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后妃傳珍珠傳奇 正文 第113章:重重曲澗侵危石(下)
    亥時,距肅宗給予沈珍珠最後期限,只有一個時辰。

    風生衣面色慘白,陳周不停的踱步罵咧著。沈珍珠全身冷汗層層滲透衣裳,眼前陣陣發黑,然仍強撐而坐,咬牙一字一句說道:「再等等,也許——」

    風生衣踏步上前,揖道:「為今之計,馮某先去請郭子儀元帥——」未及沈珍珠答話,陳周攥住風生衣佩劍,擋住去路道:「求旁人作甚!殿下豈是束手待斃之人,不如……」風生衣雙目虎瞪,斷喝一聲,阻住陳周下面的話:「休得胡說!」那陣勢,卻是極力阻止陳周往下欲說之言。沈珍珠看在眼裡,更增幾分淒惻之感,擺手道:「你們有多少事瞞著我,我也無心計較,你們且愛做甚就去做甚,讓我安靜一時半會!」

    「轟」,嚴明撞入室中,踉踉蹌蹌站立不穩,右手一閃,「光」的拔出佩劍抵於地面,這才穩住身形,斷斷續續報道:「王妃,我們已找到薛嵩的私宅——」

    沈珍珠站起身來:「什麼!」

    「可是,可是我們到達時,已人去樓空。」嚴明說到此處,腳下一軟,蹲倒於地。程元振雖應允幫忙,但昨晚查問宿夜一無所獲。至今日午時,一內飛龍使突然記起薛嵩與另一內飛龍使名喚趙勇的近日相處最好,但趙勇恰好近三日都不當值。嚴明幾番問詢查找,好不容易找至趙勇家中時已近戌時,由趙勇領著馬不停蹄繞過大半個長安城找到薛嵩私宅。然而,終是去晚一步,那宅中雖有居住痕跡,人卻已遁走。

    沈珍珠頹然坐下,方未坐定,又有「報——」聲驟起,一名淑景殿侍衛全身披雪,入室迎頭跪報道:「剛剛由金光門守軍傳來的消息,有人由城頭強躍城門,現已逃出城了!」

    沈珍珠心頭一陣巨痛,只覺呼吸如此容易之事,此際竟然艱難之至,聽到耳側有人急呼「王妃,王妃」,聲音一時近、一時遠,她茫茫然如在夢中,她一手往椅背撐去,那椅背冰涼透心,她忽的全身一凜,那神智猛然回歸,全身不知哪裡來了些力氣,竟而穩穩的站立起來。

    她一一望過面前三人焦灼的眼神,勉力笑道:「我沒有事。」目光慢慢移動,突然停止,問道:「你有甚麼事?」

    三人都是一愣,隨著她的目光看去,卻見室中一角立著個內侍,沈珍珠原來是問他話。那內侍想是來稟報事情的,卻正看見沈珍珠發病的危急情狀,一時嚇得愣住,此時聽到沈珍珠喚他,仍是顫顫桅桅的踱過幾步,跪下回話道:「奴婢,奴婢是來稟報,外面有人指名要拜見王妃,王妃,您見還是不見?」

    陳週一拍大腿,喝罵道:「你這閹貨,沒見王妃身體不適?還見甚麼不相關的客!」忽的省起自己口出污言,忙對沈珍珠請罪道:「王妃,某失言了!」

    沈珍珠眸中卻閃出一絲晶亮,淡淡的說了個「請」字。

    內侍很快引著人進來了。

    來人身形高大,著厚厚的深灰大氅,將整個身子都包裹進去,氅帽遮掩住面容,只露出一雙眼睛。風生衣三人上下打量來人,更是暗握兵刃,生恐突發意外。來人入室微站一會兒,瞪住眼睛看清沈珍珠容貌,這才一把子脫下大氅,「光鐺」將腰間佩劍扔擲地上,伏地跪拜沈珍珠道:「求王妃助我啊!」

    沈珍珠長長的舒出一口氣。

    果真是薛嵩。他來了。

    沈珍珠盡量保持語調凝重鎮定,問道:「你要本妃如何助你?」

    薛嵩叩頭道:「殿下吩咐薛某做的事,薛某決不敢有違。小女鴻現劫獄,並非薛某之意。求王妃指引薛某在陛下面前說明事情真相,容某能官復原職。」

    沈珍珠心中猜測,此際全被證實。萬種滋味齊泛心頭,見風生衣和陳周目中都有驚詫之色,此時不欲說任何多餘之話,只揮袖道:「好罷,嚴將軍,你這就帶薛嵩入大明宮。薛嵩,殿下當日教你說甚麼,你照說就是!」又對風生衣道:「你們都去罷,暗中護衛薛將軍,要將他平安送至大明宮。」

