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每一天,都如同踩在雲端,飄忽而又空泛。
喪失知覺,也沒了悲喜,眼前只有濃霧瀰漫,讓我怎麼看,也看不開。
偶爾,也能在恍然間聽見耳畔有斷斷續續的呼喚——
小蝶……小蝶……
小蝶是誰?你們……誰去幫我把那個為我取名字的人找來?讓他來告訴我,今後該怎麼辦?
可惜我的聲音他們根本聽不見,那呼喚也就漸漸消散。可是有一天,總在我耳畔呼喚的那個聲音一直不肯停下來——
小蝶,你可還記得?
正月裡我們初次相見,那日我班師回朝,喬裝成墊後的騎兵,而你則假扮為九王府的侍女,明明是那麼纖細的身軀,卻徒手跟幾個壯漢打鬥,雖然寡不敵眾,但渾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勁,憤怒的模樣也很是有趣,讓我忍不住一看再看,幾乎忘記自己還在袖手旁觀……
第二次相見,我親自去九王府,原是想將那個叫做小蝶的侍女要過來,誰知你竟不是什麼侍女,而是九王爺藏起來不肯讓人見的寶貝,而你,甚至還裝作根本與我不相識,在九王爺跟前顯得柔順而又平淡。那時我想,你當真不該被困於那樣的男人身邊……
第三次相見,你跟我裝楚楚可憐,騙我助你「逃出生天」。
第四次相見……你吻了我的臉,卻騎著我的馬一去不復返……
第五次。是你自己送上門來向我請罪。還向我表明你地野心與決絕。只怪我當初一時心軟。以為你就是那個能與我並駕齊驅。笑談天下地女子。於是就將你留在了身邊……倘若我當初能狠下心將你處斬。或是趕你離開。想來你也就不必……不必再承受這諸多磨難……
可惜事到如今。我已經捨不得將你放開。其實我也希望能一直就這樣下去。雖然你斷了手筋也不能言語。但我可以一直這樣照顧你。還可以毫無顧忌地將心裡話講給你聽……但我畢竟不能時時刻刻都守在你身邊保護你。你還是需要健全地身體。才能在關鍵時刻有機會保護自己……
所以。明日我就帶你去項府地聚醫苑。我不許你再這樣。我要你快一點好起來。回到以前那個一顰一笑都生機勃勃地小蝶。我要你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再為我添許多孩子。活下去等著看你地夫與你地兒。到底誰才是天下第一地男子!
後來我果然被送進了項府。不知又渾渾噩噩地病臥了多少日。我地神智終於漸漸恢復清明。只是不願意睜開眼去面對這個孤寂地世界……
我每日都聽見有人在我房中竊竊私語。倘若仔細聽。就能辨出要麼是來為我診病地大夫。要麼就是在我身邊伺候地項府侍女。
大夫們無非是在商討我地病情。侍女們則是閒得無聊就議論流言蜚語。
將軍府地侍女,如新月滿月她們,其實也很愛私下裡說八卦,但她們的八卦向來止於將軍府裡的家事,比起項府這些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都說的侍女,那段位就明顯要低了一些。
她們說,小蝶姑娘這次意外小產。又大婚延期,大概是將軍對她的千嬌萬寵終究還是抵不過她自己的福淺命薄,抑或是將軍當真是煞氣太重,應了命裡無子的傳言。再思及她們常年多病的夫人,想來莫不是那些戰場上的怨魂不敢纏陽氣十足地男子,就只能纏到他們身邊的女人身上去?
