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看看。」張涵若伸手將那信箋取過去,笑道:「我懂一些突厥文字。」幽州左環滄海,右擁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濟,五胡雜居,沈珍珠記得張涵若提過其母是突厥人,她識得突厥文字不足為奇。
張涵若掀起一角車簾,迎著雪花,細細的看下去,越看臉色越是凝重。不過須臾功夫,就看完將信箋依舊折起。
「寫些什麼?」沈珍珠問她。
張涵若若有深意的看沈珍珠一眼,肅正坐好,才緩緩說道:「這果真是回紇密使寫給回紇可汗的密信。」回首問薛鴻現:「你是怎麼拿到這封信的?」
薛鴻現滿不在乎的拍拍衣袖,道:「偷的唄!」
原來薛鴻現昨日傍晚入長安城時,正看見一名身著漢裝的異族人出城。因裴昭儀遇刺之事,長安城守備外鬆內緊,嚴厲盤查出入人等。那異族人卻飛揚跋扈之至,一意要急著出城,守城官兵礙著回紇兵之功,敢怒而不敢言,草草搜查一番就放那人出城。薛鴻現見此頑性大起,又惱自己也要被仔細搜查行裝,更兼這兩年跟隨師傅與師傅好友空空兒,學了些妙手空空的手藝,平日無處施展,此時不用,更待何時?於是輕輕巧巧將那回紇人藏在懷中的信箋盜了出來。
偷得信箋後,她當然也不認得這蝌蚪般的突厥文字,她雖對人情事故不太通,人卻是聰明之至的。稍作思索,便依樣將信箋中文字「畫下」,拆作數份,在茶館裡尋得幾個通譯,各自譯成中文,再一拼湊,知道其中關係沈珍珠,忙托張涵若將沈珍珠喚出。
張涵若道:「原來裴昭儀被刺,不,應該說是謀刺張淑妃,主使竟然是回紇可汗!」說話間看了沈珍珠一眼,沈珍珠明曉此事,此際也不得不作出一副驚訝的模樣。
「這信中一大半是那行刺之人的表罪之辭。說行刺之事已敗,裴昭儀作了替死鬼。而當時場面混亂,他們誤以為已經成事,趁亂拔下凶器送入了沈姐姐你的寢殿,又說他們中有內奷,不僅洩漏行刺之事,甚至將送錦盒至淑景殿之事都賣與了張淑妃。最後還道,他們定要再刺殺張淑妃,且掀出內奷,不然無顏面見可汗。」
張涵若說完,疑惑的看著沈珍珠:「姐姐,我都糊塗了,那回紇人刺殺張淑妃也就罷了,為何要將凶器特地送於你呢?」
沈珍珠感喟不已,她果然沒有料錯——默延啜,他不會這樣對她。她甚至頗為感動,他說送她的「禮物」,竟是刺殺張淑妃!她是那般的恨張淑妃,卻一時對其無可奈何,他竟然是全都知道的!殺張淑妃,並不同於刺殺皇帝,對他的「大局」無利可圖,他居然願作這不划算的買賣,這份心意,豈同區區。
張涵若等不到她回答,又問一次。
沈珍珠這才回過神,笑道:「這,……我也不知。」
張涵若倒是若有所悟,似笑非笑的低聲說了一句:「原來外間的傳聞,竟是真的。」
沈珍珠一驚:「什麼!」
張涵若卻不說了,只道:「幸好這信箋讓鴻現妹妹得了,若不小心讓旁人得到,難免不疑沈姐姐是主使啊!」說話間,從腰間取出火折子,「嘶」的點燃,將那信箋連同牛皮燃著,牛皮焦臭難聞,半晌才燒盡。這信箋確實關係重大,若讓他人得到,定會有礙兩國邦交。
馬車載著三人慢慢往回駛。薛鴻現心情極好,不停說東說西,沈珍珠和張涵若各有心思,只時不時回應與她,哄她高興。
行有一柱香功夫,馬車越行越慢,終於停下來。薛鴻現詫異的喊起來:「怎麼回事啊!」聽得馬蹄「噠噠」漸近,有人在帷簾外低沉的喚道:「王妃——」正是嚴明的聲音。
沈珍珠掀起車簾,前方已停駐了一輛馬車、若干侍從,李俶錦帽貂裘,由馬車下來,正接著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嚴明道:「請王妃移步,殿下接您來了。」
薛鴻現一聽「殿下」二字,忙的探出頭朝前方望,口裡嚷嚷著:「哪位是廣平王,我看看,我看看,我從未見過沈姐姐的夫君呢!」及看見了李俶,不禁「啊」的叫喚一聲,眸光晶晶發亮,摟住張涵若,咿咿啊啊大呼小叫起來:「天啦,那就是廣平王,我從沒過見這樣有風度的男子!」張涵若只是拘謹的笑著,不隨應去看李俶,也不抬眸。
