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慌忙套上羅衣,攥著衣襟過去問詢:「你……你怎麼了?」好久沒有開口言語,難免有點生硬,這聲音就彷彿不是自己的。
那大夫伏在涼榻上,良久沒有回應,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息,鮮血漸漸染紅他灰色的衣襟。
難道跟師父一樣,是因肝火犯胃而嘔血?
但我又不敢隨便動他,只好一邊整理衣裙一邊要往外走去:「我,我去找人來幫你……」
剛邁開步,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臂,傳來一個低啞的聲音,「不必了……我自己能處理……」
冷連的聲音?!
我回轉身要看個仔細,他已經撐著坐起身,自己撕去易容的面皮,露出本來的俊顏,然後掏出一方紫色的汗巾掩住口鼻,眉心糾結在一起,雙眼輕顫著微閉。
我慌忙問道,「冷連你……何時也得了這種肝火犯胃的病?」
「誰說我是肝火犯胃?!」冷連沒有看我,但聲音有些微慍,「我這是……真氣逆轉,傷了經脈……」
「怎麼會真氣逆轉?是不是我剛才不夠配合,害你分了心?」我站在旁邊,不敢貿然靠近。我不懂什麼經脈和真氣,就怕反而害他又出什麼問題。
我又看他只是滿臉通紅,大汗淋漓,沒有言語,於是又問:「難道是那易容的面皮讓你太憋氣?你怎麼不早些摘下去?」
他還是沒有言語。我就有些著急。只好說:「你什麼都不肯說。那我該怎麼幫你?我看還是出去讓人再找一個大夫來看看比較放心。」
但他驀地抓住我地手臂不讓我去。微喘著低語:「我說了。我自己能處理……我若早點摘下面皮。你會肯在我面前寬衣?」
我臉微微發燙。心想你果然對我很瞭解。但嘴上卻說:「不……不會啊。我不會介意。反正……你也是在為我醫治而不是為了私慾……」
「誰說我沒有私慾?」冷連閉著眼淡淡地反駁。「我真氣逆轉並非是因為這張面皮。正是因為自己地私慾……我是個正常地男人。看見女人地身體怎能不動心?一動心就會有淫慾。有淫慾則會血氣上湧。但我正在為你通筋。必須壓制住這股上湧之氣。靜心運氣才能不出差池。刻意壓制得太久。最後一鬆懈。就……」
「血氣上湧?冷連你莫非是在流鼻血?」聽了他這番解釋。我又好氣又好笑。說起來我地衣襟你也不知扒開過多少次。照理說不應該會受到這麼大地刺激……
他將桃花眼微微抬起。皺著眉斜了我一眼。但口中卻答得一本正經:「真氣逆轉自然會口鼻流血。還好我及時封住真氣。經脈雖然已經受損。但不至於七竅出血、內力盡失。調養一段時間便可恢復內力……」
聽說他得很有自信,我便鬆了一口氣,這才拿出自己的汗巾為他將臉上殘餘的血跡拭淨,然後倒了一杯茶遞與他清口,這才想起問他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你……怎麼會來這裡?」
他將眉一橫,咬牙低聲道:「這問題,該我先問你才對!你當初不好好待在客棧裡,鬼使神差地回將軍府去作甚?!」
「我……我是怕項逸南當真拿九王府地人去做血祭……」
懷有這麼純良的動機,我該理直氣壯才對。可怎麼一見他橫眉冷眼的模樣,就覺得自己彷彿有些理虧?
「誰要你多管閒事?!」冷連的桃花眼裡終於難掩怒氣,「你以為他項逸南當真敢把九王府的人殺光?他不過是虛張聲勢!兵不厭詐你懂嗎?其實一逃出天牢,我就讓人放出消息說松冉還活著,隨時可能回興都繼任太子,既然松冉隨時可能成為太子,他項逸南又豈敢輕舉妄動?他費盡心機去廢黜前任太子,你以為他只是為了用太子人頭來交換你?其實他是為了保住他自己,畢竟當初劫獄是他項大將軍親自放行。倘若他不廢了太子,太子遲早就得廢了他!佛予蝶啊佛予蝶,枉你還有那麼一點小聰明,怎的連這點道理都看不清?」
我怔怔地聽他把話說完,半晌沒有回過神來……也就是說,我所做地一切都是多餘?
