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的過程如此艱苦。沈珍珠感覺自己已抽離一切外在,全身肌肉骨骼唯有痛,無邊無止的痛,一刻深似一刻的痛,素瓷拿著帕子不停的為她拭汗,面上全是焦灼,濕漉漉的帕子一塊接一塊擲到漆盤裡。幾名產婆流的汗並不比她少,氣喘吁吁的在耳邊喚著:「王妃,用勁,再用勁,胎比較辛苦,已經看到孩子的頭髮了!」
沈珍珠卻感覺身上的力氣快要使完,眼前灰濛濛一片,睜眼也好,閉眼也罷,世界總是一片漆黑,偶爾有幾點金星晃過,一時又出現李俶的面容,如玉如瓷,她伸臂胡亂向上抓去,撕心裂肺的叫道:「俶,俶,快來,救我,救我!」然而每一抓都是空,都是失落。
隔著屏風,太子妃和德寧郡主焦急的來回踱步,陛下遣來的高力士勸太子妃道:「娘娘稍安勿臊,女人嘛,都得過這生死關,沈妃娘娘天生福澤濃厚,必能順利產下小世子,老奴可直等著向陛下報喜囉。」
太子妃歎道:「這個孩子實在可憐,她如今受這般的苦,公公不知,本宮看珍珠如同親生女兒,此時恨不能代她受苦,只盼她能快些產下孩兒。」說畢,雙目合十連唱幾聲「阿彌陀佛」。
高力士只是笑,「娘娘自己懷有身孕,還這般不辭勞苦看顧沈妃,廣平王知曉定會感謝不盡。」
「啊——」屏風內沈珍珠又是長長的慘叫。一名產婆踉嗆著跑出來,太子妃厲聲問道:「怎麼樣?」產婆白了臉,答道:「王妃力氣不濟,如此下去,只怕,只怕——」
高力士慢條斯理的咳嗽一聲,說道:「你們可得用心,若出了閃失,陛下只會砍你們幾個的頭。」頓一頓,接著又道:「廣平王殿下卻會殺你等全家。」
那產婆一哆嗦,再不敢正眼瞧太子妃和高力士,又轉回屏內內。
德寧郡主一蹬步,也跟著衝進去。太子妃在後喊道:「婼兒,你幹什麼!」
沈珍珠正自無意識的呻吟著,力氣精神均要一潰千里,德寧郡主上前猛力攫住沈珍珠的手,大聲喊道:「嫂嫂,再堅持一會兒,潼關擊敗叛軍,王兄已經在回長安途中,再有幾個時辰,就到了,就到了!」
她的話語傳到沈珍珠耳中,雖如蚊鳴,卻還是愕然睜眼,問道:「真的?」
德寧郡主大聲道:「當然是真的,我絕不會哄你騙你。不然你聽我發誓——蒼天在上,若我李婼此次欺騙沈珍珠,教我日後遠嫁異族,終生不得再返故土!。」
沈珍珠虛弱的一笑,輕輕喘氣說道:「傻,傻妹妹,哪有……哪有,這樣起誓的。」話未說完,腹中又是一陣痙攣,但終究又起了力氣,按著產婆的指令,只如掙命一般,不知過了多久,意識快要全盤模糊,忽覺身下一鬆,聽見「哇——」的嬰兒清脆哭聲,她身子震動,產婆聲音因為驚喜而變了腔調:「生出來了,生出來了!是小世子、小世子!」她軟軟的伸出右手,聲音低不可聞:「快,抱來給我看看!」
幾名產婆手腳麻利的洗盡孩子身上血污,裹上襁褓,太子妃親自抱了遞到她面前。沈珍珠側面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的孩兒,她和他的孩兒——這是一個多麼圓潤可愛的孩子啊。沈珍珠多曾見過其他王妃大臣妻子初生的嬰孩,此際方知沒有任何一個嬰孩能與自己孩兒相比。他的額頭飽滿潤澤,像自己;眉毛細密,鼻子挺拔,隱有李俶之相;嘴唇紅潤,肌膚白裡透紅,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最奇異的是眼睛,漆黑亮澤如寶石烏溜溜的四下轉動,看了沈珍珠,又轉過去瞅太子妃和德寧郡主,目中既無驚奇,也無害怕,德寧郡主訝異的對太子妃說道:「母妃你瞧,這雙眼睛竟好像通曉世事,倒像是早就與我們相識,如今只作久別重逢。」