    薛嵩大喜,喏喏稱是。

    嚴明連連答應著,又疑惑的問道:「王妃怎不入宮?」

    沈珍珠緩緩倚於椅中,朝眾人揮手道:「我累了,事不宜遲,你們快去莫誤時辰。我過一會兒自回淑景殿。」

    「王妃,」風生衣邁前一步似有話說,卻見沈珍珠已闔上雙目,神情疲怠之極,只得與嚴明等人一同退下。

    她是累了,很累很累。

    事情竟是這樣。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原來是李俶的主謀。

    或許事情原委是這般:張淑妃設計薛嵩誣指李俶,卻被李俶得知消息,私下將薛嵩收買,要他做「反間」之人。一旦當殿對質,薛嵩必會翻供,指張淑妃「逼迫」他誣陷李俶.這樣的話,張淑妃危殆,既使她拋出替罪羔羊,也會元氣大傷,不再受肅宗信任。

    只有這樣,一些事才可得到解釋:何以李俶當日看到薛嵩的供詞,並不如她那樣驚訝,甚至有一份鎮定自若在其中;肅宗盛怒之下要斬李俶,何以李俶強拉住她,而李泌竟會那樣巧趕到阻攔,想必李俶早與李泌商議好。

    好一個部署周詳的計劃。李俶不告訴她,想是怕她露出破綻吧。當日她在殿中這般情急,正可幫他掩飾真相。

    然而,世上萬事都是環環相扣,牽一髮亦可動全身。這個計劃在最關鍵處出了變數——薛嵩意外被劫!

    風生衣與陳周都知道這個計劃。風生衣身在刑部,收買薛嵩必有他的「功勞」,而這個計劃,陳周當是主要謀劃者。故而開初之時,這二人都不是特別著急,因為收買薛嵩必定許下極大的高官厚祿,薛嵩不會放棄。可是,他們都忽略了一點——即便薛嵩想回宮「復職」,也需有人引薦,他是大理獄逃犯,怎敢一人冒失失的闖宮或投案,更怕「反間」之事洩漏,被張淑妃私下「結果」。

    對於薛嵩來說,最好的引薦人——既然是廣平王收買的他,那最好的引薦人,除了被拘押的廣平王,自然莫過於廣平王正妃。

    於是,她終於在最後的時辰裡,等到了薛嵩的投奔。

    接下來會怎樣?薛嵩會如何在肅宗前反噬張淑妃,她已不想知。

    這一場仗,她打得太辛苦。

    她贏了,卻失卻了歡欣。

    她面上帶著笑,以原有身姿倚在椅中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聽窗外風聲、雪落聲、侍從呼吸聲,一點一滴,都入骨髓,忽覺面頰濕潤,輕輕抹上去,原來已經淚流滿面。

    「我終於和他徹底了斷父女之情。」五步之外,細稚而灑脫的聲音如琴奏般悠揚響起。

    薛鴻現的輕功極好,沈珍珠本不該能聽見她入室的腳步聲,然而她闔著目,竟然在薛鴻現方入室時,就已經聽見了。她似乎還能聽見自己週身血液緩慢輕靈的流動,聽見遠處高山積雪沙沙的顫動,聽見吳興家中公孫二娘暢快的笑聲……

    她還是不想睜目,悠悠啟唇道:「對不起,鴻現。」

    薛鴻現坐至窗台上,有節奏的晃動著雙條腿,說道:「我一直不知道師父要我來長安為什麼,原來,就是要我來救薛嵩的。」

    「是你師父教你救他的麼?」

    「不是,是我自己。一聽說他被關押大牢有性命危險,忽然就忍不住去救他。」薛鴻現撅嘴搖頭望天,也不管沈珍珠仍舊閉著眼。

    「那是因為當年在長安,你雖然說與他再無父女之份,他終究還是對你手下留情。」

    「可是,到了今天,他既然非要選回宮,是生是死,再和我沒關係了。」

    「鴻現,你的師父真是絕世高人。」沈珍珠闔著目,忽的一笑。

    「沈姐姐,」薛鴻現驚歎著:「你這一笑,可真美!」

    「可是,」薛鴻現又垂首黯然:「為什麼我看見你這一笑後,自己的心頭好似湧起了萬種惆悵和悲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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