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張涵若。
此時不獨安慶緒驚疑,連薛鴻現、黃謙之及倖存張氏兵衛均驚喜交加——面前之人是張涵若,那這新嫁娘又是誰?雙方原來凌厲的打鬥,竟而漸漸停止。
安慶緒最早反應過來,縱身飛起,一劍氣貫長虹,勢要挑起新嫁娘的紅蓋頭。
薛鴻現回神欲擋,終究晚了一步。
大紅蓋頭「霍」的挑開,悠悠晃晃掉落在地。安慶緒長劍直抵「新嫁娘」面門,卻硬生生止劍停滯。
攢金累玉的珠冠之下,沈珍珠面龐微帶緋紅,眼神迷離如幻,彷彿幽幽與安慶緒對視。
安慶緒赫然抽氣,面上神態自若,然深心如被鹿撞,胸懷中有物突突亂跳,無力安定,惟竭盡全力不動聲色,免為他人笑話。
長劍浸血,劍刃在瑩瑩日光下發出妖艷光芒。
這已是他第二次以劍比著她。
當日,他可揮劍斷情,將她刺於劍下。然而到了此刻,他心中清楚明白——這一劍,他再也無法刺下。
薛鴻現大叫:「沈姐姐!」指鋒一彈,「鐺」的聲將安慶緒劍尖彈偏,安慶緒驀的回過神,回身收劍,喝問馬上張涵若:「你這是用的什麼計?打的什麼主意?」
張涵若此時卻在別苑門前遍地屍骸中望見父兄的屍體,驚叫一聲,淚如雨下,在馬上搖搖欲墜。
黃謙之見狀大聲喊道:「大小姐,主公和公子都被安賊所害,此時不是悲傷時候,大小姐要為主公和公子報仇!」
張涵若自下藥讓沈珍珠代嫁後,就尋思著張氏京郊駐軍大營中多有與她關係親厚的將士,不如去那裡暫躲避,待婚禮既成,木已成舟後再回太子別苑。她獨自一人在策馬趕赴大營途中,無意窺見嚴莊帶領人馬,密謀在藥倒軍士後篡奪張氏軍權。她奮力發蹄匆匆報信,誰料趕到時大部分軍士已喝了下有迷藥的酒,歪歪倒倒,惟有數千精甲兵巡防歸來,還未喝酒。張涵若情知大事不好,無暇安頓被迷倒的軍士,即刻帶領數千精甲兵騎馬繞道避開嚴莊人馬,疾奔太子別苑,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終究晚了一步。嚴莊此時想已接掌張氏在郊外剩餘的二萬餘兵馬,領得大功一件。
張涵若將門虎女,強捺悲痛,一把拭去面上眼淚,力拔長劍出鞘,直指安慶緒罵道:「你父子好陰毒,我張家滿門,有哪一絲、哪一毫對不住你們?」
安慶緒冷厲一笑:「我這也算不負與你的約定,這樣行事,婚禮自然不成,你無需嫁我為妻,豈不正好。」
張涵若痛悔交加,明知沈珍珠此時神智迷亂,無法聽清她的說話,仍是大聲沖沈珍珠喊道:「沈姐姐,都是涵若不好,我來救你!——」
安慶緒斷聲打斷她的話:「你休想!她既已披上鳳冠霞帔,便是我安慶緒的妻子,此乃天意,由不得你唆擺!」他輕輕望過沈珍珠,內心長吁口氣,原本搖擺不定的心,反而在此刻鐵鑄般決定下來——既然如此,既然天意將她送到自己面前,他必將此納為定局!