沈珍珠心中欣喜,想道:「這孩子陪我走過最艱難的時節,注定要比其他孩兒早熟。」邊想邊去撫孩子的面龐,身子又是一陣抽痛,體內有物直往下瀉,產婆發覺情勢不對,掀開薄被一瞧,失聲喊道:「不好,王妃血崩!」
太子妃慌了手腳,沈珍珠頭重如山,迷迷糊糊不在身在何處,身子只是發冷,那年在回紇雪山之上,也沒有這樣冷。只恍惚著想,我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要死了?然而,她不甘啊,生命與愛,哪一樣,可以割捨?這樣想著,人卻一步步往黑暗陰沉中墜下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她彷彿看到頭頂上有一縷微弱的光澤,她勉力睜眼望去,光澤似明若暗,隱約閃爍,她下意識的叫了聲「俶」,卻聽見身畔椅幾響動,有人歡叫道:「醒了,醒了!」
模糊的人影晃於她眼前,好半天才看清是素瓷,在旁喜道:「小姐你昏迷了三天三夜,可把我嚇死了。」
沈珍珠這才記起自己產子後大出血,此際全身酸痛不已,想是睡久的原故,便要坐起來。素瓷忙將她按住:「小姐,別動!有什麼事交待我就行了。你可知那日血崩,真真是嚇死人,都以為你要過去了的,幸好有一名太醫為你施針止住出血。太醫交待過了,你半月之內須得臥床休息,不得隨意移動,否則神仙也救不得!」
原來如此,沈珍珠只得躺著,側頭不見身畔有孩兒,朝房中搖籃方向說道:「快把孩兒抱給我看看。」
素瓷笑起來,道:「孩子不在這裡。陛下聽說小姐誕下小世子,十分欣喜,特命乳娘抱入宮中,還為小世子賜名為適。」
「適,」沈珍珠喃喃自語,問道:「抱入宮中幾日了?」
素瓷道:「昨日抱入的。」見沈珍珠愀然不樂,寬慰道:「陛下疼愛小世子,旁人求也求不來。」
沈珍珠忽想起德寧郡主的誓言,問道:「殿下呢?殿下沒有回來嗎?」
素瓷低了頭,讓沈珍珠覺得事情不妙,催問道:「到底怎樣?」
素瓷道:「小姐別急,殿下確已由潼關回來了。」
沈珍珠鬆了口氣,問道:「那他現在何處?」
素瓷小聲道:「他被陛下押在宮中,不許回王府。」
「這是為何?」
素瓷聲音更加小:「潼關初七日已經失守,殿下被侍衛保護,拚死殺開一條血路方回到長安。聽說,哥舒翰副元帥已被擄降敵,陛下遷怒於殿下,這才——」
沈珍珠合目,思緒有些紊亂。初七日產下適兒,偏潼關失守,李俶危極險極,真是天意作弄,如此機緣巧合。又問素瓷:「可知殿下有無受傷。」
素瓷道:「聽說有一點皮外傷,並無大礙,不然,陛下怎捨得將他關押。」
素瓷之話確有道理,畢竟李俶只是代父出征,雖被玄宗關押,但玄宗是一時之氣,也難有周全名目實施懲戒,連當初李倓涉嫌殺死朝廷命官,玄宗最後還是以證據不足把他放了,更何況這次是李俶.這樣一想,多少放下心來。終於平安歸來,有他在,雖未回王府,整個天地都充盈遼闊,無懼無怕。如今一是憂心潼關已破,朝廷何去何從;二是憂心李俶從未如此挫敗,家國危難,可否承受這樣打擊。
素瓷見沈珍珠神色回緩,忙傳了侍婢,將準備好的滋補湯水飯食端上。沈珍珠食慾不佳,兼之產婦忌諱甚多,所用飯食少鹽無味,但她一心念著要早日好轉,強撐著吃了半碗飯,喝了大半盅湯,把素瓷歡喜得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