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緒從此以後果真不再限制沈珍珠的自由,雖然總有一兩人跟隨身後,但沈珍珠在鄴城內四處閒逛從未被阻攔。
天氣漸漸轉冷,史思明已派出一萬兵丁駐紮在滏陽,與鄴城相呼應,唐軍無統帥以致久攻鄴城不下,十分疲累。看似形勢對安慶緒開始有利,然而安慶緒心知肚明——史思明「救駕」心存不良,表面是「救駕」,其實正是瞄準「大燕皇帝」之位而來,無論是敗於唐軍,還是史思明打敗唐軍入鄴城,他安慶緒都是死路一條,因而日日笙歌買醉,偶爾喚沈珍珠去他的「宮殿」一趟,他清醒時少酒醉時多,多數時候說不上幾句話便不知不覺睡著。
沈珍珠暗地裡著急,就算是輕生死,她也不願意這樣稀里糊塗的為安慶緒殉葬。
度過正月,鄴城內糧食漸漸開始短缺。尤其百姓家中存糧本來不多,再被安慶緒屬下搜刮,部分百姓家中已然斷糧,軍中的粥飯一日比一日稀薄,沈珍珠雖不至於挨餓,然所供飯食明顯不如以前。
這日午後沈珍珠照舊在鄴城中閒逛。城中大街小巷乞丐明顯增多,個個蓬頭垢面,面黃肌瘦。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人人都沒有吃的,就算乞討又有何用?
轉過一條小巷,納頭與一人對面相撞,想是那人久餓無食力氣微弱,竟然被沈珍珠撞倒在地,低著頭「哎呀哎」的叫喚起來。沈珍珠心中過意不去,不顧此人衣著污穢,連忙上前去扶,問道:「老人家,有沒有——」那個「事」字還沒吐出來,此人忽的抬頭又急忙垂首。
「你——!」沈珍珠驚得目瞪口呆,雖然面前之人稍作喬裝,她仍舊可一眼認出——竟然是陳周!與此同時,她掌下被塞入一物。她瞬即反應過來,將掌下之物抵入衣袖中,語氣仍是殷切的:「老人家,可有被摔傷?」此時,跟隨她的兩人已經上來,不耐煩喝道:「沒事快滾,休在大爺前裝蒜。」陳周作唯唯喏喏狀,抖瑟著身軀,一步幾晃的,好半天才走遠。
當晚,沈珍珠乘夜半無人取出袖中之物,原來是一隻碧玉小瓶,另有一食指寬大小字條。就著夜光,可見字條上以小楷寫道:「善加珍重,臣等誓死救娘娘脫險。瓶中系劇毒鶴頂紅,娘娘可乘隙下毒,先除安賊,再破鄴城。」
陳周怎麼會出現在鄴城中呢?以他的武藝,不可能凌越城牆入城,莫非他竟一直潛隱於鄴城?他在字條中稱「臣等」,那麼在鄴城中的唐軍細作應當不只他一人。他們究竟是受誰的差遣?李豫或是郭子儀,還是另有其人?她已與李豫和離,陳周等人竟仍稱她為「娘娘」,也算是滑稽之事。
沈珍珠正在胡思亂想之際,房門被輕輕扣響幾下。
「夫人,陛下有請。」宮女在室外輕聲鶯語道。自她被擄入鄴城後,這些宮女內侍們一概都稱她為夫人,應是安慶緒授意。
沈珍珠不能不吃驚。安慶緒從未這樣晚見她,可是以安慶緒現時的狀況,她深知除非萬不得已,決不能激怒他,只要能維持如前的寧靜,或還有一線生機,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想了想,她立即點燃燭火燒燬字條,穿戴整齊,再三躊躇,終於還是將那碧玉小瓶扣入腰間束帶裡。
宮女提燈帶路。沈珍珠心裡七上八下,不知道會被帶到哪裡。行了半個多時辰,穿行過層層疊疊的「殿宇」,眼前豁然一爽,面前居然現出個庭院。
宮女悄無聲息的退下。
庭院四面植以草木,稀疏挺拔,有初春嫩芽暗香浮動,別見清幽,庭院正中石几上只置著一盅酒,兩枚酒杯。
安慶緒原本背向而立,聽見身後聲響,緩緩回過身。
他面容清朗,神色微顯冷峻,沒有半分醉酒顛狂之貌,與這庭院的靜朗,十分合契。
沈珍珠與他四目相對,一時竟有些恍惚,彷彿瞬間時光逆轉,眼前的安慶緒,回復成數年前她所熟悉的安慶緒。
「過來,你看這一輪明月——」安慶緒向她招手,嘴角彷彿帶著一點笑,從前的他,就算笑也是隱諱不張揚的,實在高興了,就在嘴角掛一絲笑意,就像現在。
沈珍珠走過去。
安慶緒指的是院中一口井。一輪月華正映入井中,不偏不倚,光華催動心弦,有如琉璃萬頃堆砌其中,炫人耀目,叫人欲窺又不敢窺,想捨卻不敢捨,鏡花水月,人間萬象,似幻如真,莫不如此。
安慶緒道:「這可像吳興你閨房外那口井?(注)我從未見過那麼美的月華,那年你次指給我看,就好像今天這樣,月光璀璨,好似在仙境。」歎一口氣,「只可惜,這樣的明月夜,自我離開吳興就再沒有見到。沒想到今天居然重臨此境……」
他神情蕭索,好似那年他得知慕容林致要嫁給李倓,在長安郊外,那一份不甘與失落。
誰知事易時移,每個人都沿著自己命運之輪翻湧起伏,誰能擁這份勇氣,在風起浪湧時,嘎然止步?
