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這一局你只怕又是輸了。」長孫鄂笑吟吟的拿下兩粒黑子,說道:「你佈局甚好,邊角佔盡優勢,可惜這樣的左瞻右顧,只作纏繞攻擊,不以靠壓為輔,難以形成並立的有力戰法。」說話間,又拿下一粒黑子,白子中部連綿,形將成為堅固的實地,佔據大壁江山。
「怎麼樣,何不棄子認輸,重新來過?」長孫鄂得意的拈鬚而笑。
沈珍珠卻不答話,思索良久,靈光閃動,放下一枚黑子。長孫鄂搖頭道:「孤注一擲,再難起死回生。」漫不經心的隨手下了一子。沈珍珠快要笑出聲來,再補上一子,長孫鄂不禁大吃一驚。這乃是極妙的一手騰挪之術,將被切斷的兩處邊角黑子連接起來,輕靈空巧,已對白子形成勢壓。
旅途冗長,長孫鄂難奈寂寞,常在中途休息之時拉著沈珍珠對弈幾局。長孫鄂老精棋道,沈珍珠總是輸多贏少,好在她聰穎非凡,一路下來棋藝大大見長,他才不覺未逢對手,沒有樂趣。
這一局下來,雖說沈珍珠極力扭轉形勢,終是輸了半目。長孫鄂猶是興趣高昂,棋意正酣,喚道:「再來,再來,這一局老夫讓你先走。」
「已下了三局了,長孫先生,好歹讓珍珠歇歇。」李俶掀開馬車的帷簾,拉起沈珍珠的手,就要扶她下馬車。他是極不願沈珍珠與長孫鄂對弈傷神的,此際見沈珍珠額角又起了密密的汗,忙伸袖為她細細的擦拭。
這氣得長孫鄂吹鬍子瞪眼:「不下棋?!兩個又湊到一處說話去?夫妻倆日日坐在一輛馬車上,哪有這麼多的話要說,不管我這孤老頭子了?好好好,走吧走吧!」
李俶與沈珍珠對視一眼,都覺得頗為不好意思,李俶陪笑道:「我陪先生下一局如何?」
長孫鄂雙目一翻,揮手道:「去去去,雖你是殿下,那些點末棋藝,還入不了老夫的眼。」
沈珍珠無奈,只得又上馬車,重新整理棋子,又和他下了一局。這一局果然大有進益,與長孫鄂騰挪搏殺,盡興之至,終還是以一目之差敗北。此時天已將暮,李俶催著趕路,這才放過沈珍珠。
李俶替沈珍珠除去頭上髮釵,扶她在車內躺下,說道:「勞損半日精力,快睡著罷,這一覺睡到明日天亮,就好了。」
沈珍珠答應一聲,合上眼睛,聽李俶吩咐「行慢一些,王妃要休息」。馬車行進在山野叢林中,耳畔充盈蟲吟鳥語。離開哈刺巴刺合孫,默延啜親自送至城門,唯有葉護這個孩子,明明已答應要隨同到長安,卻臨時變卦,堅持留在回紇。人在異鄉為異客,背井離鄉,想是任何人也不願意,更何況要身處異族之地。
就這樣閉著眼睛胡思亂想,她恍然感覺臉上彷彿移來一片陽光,暖暖的,和煦的,不由得睜開眼,卻在黑暗中正與李俶炯炯晶亮的目光相對。她微微一笑,聽李俶道:「還沒睡著?」就立起身來,偎在李俶身上,說道:「你也睡不著麼?快要抵達金城郡了?」那也就是,長安不遠了。
李俶沒有回答,在黑暗中輕柔撫摸沈珍珠披瀉胸前的秀髮,極有頻律的,宛若催眠。良久緩慢開口道:「有一件事,是關於……獨孤鏡的,我要告訴你。」
沈珍珠身子一悸,心口隱隱作痛,崔彩屏乃是迫於皇命,獨孤鏡卻是他親自而為。她既已隱而不問,你何必再揭傷疤。既要他說,不如自己來說,乃強自調定心神,口氣淡淡的:「你不用說,我也能猜到一二。」
李俶驚疑,問道:「什麼?」
沈珍珠笑了笑,仍是淡淡的說道:「你豢養大批死士,不僅要風生衣等人為你操勞,更需要數目驚人的錢幣。以你每年歲供,根本無法。你必然有心腹之人,為你作各種經營牟利之事。獨孤鏡,便是這個心腹之人。」說著,又是淡淡一笑,說道:「說起來,她才是真正可以扶佐幫助你的人,而我,只能成為你的負累。」
她竟聰穎至此,李俶無比驚詫,又為著她那淡淡的語氣,心中生出無限的惶恐來,急急扳正她的身子,低啞著嗓子道:「聽我說。你切莫胡思亂想,有一些事情,你或許並不知道。」
他的手緊緊扳著她的肩臂,她看著他的眼,急切中帶著慌亂。眼見他如此著急,她原該是溫柔體貼,或是依舊淡淡對他,聽他解釋清楚,他該還有許多話要說,那也許是自己需要的理由。卻不知怎的,心中一時迷亂,一股無名的衝動由腹腔直衝上來,劈手將他一把狠力推開,李俶頭碰在馬車一角,發出悶響,卻急忙支撐起身,呆呆的看著她。只見她忽的摀住心口,彷彿痛徹心扉般,他伸過手要去扶她,聽她大聲喝斥中喘息難平:「你走,我不想聽你說!」話音未落,身子猝然向後傾倒,李俶合身撲上,她白玉般的面龐在他的臂彎裡,身子柔軟,直如睡著一般。
長孫鄂怒氣沖沖,直對著李俶的面斥道:「你們夫妻吵架了?又惹你娘子生氣了?上回已經對你說過,珍珠身子須得加意調養,少有憂勞,如今連續三個月趕路已是操勞,你再弄成這樣,神仙也救不了。」
「長孫先生,」沈珍珠悄悄拉了拉長孫鄂的衣襟,嗔道:「不關俶的事,昨日你不是也要我陪你下了四局棋嗎?」
「這,」長孫鄂一時語塞,無可奈何:「好了,我不管了,我一把年紀,又不是你們的爹娘,真是瞎操心。」
李俶正要說話,聽見外間咳嗽一聲,走了出去,陳周附在他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他面上隱隱透出喜意,點頭又回到房中。沈珍珠抬頭見他額角突起,顯是腫了一個包,歉意頓起,想支撐坐起,卻全身乏力,李俶上前按住她的雙肩,道:「既已到了金城郡,不妨多休息幾日。」頓一頓,接著說道:「那些事,你既不願聽,我再也不說。我已部署妥當,諸種謠言自會灰飛煙滅。……只要你信我。」
長孫鄂長歎一口氣,揮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