至於那個害小蝶姑娘小產的瘋女人,據說死狀極其淒慘,就連去收屍地人都被嚇得幾天幾夜吃不下飯。唉,又多了一個厲鬼的怨氣。難怪姑娘一直被她困著昏迷不醒……
她們又說,將軍原本想一直守在聚醫苑直至姑娘病癒為止,可惜老將軍不允許,說什麼堂堂一介護國大將軍怎能終日廝守著一個女子,再說如今邊關戰事告急,就勒令將軍趕緊回將軍府去處理軍務與政事,就連從將軍府帶來的那倆侍女也得一併帶回去,一個也不准留下。
她們還說,如今溪南國是外憂內患。時局動盪。皇上病臥不起只等駕崩,太子之位又遲遲定不下來。傳言九位皇子中只剩下最小的九王爺還活著,皇族與達官都在派人極力尋找,不知何時才能尋到,要實在尋不到,那就只能另立一位皇叔作太子,可惜皇叔眾多,想必又少不了一番暗戰與角逐……
而窺視已久的鄰國與蠻族,都想趁著溪南國朝中無主之時侵犯邊境,然後坐收漁人之利,分而食之。如今溪南國上下就只能指望左右丞相與護國大將軍能靖內亂,除外患,只可惜如今大將軍連家事都難以平定,更遑論什麼國家大事了,老將軍為此對他大發雷霆也情有可原……
她們的話題繞啊繞,從家事繞到國事,又從國事繞回家事,再從家事繞開去,終於有一日,繞到了個把月之前的那次天牢劫獄——
根據極其隱秘的傳言,天牢劫獄幾日之後,有個人去一座邊遠小城的官府投案,說他就是假扮將軍劫天牢地那個人,願一人承擔劫獄之罪。據說那個人,竟生著與將軍一模一樣的臉……
聽到這裡,我猛然睜開眼,嚇得那些侍女臉色突變,隨即又掩口驚道:「啊,小蝶姑娘醒了!」
我在聚醫苑裡捱著修養了幾日,漸漸恢復了些許圓氣,終於有一日午後,侍女說老將軍特地挑了一位大夫過來,說要開始為我治嗓子與手筋。
這位大夫看上去正值而立之年,穿著灰色寬袖大袍,看不出身形。相貌稀鬆平常,但他近乎瞇縫的眼睛裡,好像有一種我很熟悉的東西……
更奇怪的是,他並非只身前來,而是有眾多侍衛隨行,怎麼看怎麼像是被嚴密監管的囚犯。
他進屋以後默然不語,朝我俯頭行禮之後,為我把脈,又細細查看我的手筋與咽喉附近,最後用陌生的聲音對我說:
「夫人的嗓子不是被毒啞地,手筋也並非被利器挑斷,只是被人巧妙地封住了多處筋脈,一般人對人體筋脈與肌理不甚精通,因此很難察覺。但是,由於這些筋脈非常隱蔽,須將夫人衣衫褪去才好找準位置通筋,此事傳出去恐怕有辱夫人名節,不知夫人可否願意?」
什麼?要脫衣?!
我不好望向那大夫的眼睛,只得垂眼在心裡糾結——
我倒是無所謂什麼「名節」,但他畢竟只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不過他是個大夫,又不是沒見過女體,記得我以前體檢之時也經常會倒霉遇到男醫生,得任他在身上摸來摸去……再說這是在項府,外面還有那麼多侍衛與侍女,諒他也不敢把我怎麼地!
於是我趕緊點頭,示意他趕緊為我醫治,只要能讓我恢復語言與行動能力,讓我做什麼都願意!
那大夫似乎有些不敢確定,便又垂眼探詢:「請夫人三思。」
我只得顰眉瞪了他一眼——別跟我磨磨嘰嘰,我可沒有時間再捱下去!
於是他侍女扶我盤腿坐到一張涼榻上去,為我褪去上身的羅衣,又將高腰儒裙移到腰下,用腰帶重新束緊。
在侍女做這些之時,那大夫已點好一隻香爐,燃香令屋內充盈著一股令人心靜的香氣。他將香爐置於榻邊,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只對侍女們說道:「封筋容易通筋難,待會不得有一絲干擾的雜音,不然都有可能因分神而出問題,所以請各位暫且迴避。」
侍女們便安靜地退了出去。我閉上眼睛,想像師父以前參禪打坐的樣子。
那大夫坐到我身後,低聲叮囑了一句:「待會可能會感到身子有些不適,請夫人盡量忍耐,不要動得太厲害,不然在下可能會找錯經脈。」
我輕輕點頭,他便在後面悄然無聲,似在運氣。終於,他用溫熱的手指在我背上緩緩劃了一個弧形,最後找準位置按了下去,體內頓時滲進一股灼熱的氣息,似在順著脈絡往深處滑去,被按之處酸痛而又酥癢無比,我禁不住動了一下,隨即又咬著唇將身體繃緊……
當初青箏是在我昏睡之時為我封筋,不知是否也這麼麻煩?
一下,兩下,三下……怎麼還沒完?!背部弄完了就是雙臂,雙臂弄完了還有胸前……最後渾身都被酸痛與酥癢擠滿,感覺彷彿即將爆裂開來!
不知不覺之間,久無知覺地十指已經緊握成拳……
最後一下是按在咽喉附近,簡直就像是這場折磨地重頭戲,劇痛化作一聲久違的低吟……我發出了聲音?!
搞定?!
一出現這個念頭,我緊繃地身體就瞬間癱軟,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渾身是汗……體內的不適漸漸消散,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剛遭到狂風席捲,如今風停了,就已被吹刮得乾乾淨淨,只覺得清新而又暢快!
我看著自己已然恢復知覺的手指,有些喜不自禁,正想用久違的嗓音對大夫表示感謝,突然聽到一聲悶響,才發現那大夫已伏倒在涼榻上,手捂著口鼻正大口大口地喘息,臉下的席面滲出一灘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