明知不可能,沈珍珠依然還是輕輕開口說道:「安二哥,你止步收手吧!這明月其實在何處看都是相似,這麼多年你只是從來沒有仔細看過而已。你身負絕世武藝,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
「你永遠會敗人興頭。」安慶緒沒有動怒,說話口吻像極了當年在長安郊外。
那時他因林致之事橫衝過街,將沈珍珠帶上馬奔至長安城遠郊。沈珍珠說:「你也瘋夠了!」
他說:「你總是這樣,敗人興頭。」
「你這叫什麼興頭?滿大街橫衝直撞,不管別人死活,也叫興頭?」沈珍珠這樣斥責。
當年之景,此際同時湧上兩人心頭,彼此都不禁一驚。
怎樣開始,就怎樣結束,人生莫非有一條線冥冥牽引?
安慶緒搖頭道:「我不能收手。珍珠,你說,我現在還有什麼?就算我不做安慶緒了,我還能有什麼?除了我這把劍,我還有什麼?你永遠不可能移情於我,那我,也只能在死前縱容自己一回,我要佔據這鄴城,佔據這大燕皇帝之位,有一天是一天,有一時的快樂就是一時的快樂!」他抬頭看著沈珍珠,有些淒厲的笑:「我生前身後,必定要背負無盡罵名,無人理解,也無人為我辯說一二!那就這樣吧——」
他邊笑邊扶著石几坐下,示意沈珍珠也坐,揮指夜空道:「這樣的夜晚實屬難得,我們就不說那些掃興的,不如從咱們相識開始說起,好好的談一晚上的話。」
正說到這裡,忽然有內侍尖著嗓子在庭院外大聲稟道:「皇上,不好了,劉妃與魯妃在宮中打起來了!」劉氏和魯氏都是安慶緒在「繼位」後納的妃子,兩人素來不和爭風吃醋。安慶緒皺起眉頭,冷冷道:「那就讓她們打!」
「可是,可是,再打下去,奴婢怕會出人命啊!」
「出人命正好,朕還正嫌她們煩。」安慶緒仍舊無動於衷。
「她們大打出手,若衝撞太后的神位——」
這內侍所指的太后,自然是安慶緒生母盧氏,安慶緒繼帝位後一直供奉生母靈位於內殿中,一聽這話,安慶緒這才起身,對沈珍珠道:「你等我一會兒。」匆匆走出庭院。
院中只留下沈珍珠一人。
沈珍珠手輕輕觸著腰間的碧玉小瓶。
她猶豫著。
面前有一盅酒,現在這偌大庭院中除了她,再無別人。
這是下毒的最佳時機。
十餘年來安慶緒雖然做過數不盡的惡事,對於她,似乎從未有虧欠。
然而他們掀起這漫天烽火,令得生民塗炭,遍地哀鴻。
這一刻,也許萬千大唐百姓的性命都握在她手中。
她可以提前終結所有。
她啟開酒盅,取出那盛裝劇毒鶴頂紅的小瓶,掀蓋,往酒裡倒下去——忽然,手腕一緊,被牢牢攥住,手中碧玉小瓶同時被劈空奪走。
註:此井現仍在浙江湖州沈珍珠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