李俶帶來的這輛馬車四面都烘著炭火,那炭火燃得正旺,暖氣拂面,極是舒適。與張涵若、薛鴻現告辭,侍從驅馬緩緩行駛。
李俶握著沈珍珠的手,覺得不甚暖和,臉上笑意便斂了幾分,又不忍說甚麼,沈珍珠忙催促道:「還是讓馬車行快一些吧,適兒若晚膳時不見我,又要哭鬧了。」李俶道:「不妨事。」閉了嘴不說話。沈珍珠知道他不快,今日天寒地凍,原是勉強答允她出城的。剛想軟語幾句,全身一激靈,打個噴嚏,李俶隨手朝她後背一攙,卻是濕漉漉的,原來她方才與張薛二人打鬧,不妨身上裘衣滲入雪水,自己也未留意。
李俶怒氣上浮,肩頭一暖,卻是沈珍珠將頭枕至他肩上,微閉了眼,柔聲說道:「這兩日也不知怎的,極易犯倦……」他心中微酸,強自將那股中火壓下,一手攬住她,一手去解自己身著裘衣的繫帶。
沈珍珠驚覺了,抬起頭:「做什麼?」
李俶也不笑,沉著臉:「還能做甚?你當真是不想要命了!」說至後一句,頗有慍怒,說話間,已除下沈珍珠裘衣,替她披上自己的。
攬緊她,半晌,終於長吁出一口氣,說道:「告訴你個喜訊,張得玉在我手中。」
「張得玉?」沈珍珠怔了會兒才省起是何人——那個出賣自己投效叛軍的王府總管,那個萎縮小人!若不是李俶提起,倒真要忘卻世上還有這麼個人。她並不痛恨此人,雖然因著他,她負受那樣重的傷,有著那般的苦。她只是不屑,這般小人,實實還未到讓她沈珍珠痛恨的程度,他不配!問道:「他招認主使之人沒有?」
李俶手掌微微一緊,道:「招了。還未逼供,他便招了——正是獨孤鏡那個賤人教他做的!」眉宇凝重起來,歉聲道:「說來都是我的錯。」若不是他錯信獨孤鏡,怎麼會讓她知道秘室機密,若非她暗中作祟,張得玉又怎可能去告密?
沈珍珠忽然靈機一動:「現在的獨孤鏡雖貴為淑妃義女,也並不是動她不到!」
李俶何其聰明,立時領悟:「你是說將她暗地處置?這確也不錯,只是要多等幾日,她平日不離淑妃左右,極難下手。」想一想,神情稍喜:「待上皇回京之日,正是最佳時機!解決她,也必得在此時,若上皇回京正式冊封她為公主,再要處置她可就難上加難了。」沈珍珠連連點頭,除去獨孤鏡,也可卸下張淑妃一邊羽翼,而獨孤鏡在未受冊封前出事,料也不會格外追究。
又問李俶將如何處置張得玉。
李俶輕描淡寫的:「你當日所受苦楚,也必得讓他先統統經受一通,豈可容他輕易死去。」
李俶原是刑部尚書,如何審訊處置犯人,自有通篇通套的法子,沈珍珠聽他說得輕鬆,料知那張得玉定先要在無間地獄裡受足折騰,才能永墮地獄。現時聽來似乎可憐,但此人實在不足憐憫,當下淡淡一笑,合上眼,半晌不作聲。
李俶只當她睡了,卻見她雖闔著雙目,面上倒慢慢浮起一縷古怪的笑,忽然睜開美目,輕輕「嗤」的笑了聲。李俶莫名其妙,道:「有甚麼事這般好笑?」
「我笑你艷福不淺。」沈珍珠斜睨著他,似笑非笑,「涵若妹妹天下絕色,文武全才,我不信你不知道她的心事。」
李俶先是一愣,繼而揚眉失聲而笑:「你說她,嗯,確是女子中難得的人物。」見沈珍珠面上雖有笑意,隱隱仍有不鬱鬱結於眉,抬手攏起她鬢邊髮梢,接著柔聲說道:「可惜在我眼中,天下所有的女子美貌才智加諸一處,也比不上你一人。」他說得這樣從容淡定,彷彿家常閒話,隨口而出,卻若驚雷掠空,教她全身觸動,猝的抬眸與他對視。
他仍舊那樣淡淡柔和的笑著。雪愈下愈大,馬車行走穩實無聲,這小小馬車內,只有他們二人,空間是那樣逼仄,讓心中的歡欣無處釋放。這一刻的旖旎,遠勝過花前月下、迎空對誓。
「可是,我這樣的無用,甚麼也不能幫你……處處教你為難,成你負累……」她淚盈於眶。
他歎氣,有些忍俊不禁,終於還是將她緊緊置諸懷中,聲音篤定而清晰:「我不要你幫我。我只要你好好的、在我身邊。永遠這般的,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