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熠熠。
沈珍珠合衣躺在氈帳內的氈席上,覆去翻來睡不著覺。直覺和前幾次的事告訴她:今晚定會有事發生。
前幾回宿營,她也是這樣的心神不寧,多次去氈帳四方巡視,然而總在她回帳歇息後,仍會發生侍從失蹤的事。因此,逞著白晝曾經小寐過一會兒,她索性起身坐在氈席上,取出隨身小刀,在氈帳上用力一劃,割出一條細縫。因是在草原上扎帳,不同於在山谷扎帳分佈鬆散,且明月高掛,故而從這小小縫隙可窺周邊營帳的動靜。
外面的世界很平靜。侍從們輪流值守巡防,陳周守著篝火側臥,不時發出陣陣鼾聲,篝火時明時暗,偶爾走來一名侍從添加乾枯樹枝,程元振由對面氈帳走出,低聲對侍從叮嚀著幾句什麼,四面觀望一時,又緩步踱回……
沈珍珠不時偷覷,始終無任何異常,時間一久耐不住困頓打起瞌睡,頭往側旁一咯,正碰著搭建氈帳的篷架,立即吃痛驚醒。瞇著眼往氈帳外望去,卻見南面營帳遠側,一名侍從宛若喝醉酒般,歪歪倒倒的斜下地去,她赫然一驚,全身汗毛倒豎,也不知自己是以何等驚人的速度飛奔出氈帳,高聲大叫:「來人!來人!有刺客——」
她的叫聲瞬時劃破駐地的寧靜,陳周率先一骨碌兒由篝火前跳起:「哪裡,刺客在哪裡?」就近的幾名值守侍從已拔刀出鞘,四下裡查看。
沈珍珠分明看見南面營帳後忽的躥出數條黑影,她指向那個方向:「快,快,就是那裡,抓住他們!」
正叫喚間,忽聽有人喊道:「接著!」沈珍珠倏的抬頭朝聲音所在方向看去,在這電光火石間,耳畔「嗖」的風聲搶掠,聽到身後「錚」的一聲,一支箭羽貼近她身軀而過,正正刺入身後氈帳的樑柱,力道不減,猶在瑟瑟顫動。
陳周雙掌一拍,罵嚷了句「他娘的」,手一招,瞬即帶著數名侍從朝沈珍珠所指方向撲去。此時各個營帳中歇息的侍從全被驚動,紛紛由帳中衝出,一時拔刀聲,喊打喊殺聲此起彼伏,火把四方晃動。
數名侍從靠近守衛在沈珍珠身側,南面打鬥聲依約可聞,沈珍珠由一名侍從中奪過火把,道:「走,咱們去看看究竟。」
快步走至南面,方知打鬥聲由更遠處傳來。南面營帳處只留一隊內飛龍使,隊正見沈珍珠來至,指向東方稟道:「刺客往東面逃竄,二位大人都去追趕捉拿,且留我等護衛夫人。」沈珍珠點頭,見地上倒臥一名內飛龍使,蹲下身子問道:「此人怎麼了?」
隊正道:「看這模樣似乎被藥物摀住口鼻,暫失知覺。屬下已令人取水,灑潑到面上,應當可以立即清醒。」說話間,一名侍從已由營帳取來水囊,將水盡數灑至昏迷侍從面上,果然那侍從擺擺腦袋,雖然頭昏沉不堪,還是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告罪。
沈珍珠道:「想來那些人定是用此法,才能輕易劫走諸多內飛龍使。古來可置人短時間麻醉的藥草不在少數,不知這回的藥物,是用什麼製成的?」
隊正面有難色:「這,屬下見聞短淺,實在不知。」
沈珍珠笑笑,也覺得此問強人所難。這般識藥物的本事,世間除卻慕容林致,還能有幾人?