張涵若卻冷哼一聲,輕蔑掃過安慶緒所帶人馬:「由不得我?安慶緒,你瞧瞧你這區區兵馬,可抵得過我身後數千鐵騎?只要我一揮手,即刻踏平別苑!你若還不束手就擒,只怕會死得很難看!」
彷彿回應,她話音剛落,身後兵衛已齊聲喊道:「殺了這小賊,替主公報仇!」
安慶緒凝眉微微一笑:「此刻說勝敗,為時尚早!」眼斂往東面一揚,「你聽,那是什麼聲音——」
還在說話間,東街一般的煙塵大起,蹄聲如織,安慶緒麾下飛騎兵風馳電摯。安慶緒暗自冷笑,張涵若終究領兵經驗不足,若是當機立斷,一至別苑便上來增援,不僅他所帶兵馬要全軍覆沒,連他安慶緒也難全身而退,此時他援兵已到,雙方對壘,再無顧忌。
太子別苑前,一東一西,騎兵對峙,均是精甲鐵盔,勢均力敵。
安慶緒並不上馬,立於原地道:「張涵若,你看今日你我雙方交戰,你有幾成勝算?」
張涵若面色微有泛青,深知單與安慶緒飛騎兵交戰未必會輸,但此地本是龍潭虎穴,安氏援兵源源不絕,而她張氏,則只有這數千人馬矣。她拼不起,也耗不起,她須得保存實力,以圖他日復仇。她緊咬下唇,低聲對身畔護衛道:「傳下話去,後隊作前隊,救出沈姑娘,咱們立刻撤!」說話間,已向薛鴻現使了個眼色。
薛鴻現自是明白她的心意,扶住沈珍珠便往張涵若馬前奔去。安慶緒哪裡肯依,沉聲喝道:「動手,截住他們!」兵刃交擊之聲復又燃起,不止別苑前原有雙方軍士開打起來,兩方近前騎士亦開始交戰。只是雙方兵馬眾多,一時擠攘不開,局面甚為混亂。張涵若與沈珍珠等人相距雖不過十餘步,卻被打鬥兵士所堵,根本無法靠近。她急欲下馬奔去救援,身側侍衛死死拉住馬韁道:「大小姐莫忘主公之仇,萬不可涉險!」
安慶緒此時已親擎長劍,當面刺向薛鴻現:「留下人來!」薛鴻現左手扶沈珍珠,身形頗為不便,卻隨意拿劍一攔,立時封住了安慶緒劍招來勢,發招怪異凌厲,一步步逼得安慶緒後退,細聲對安慶緒道:「師傅明令不許我殺人,你切莫逼我!」安慶緒額上見汗,只覺薛鴻現劍法神鬼莫測,自己學了二十年劍素來自負,在這小女孩手下,竟如孩童戲耍。這般下去,唯有讓路於她。忽的心念一動,再起一劍,直刺向身側與黃謙之打鬥的薛嵩。
薛鴻現微有一怔,挽劍去攔,人去勢太快,沈珍珠不及跟上,「哎喲」一聲摔倒在地。
安慶緒賭的就是薛鴻現尚存的父女之義,這一劍本就是虛,立時棄劍旋身,俯地就要攬起沈珍珠,卻見面前寒光一晃,下意識退後一步,面前突現幾名玄衣蒙面人,身手如魅,各柄兵器,攻向他身上要害。他已失兵刃,只得躲閃防身,聽其中一名蒙面人悶聲喊道:「薛小姐,快帶王妃走!」
薛鴻現再無遲疑,回身扶起沈珍珠,薛嵩挺劍欲攔,終是暗自垂下劍頭,眼睜睜的看著黃謙之與薛鴻現躍上張涵若身後的馬背。
張涵若長喝一聲:「撤!」掉轉馬頭,往西街方向撤去,自有殿後人馬與欲追的飛騎兵纏鬥。
安慶緒急怒之下,接過侍衛傳來的寶劍,霍霍幾劍,刺死面前兩名蒙面人。那些蒙面人正是木圍及所帶部屬。木圍本是一心接應沈珍珠,誰知準時到後院卻不見沈珍珠之人,一行人悄行至府門,方知發生大變,於是蟄伏府內靜觀變化。待得知新嫁娘實是沈珍珠後,便一心謀求隙機救出。此時,木圍見沈珍珠已被張涵若手下兵馬簇擁著撤走,早已無心戀戰,只求尋機突圍。
這邊廂安慶緒雖惱恨面前的蒙面人,更是一心要追回沈珍珠,亦是無心再戰。當下劍勢漸收,只命身側兵衛:「務必制服這夥人,死活不論!」說畢,已躍身馬上,喝道:「追!」劍光一揮,數名張氏騎士立倒馬下,他率先策馬,揮劍追趕而去。
張氏殿後人馬確是忠勇,明知殿後者死劫難逃,仍舊拚命攔截追兵。安慶緒一馬當先,劍落處白刃血紛紛,出東街,過善寧坊,開遠門眼看在即,遠遠已能瞥見沈珍珠那身大紅。
他揚鞭催馬,卻聽身後馬蹄聲疾,一人在後大呼:「晉王止步,陛下有急旨!」
他皺眉勒住馬,回看卻是一名內侍,臉漲得紅如豬肝,喘著粗氣道:「唐軍集齊五萬兵馬,以房琯為招討使,已將至西渭橋,陛下口諭特旨,命晉王速速迎敵!」西渭橋在長安城西北,距城不足百里,軍情已是極為危急。
安慶緒沉默半晌,那抹紅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終於掉轉馬頭,領軍往西北方向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