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著一隻朱紅漆雕托盤隨著另一個侍女緩緩走向書房,托盤上面置有一壺溫好的梨花酒與幾碟下酒小菜,酒壺是細緻到幾乎半透明的玉色細頸瓷瓶,碗碟則是溫潤如玉的青瓷,內置著鮮紅的花生米與淡黃色的藕片,色澤搭配得甚為典雅清麗。
想來也真是奇怪,我從前在九王府做王妃之時,從不會對餐具菜餚的質地與色澤多加注意,而現在做了將軍府的侍女,反倒在意了起來……大概是身份的改變也導致了心境的轉變。不過還好,被別人好好伺候過,才知道該如何將別人伺候好。
唉,當初去長樂寺途中是純屬出於貪玩才扮作侍女,沒想到從今日起就成了名副其實的侍女,而且要侍奉的還是那日萍水相逢的「騎兵」……話又說回來,如果那日沒有遇到項逸南,也許我和師父永遠都無法再相見,更不可能逃離王府然後一起私奔去……如今又得想方設法求他去救墨松冉……我遇到這項逸南,到底是幸,還是不幸?真是個令人感到困惑的問題……
前面領路的侍女行至書房門口,停住腳步在門上輕叩了幾下,屋內傳來項逸南的聲音:「進來。」她便推開門側立於門邊,示意我獨自進書房去。
進就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我捧著托盤垂著頭緩緩走進屋去,見他正端坐於書案前微微俯頭提筆寫字,便垂眼俯身對他行禮道:「將軍,奴婢將梨花酒端來了。」
他沒有抬頭,只是微抬鳳眼看了我一眼,然後又斜了一眼書房裡的八仙桌,道:「擺桌上去。」
「是,將軍。」我恭恭敬敬地應道,然後轉身將托盤置於八仙桌上,將酒壺與碗碟逐一擺出,又將象牙著與青玉杯擱好,執起玉色酒壺微微抬腕將溫熱澄清的梨花酒斟入青玉杯中,一絲恬淡的梨花香和著酒的甘冽氣息消散開來,又將我緩緩縈繞,令我險些微醺地陷入怔忡……
待我放下酒壺,轉身欲請他移座慢用,卻赫然發現他已悄無聲息地立於我身後,嚇得我瞬間驚出一身冷汗來!
見他正鳳眼低垂地看著我,我慌忙垂下眼去,掩飾我眼底的驚懼,低聲道:「已擺放妥當,請將軍慢用……」邢總管曾說過,項逸南厭煩總是戰戰兢兢的女人。可是面對這個長相與師父雷同性情卻喜怒無常隨時可能殺了我的傢伙,我實在難以做到平心靜氣又無所畏懼……
他朝我緩緩抬起手來,似要抬起我的下巴,又似要撫住我的臉……我咬緊下唇決定忍受即將實施的非禮,唉,什麼隨身侍女,明白人都知道其實就是沒有名分的小蜜……
可是,他的手並未在我臉上流連,而是徑直繞過了我的臉,輕輕拔下我髮髻上的銀簪,害我好不容易學會並自己親手綰好的髮髻隨之散開,長髮如瀑垂落至腰間。
我有些不解地抬起眼,他卻已行至桌邊,手持銀簪在青玉杯中的梨花酒面上輕輕點了點,然後又試遍每一道下酒菜,見銀簪依舊光亮銀白,這才擱下銀簪,坐於桌前舉杯淺酌起來。
哼,早就知道你會試毒,想「當年」我也曾是天天擔心被人投毒的主,又怎麼傻到在你試毒之前下毒?現在我又有些後悔,後悔今天沐浴的時候將頭髮也洗乾淨了,早知你有惡趣味用我頭上的銀簪試毒,我就該不洗頭髮任它髒著!
正當我側立於一旁咬牙切齒甚為不爽之時,他又突然舉杯抬眼,鳳眼似笑非笑地斜看著我說:「斟酒。」
我忙垂眼做恭順狀,執起玉壺為他斟滿。心中愈加忿恨起來:連抬一下手腕的舉手之勞你都懶得動彈,那你還整天去練什麼劍?!