恰在此時,聽得東面馬蹄雜沓,沈珍珠面上微微變色,欲開口說話,又強自忍住,再屏氣細聽,那馬蹄聲卻漸漸遠去,仿似草原上掠過一陣驚風驟雨,轉瞬沒了聲息。
沈珍珠歎道:「可惜可惜,那伙賊人定是逃脫了。不知二位大人抓到一兩名漏網之魚沒有?」
片刻功夫,果然程元振與陳周帶著侍從們神色怏怏的奔行而回。
陳周搖頭大罵:「這夥人部署好生周詳,原來早早埋伏有兵馬接應!我們追趕過去,他們且戰且退,不與我等糾纏交兵,追了數里路,接應的人亂箭齊發,倒讓我們折傷數名飛龍使,他們卻不損分毫,全身而退。」
程元振悻悻不樂,閉口不言成敗。想是短兵相接,內飛龍使再度敗北,他心中殊不痛快。
沈珍珠與陳周檢視從侍從傷勢,一邊問道:「可知他們是甚麼來頭?」
陳周隨手撿起一枚由受傷侍從身上拔下的箭頭,道:「他們以駑弓射箭,箭雖短促,來勢凌厲,惟殺傷範圍有限,所以我們的飛龍使均只受皮肉之傷,稍加診療即可。——此乃回紇人慣用的弓箭。這群人,應當是回紇人。」
沈珍珠昔年在回紇也多見此種短箭,微微頷首。
陳周又去看那名曾被迷暈的侍從,回來說道:「某問詢過此人症侯,那迷藥亦非什麼特別之物,是回紇四處常生的一種藥草,叫做騰爾枝。」
沈珍珠道:「哦,何以名字這樣怪異?」
陳周道:「因回紇人以遊牧為生,多有與野獸相鬥身受損傷的,這騰爾枝本是突厥語,意思是『迷』,可令受傷者痛感暫且消退,與咱們中原的麻沸散藥理大致相同。」
「這二件事都與回紇息息相關,看來,咱們一入回紇,就被人早早盯上。」沈珍珠道。
陳周皺著眉頭:「可是他們要對付我們,用意何在呢?僅僅為阻擋咱們救殿下?當前之勢,我們較之他們的力量無異螳臂擋車,何至於這樣費腦筋?一古腦兒殺死我們,不就萬事大吉?」朝程元振喊道:「程兄,你可不能悶頭不說一語,今日之事,你有什麼見較?」這一路行來,他與程元振的關係彷彿親近了一些,偶爾也兄啊弟的相稱,但大多時候都是相敬如賓,客氣得讓人發怵。
程元振苦笑,拔出長劍插於地上,雙手合抱,背向著沈珍珠與陳周,良久佇立不動。
沈珍珠勸慰道:「大人不必氣餒,今日之事足以鼓舞士氣。」
「夫人,二位大人,這支箭桿上捆有書信!」一名內飛龍使隊正快步跑來,將手中箭羽遞給程元振。
沈珍珠「咦」了聲,說道:「這不正是方才刺中營帳樑柱的那支箭嗎?」
隊正連說「正是」。
當時情況緊急,沈珍珠一心只想速速抓住襲擊他們的人,沒有留意這支箭有什麼特別,這時才看到箭桿上用絲繩捆著一張牛皮紙。
程元振解下牛皮紙,沈珍珠打開念道:「欲尋大唐太子殿下蹤跡,由此處東行一百里至平羅遇,再折北行三百里。」字跡扭扭曲曲,看似書寫漢字十分費勁。
陳周十分吃驚,將那牛皮紙拿過,從頭至尾再看,邊喃喃說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有什麼不妥之處?」沈珍珠與程元振異口同聲。
陳周抹了一下額頭冒出的汗:「據某所知,由平羅遇折北前行,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大沙漠。太子殿下怎會在那裡,那裡怎能容人存活!這,這,這牛皮紙所寫,究竟是什麼意思!」
沈珍珠輕咬嘴唇,腦中一時有成千上百個念頭晃過,種種猜想交織盤錯,絞弄得頭腦混沌無措,好半晌才勉強定下神,說道:「這件事確實奇怪之至,他們既然要襲擊我等,又為何要特地送信告知殿下下落?莫非是請君入甕之計?他們若是要對我們不利,何以遲遲不下手殺死我等?若不是要對付我們,又為何要連連襲擊,擄掠侍從?」
陳周與程元振也是茫無頭緒,程元振道:「以夫人之見,我們下步如何行事?依舊往回紇王庭方向行進,還是照這牛皮紙所說?」
沈珍珠長吁一口氣,見此時星河漸落,天將破曉,說道:「我們折騰一夜都累了,料那些人今晚不會再來,我們都回去各自仔細思量推敲,明早再議吧。」
其實沈珍珠哪裡睡得著,回至自己的氈帳中拿著那牛皮紙書來回翻看思索。
以這封信的口吻看,李豫應該沒有性命危險,尚在人間。這封信最大的用意,應該是引(或誘?)她與侍從們朝所指方向去尋李豫。
可是,為什麼要引他們去尋李豫呢?自己一行區區不足百人,無論在何處都翻不起風浪,不會被任何人瞧在眼中放在心上。
還是那句老話:用意何在,用意何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