冷連見我只是咬唇不語,便又加重了語氣:「你行事之前怎的就不跟我商議以後再做決定?你可知道我發現你失蹤以後有多心急?!我讓你遠離青箏你不聽,她明知不必帶你去什麼辭柳亭,本都不打算再為難你。誰知你卻偏偏要去自投羅網。笨到連她都看不下去,都沒忍心當真毒啞你的嗓子挑斷你的手筋!」
你說的對。是我笨,腦子裡一時間容不下太多的變數,只怪我當時心慌意亂,一心只想逃離那個傷心地,也想為墨松冉做點什麼,是生是死誰還有心情管那麼多?結果,平白受了那麼多驚嚇不說,還……還弄丟了孩子……
一想到孩子,我心頭彷彿又被刀剜了一下,於是慌忙背過身去,不讓冷連看見我我已經淚流滿面。
自從小產以後,這還是我第一次流淚。我原以為自己早已在昏睡中習慣這種痛楚,從而就能變得麻木,誰知還是……
對不起,都是娘親的錯,是娘親對不起你們……不過這世界太過紛亂,就連娘親自己也周旋不過來,倘若真要將你們帶來這世上,娘親大概也會覺得不捨——你們是那麼純白,也許更適合留在繁花盛開的彼岸……
如今只盼你們下次能投生去一戶好人家,家世簡單,父母雙全。我正兀自沉浸於悔恨與悲傷之中拔不出來,這時冷連突然執起我的手,將冰冷地唇湊到我溫熱的手腕上,狀似不勝憐惜地摩挲,我只覺一陣酥癢,正欲將手縮回,誰知他竟一口咬了下去!
這一口咬得好狠,疼得我趕緊用另一隻手摀住嘴。極力不讓自己叫喚出聲。但原本恍惚的心神也隨之變得警醒。
嗅覺靈敏,還開始咬人,冷連你果然是狗投地胎??
在我忍無可忍之時,冷連終於鬆口,垂眸查看我手腕上留下的青紫的牙印,彷彿意猶未盡。言語卻極為冷清:「你哭夠了沒有?沒哭夠就留著以後再哭,如今當務之急是趕緊想辦法出去,這項府比將軍府更待不得。」
說罷他便從懷中掏出一樣沉甸甸的東西,放入我的手中,我睜大淚眼一看,竟是一串盤桓地佛珠。
是師父的佛珠,是師父以前在玉關寺時總持於手中的那串佛珠!這可與他當初隨手贈與我的那串完全不同,雖然從未仔細賞玩過,但這佛珠地香氣很獨特。是檀香中帶有淡淡的天竺葵地香氣,我怎會不記得?
如今再仔細看,每一粒檀木珠子上還能隱隱看見人工雕琢的行雲流水……
「這佛珠……怎會在你手裡?」自從師父與我從長樂寺私奔以後。我就再未見到過冷連沒有回答,只是逕自垂眸低聲說道:「你拿著這佛珠盡快去找夫人,如今恐怕只有她才能保得住你的性命。你若能逃出項府,就千萬別再輕舉妄動,找個隱蔽之處暫且安頓,先避過了風頭再說。我……如今無暇顧你,你以後就只能靠你自己……」
找項逸南的母親?我還是有些不明就裡,但一想到他進屋來時守在門外的眾多侍衛,便不禁為他擔心。「冷連,那你……」
冷連淡淡道:「我怕是還得在這項府裡多待上一段時日。」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我連累了你?」不管怎樣,如果他此時真的身陷險境,我又怎能撇下他一個人逃離?
他抬眼望向我,笑得分外寒冽,以致桃花眼裡時常流轉的眼波都結成了冰,「你怎麼樣,跟我又有何干係?自從遇到了你,我就諸事不順心。萬般不如意,如今更是落到這般境地,全是我自找地,我認命!我看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今日一別,只盼今後都不要跟你再有任何交集!」
說罷不等我反應,便逕自從涼榻上起身,朝窗外望去,「再長的診治。也該到了時辰。冷某還是就此告辭。」
他說罷便又重新粘上那張面皮,欲朝房門走去。突然間身形一晃,又將眉頭皺起,眼睫微顫,雙目緊閉,唇角又在往外滲血。
我不由得心頭一緊,慌忙過去扶住他問:「你不是說你已經封住了真氣,怎麼還在流血?」
他閉著眼輕描淡寫,「最近受了點小傷,原本已經痊癒,如今引起舊傷復發,但很快就會沒事……」
到底是哪門子「小傷」,會「小」到唇角滲血?
我正欲追問,他卻甩開我地手,繼續朝房門走去,沒走兩步,又突然站定,然後頭也不回地說道:「對了,當初在客棧時,靜好那件事……對不起……說起來你們倆,真是一個比一個笨,但是他一時半會不會有大礙,你也不必為他擔心。」
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跟我後來胡亂猜測的一樣……
回想當初,冷連聽見我說注定要分道揚鑣時那黯然的神情,以及他恰好出現在我與師父爭執地路上,還有他對我突如其來的表白……
還未待我消化過來,他已推開房門,只留給我一個落寞的身影。門外,很快傳來枷鎖鐐銬的聲響……
手腕上地咬痕還在隱隱作痛,我趕忙追出門去,卻被人攔在了門前,凝眸一看,原是項府地秦管家,依舊是一身瓷藍色長衣,依舊是那不動聲色的恭敬。
「小蝶姑娘,老將軍要見你,勞你隨在下去一趟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