算了算了,我忍,誰讓我現在淪落到供人使喚?要擺正心態,擺正心態……
斟完酒正要縮回手,卻突然被他抓住手腕,斜看著我說:「手腕冰涼,臉色蒼白,想必是你今日淋雨受了濕寒。不如坐下來陪本將共飲一杯,這梨花酒可讓你暖身祛寒。」
這項逸南安的什麼鬼胎?正月裡他潛伏在青箏的別苑,明明應該清楚我是一沾酒就上臉……想要拒絕,但又不敢,於是對他說:「多謝將軍厚愛,那奴婢去再取一隻杯來。」然後欲走向門外。
希望一會兒走出門去就會打雷下雨扯閃電,順便扭傷了腳再搞出點小意外,那今晚就不必再折返回來。
「不必了。」他抓著我的手腕不鬆開,執起玉壺對我挑眉道:「你用杯喝,本將用壺即可。」
我當機三秒鐘,隨即嫣然笑道:「將軍真是好爽快,不過……只是這樣對飲,豈不是太乏味了一點?」
他鳳眼中閃過一絲興趣:「那就……行酒令?」
我微皺眉頭做出為難的神情,「將軍明知奴婢自小生長於山野之間,還要行什麼酒令,莫不是在嘲笑奴婢是不識陽春白雪的下裡巴傻瓜?」
他聞言不禁失笑道:「你若是不說,還真聽不出來你自小生長於山野之間……那你說,這酒要怎樣喝才不至於令你乏味?」
我眼珠一轉,對他說:「不如……咱們倆對弈一盤,誰輸了就罰誰將整壺酒喝完。」
「哦?你會下棋?」他倒是顯得正中下懷,「說罷,圍棋還是象棋?」
我也笑得正中下懷,吐出三個字:「五子棋。」
這次輪到他當機。那鳳眼怔忡的神情,跟師父有得一拼。
「五子棋?這是……什麼棋?」
我清了清嗓子,開始給他簡單地掃盲:「所謂五子棋,其實用的就是圍棋的棋子與棋盤,起源於四千……不,三千多年以前的上古時代,非常簡單,連山野間的小孩都會玩。只可惜,在這溪南國的風雅之地已經失傳……」唉,誰知道一千年後又會從日本捲土重來……
解釋完後,見他依舊一臉的茫然,便說:「奴婢去拿副圍棋棋盤來,示範給將軍看。」然後就又想腳底抹油趁機開溜。
「且慢!」他竟然還是拉著我的手腕不肯鬆開,「這書房裡就有棋盤,本將這就去取來。」
我只好無奈的笑道:「那就有勞將軍了。」說起來,如果他連圍棋都玩得轉,那贏下五子棋應該也不會覺得很難。以我這點三腳貓的棋藝,說不定到時候反倒是自己被酒灌……
趁他鬆開我起身去打開書案旁的櫃子拿棋盤,我趁機掏出白色的藥包將迷藥倒進酒壺裡。唉,本來今晚已經打算放棄下藥,卻是你自己故意給我機會,逼得我使壞。
待他拿著棋盤回轉身來,見我又在用銀簪綰髮,便問:「緣何又要綰起來?」
我很認真地回答他:「下棋之時不宜披頭散髮,會影響下棋的心情,頭腦也不夠清晰。」這句好歹算是實話。
他聞言只是挑了挑眉,不再多言。
我便在棋盤上給他示範,他則凝神屏息地看。這時候的模樣也比較可愛,幾乎跟師父專注時的神態是由一個模子印出來。
可這專注可愛的神態並未維持多久,他的俊臉上就漸漸浮現略帶嘲諷的笑顏,爾後抬眼問我:「這五子棋如此簡單,你確定要拿它一局定成敗?」
我極力保持不置可否的笑顏,說:「那不如咱們改成一杯一杯地喝,一個人就喝掉一壺梨花酒,那實在是可惜了。」
他答得倒是挺爽快,「好,那就一直下到這壺酒被喝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