖入,滿面焦慮。

    「什麼事?」

    程元振道:「昨日,陳周大人告訴某說,已經打探到殿下被拘押所在——是在這綠洲西面隱蔽處的一幢房舍中,與其他東宮侍衛分開拘押的——要我們一起尋機將殿下救出逃走。」

    沈珍珠變色:「我不是早告知過他,現在局勢紛亂,暫不可輕舉妄動麼?」

    程元振搓手道:「正是,某也一再勸說,可是,陳周他不聽,已經乘著回紇可汗沒回來,獨自一人悄悄潛去了!夫人,咱們怎麼辦?」

    沈珍珠跺腳道:「他簡直是胡來!」當機立斷,「我們快去追他回來,不能任由他們入大漠!」說話間,沈珍珠早已邁出大門,恰在此時,兩名默延啜的隨從正牽著一匹馬由門前經過,她瞬即衝上,一把攘開隨從,縱身上馬,程元振稍晚一步,眼見她催韁之間馬如箭般飛馳而出,兩名隨從驚得目瞪口呆。

    沈珍珠縱馬往西面馳去,方行不足三里,遠遠已有數名回紇兵丁向她圍來,意欲阻攔,有一名回紇兵丁會說漢語,叫嚷道:「可汗有令,不許任何人往西面去!」她哪裡還顧得了這麼多,厲聲喝道:「讓開!」縱馬硬往前闖,馬蹄過處兵丁們紛紛後退,一名兵丁惱了,拔出腰間彎刀,那懂漢語的立即上前按下他的刀,道:「頓莫賀說千萬不能傷她!」那些兵丁微微猶豫,乘著這間隙,沈珍珠立時縱馬衝出了包圍圈。

    西面是一片開闊的原野,沈珍珠不知道李豫究竟被關在何處,也看不見陳周的身影,見後面暫無追兵,放馬緩行。她從陳周那裡粗略知道一點在草原上識轍認路的方法,仔細觀察原野上的轍痕,見左右各有轍痕通向前方,左方轍痕寬且深,像是牛車留下的,右方轍痕若非細看極難察覺,似有似無,時深時淺,倒像是由人踩出。

    按程元振所說,若李豫是與其他東宮侍衛分開拘押的,會不會是南轅北轍般分開?若是,哪一個方向通往李豫被拘之地呢?

    她蹙眉思索著,忽然間靈機一動:李豫與那些東宮侍衛每日都需進食,東宮侍衛人數眾多,回紇兵丁若要送食物,必定無法手提肩挑,只能用車馬運送;而李豫若單獨拘押,他的食物就不需要這般麻煩,一兩個人步行送去就可。

    這樣說來,莫非是右方?、

    她只能賭一賭運氣。調轉馬頭,沿著右方轍痕前行。草木漸漸蔥鬱,不時可見小片小片的樹林,行了半個多時辰,終於看見掩映在林木中的一幢小小房舍。

    她的心中既是喜悅,又有些緊張,放低馬步,馬蹄踏在青草地上,聲音極輕。

    漸漸行近。

    房舍正面地上,橫倒著三四名回紇兵丁,一動不動,看來非死即昏。

    陳周背向著她,正用由回紇兵丁身上翻到的鑰匙開啟房舍的大門。

    沈珍珠輕輕下馬,緩緩走近。

    「光鐺!」陳周拉開橫栓,挪開大門,「殿下,太子殿下,」他低聲呼喚著。

    極悉卒的腳步聲,偏偏每一步沈珍珠都聽得這般清楚,好似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坎上。她不能動彈,只可以無聲無息的盯著那扇大門。

    夕陽投射到石材所製的窗欞上,折出冷冽肅清的光芒。

    終於,門檻處出現了一個青色的身影。這樣瘦,而且頎長。彷彿經久未受陽光洗禮,他半退一步,抬手遮住額頭,忽然,他緩緩放下手,他凝神前方——

    他看見了她。

    他與她靜默對視。

    她從他的眸中看不見悲喜。

    他看著她,好似看一個陌生人,眸中不起紋絲波瀾,平靜得讓人窒息。

    她也只能這樣,悄無聲息的看著他;她也只是,無法移開目光。雖則世事的千阻萬隔,沒想到,她今日仍能這般,與他對視。

    她聽見鷹隼淒厲怪叫,劃過長空,這一剎那。

    她還是慢慢垂下眼瞼,她該上馬離去了。

    卻在這一瞬,她看見了一件萬難預料的事:陳周右腕下光芒一動,閃出一柄匕首——

    「不!——」她失聲大喊,往前撲去。

    李豫猝然一驚,然而刀刃光寒,已抵胸前,他本能的朝後退閃,右掌同時擊出,「轟」的一聲悶響,陳周吃痛冷哼著連退數步,身軀搖搖欲墜,李豫一手扶住門框,一手摀住腹部匕首,面呈痛苦之色,慢慢滑將下去。

    沈珍珠已撲將上來俯身扶住李豫,怒視陳周:「你在做什麼!」

    陳周穩住身形,獰笑起來,容色張狂猙獰之極,「太子、太子妃都在此,我正可一併送你們上路,好向皇后娘娘交待。」

    「原來你,你,竟然已經投靠了皇后?!」李豫喘口氣,吃力的說道。

    陳周目光落在李豫腹部,見血水慢慢滲出,轉瞬他胸腹間衣袍被染紅大片,冷笑道:「殿下,若是再指望你,只怕我到嚥氣那日也不能翻身。一句話,陳某等你的許諾,已經等不及了!你們死在這大漠裡,當真是一乾二淨。」對沈珍珠道:「太子妃,這回幸得有你。老實對你說,要你來回紇找殿下,就是皇后的主意。若沒有你,我哪裡能這般容易的找到殿下!」說畢哈哈大笑。

    這真是一出「妙計」。李豫遠涉回紇,本就是留與張皇后最好的機會,雖然傳來失蹤的消息,畢竟不如死訊更讓張皇后放心,若能趁機殺他於草原大漠之中,真是死後屍骨無存,死無對證。然而要殺死他,必定要先找到他。要在回紇找到失蹤的李豫,並非要武藝多高,智謀多強,最好的帶路人選,莫過於沈珍珠——雖說已有默延啜「死訊」,但她終究曾是葉護義母,多少對她該有所回護;而最重要的,是沈珍珠曾經赴過回紇,聰慧有過人之處,且要找到李豫之決心強勝任何人。陳周功利之心急迫,終至賣身投靠張皇后,張皇后正中下懷,便委他來刺殺李豫。無怪陳周會採取那樣非常的手段,迫她在吳興沈府現身;無怪到了這綠洲後,他如此急切的想要找到李豫。原來,他不要是急於救李豫,而是急於要殺死李豫。她這樣蠢,雖然嫌惡陳周,居然從未懷疑過他,從未由深處剖析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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