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予蝶 第二卷:暗湧 二十六,長相思(下)
    好不容易捱到暮色降臨,我叫啞女扶我起床沐浴梳妝。

    銅鏡中映出的臉果然很駭人,面色青白,毫無生氣。我便對啞女說:「給我上點脂粉,讓氣色好一些。」

    梳妝之後,啞女又為我披上輕紅的薄紗,在燈火搖曳之下,襯得人雙頰微紅,含嬌帶怯。這模樣,比我大婚之夜時更像個新娘。不由得又想起我與師父的初夜,說起來,那時候哪還顧得上什麼羞怯……

    冷連不知何時進了屋來,靜立著端詳我的面容,突然開口說道:「好像少了點什麼。」

    說罷提起妝筆蘸上胭脂,輕抬起我的下巴,在我額間眉心點上幾筆。我朝銅鏡中瞧去,原是點的幾瓣梅花,成了傳說中的「梅花妝」,竟生生將我極具現代感的眉眼給柔化了……

    我由啞女扶著站起身來,緩緩朝門外走去,但沒走幾步,就停下來低喘。冷連將我攔腰抱起,大步走了出去。啞女則提著紅燈籠在一旁照明。

    穿過花園小徑,他又突然放緩腳步,步履沉重起來,每邁出一步,似乎都要耗費掉畢生的心力……我有些不解地抬眼朝他望去,卻正巧觸見他俯頭看我的雙眼,便又慌忙移開視線,不敢再去細看他眼中的神色……

    他輕輕將我放下,指著前面不遠處的一間燈火昏暗的屋子,低聲道:「就在前面了,讓啞女扶你進去。」

    啞女便伸出空閒的手來攙住我,領我緩緩朝那間屋子走去,我轉過頭去,看見冷連已經轉身離去,淺紫的身影漸漸沒入暮色之中,化作一抹薄霧散去……

    今天的冷連,怎麼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令人困惑不已……

    算了,與我又有何干係?我轉頭走向屋門,推門進去。

    原本看上去燈火昏暗的屋子,進門卻是滿目的喜紅——紅帷帳,紅喜字,紅蠟燭,紅被面,還有端坐於紅錦桌旁的身著大紅喜衣的師父……師父雖然明顯消瘦了,但在這喜衣與滿屋喜紅的輝映下,倒顯得滿面霞光,就連那雙明淨的鳳眼,也隱隱泛著喜色,別有一番動人的滋味……

    我有些愣住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師父看見我,忙起身迎了上來,撫住我的臉急切地問:「予蝶,他們有沒有傷著你?」

    我忙回過神來搖搖頭,說:「我沒受什麼傷,倒是你,可是中了箭?傷得重不重?」

    師父給我一個安心的微笑,道:「只是右肩中了一箭,還未傷及筋骨,大夫說休養一段時日便能痊癒。」我這才發現他是用左手撫著我臉頰。

    我鬆了一口氣,又茫然地環視四周的陳設,「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冷施主……不,冷公子說,這是咱們的……洞房花燭夜……」最後幾個字吐得尤其輕微,鳳眼低垂,臉上的霞光一直燒到了耳根……

    就算是到了洞房,師父似乎也比我更像個新娘……我不由得失笑,伸手摟住他的腰,眨眨眼低聲道:「你肩上有傷動不得,夫君啊,要不……我來抱你上床?」

    師父聞言微皺起修眉,神色愈加窘迫起來,於是我笑得更加開懷,舉手揉揉他那一頭細密的短髮,笑道:「你現在的模樣真傻!臉那麼紅,還穿著紅衣,活像一根被點燃的紅蠟燭!」

    他伸出左手將我輕攬入懷,低聲呢喃:「如果為夫真是一根紅蠟燭,那你就是天上來的火蓮華,將為夫點燃……」

    兩人的身子都尚且虛弱,所以洞房花燭夜反倒沒有做什麼,只是溫存地輕吻,安靜地相擁,然後就著滿屋搖曳的燭火,一起夢見未來的幸福……

    奇怪的是,喜夜裡沒有聽見喜樂,窗外倒是隱隱傳來怨笛,如泣如訴,不知是否響了一整夜,又是誰會在這花好月圓之夜難過……

    清晨雙雙自喜床上醒來,我幫他披上衣衫,他為我插上金釵,萬般情意盈滿舉手投足之間,只需顧盼,毋須多言。

    啞女及另一個男侍為我們端來早點,那男侍這些天一直照料師父的起居,也是個啞男。兩人的舉止都安靜得體,即使側立於身畔也悄無聲息得如同空氣一般。

    師父右臂行動不方便,我乾脆直接餵他吃飯,此情此景,又令我們回憶起當初在玉關山下的小鎮客棧時發生過的事情,不由得相視微笑起來……我們這一路走來,總是峰迴路轉,牽牽絆絆,從今以後,就算生命再短暫年輪再悠長,就算一路走去依然渾身是傷,我們也絕不會露出一絲退縮的目光……

    恍然間,我又憶起高中時曾摘抄在雜記本上的一首無名詩,用完早點之後便念與師父聽——

    人生是一條隨時改道的河流

    只有大海是它終極不變的命運

    選擇愛你,選擇一種無法抗拒的宿命

    把所有的結果,都留給時間和風去證明

    ……

    此時,怨笛聲又隱隱響起。啞女過來輕輕拉起我的手臂,指了指門外,示意我隨她出去。

    我便跟師父暫時告別,隨著啞女緩緩走出門去。

    穿過花園小徑,再穿過一片竹林,終於到達一方清池,遠遠望見冷連那抹紫色的身影。

    他手持一支玉笛,緩緩向我走近,面容憔悴,卻依舊難掩其俊美。

    我覺得我此時應該主動對他說些什麼,便對他微微頷首道:「昨夜之事,還有以前的救命之恩……真的是非常感激……」

    他淡淡地說:「不必感激,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讓你報恩。」

    「報恩?」我聞言一愣。

    他微微冷笑道:「我不會讓你以身相許,這一點你大可放心,我對懷有身孕的女人沒興趣,尤其還是懷著別人孩子的女人。」

    我鬆了一口氣,便問:「那……你要我怎樣報恩?」

    「我要你……幫我救出松冉。」

    我又愣住了,隨即問道:「王爺……怎麼了?」

    冷連移開視線,望向池面,「你逃離王府的這段日子,三王爺借太子新館落成大宴賓客之際,設計毒死太子,又栽贓嫁禍於眾皇子,污蔑他們為奪取太子之位而謀逆叛亂,皇上聽信三王爺與皇后的讒言,一氣之下將眾皇子都押入天牢看管。生性淡泊不好權勢的松冉,又是最小最沒有勢利的皇子,原本不足以構成威脅,可以倖免於難。但松冉因為你的一句信口拈來的謊言,這半年來一改以往的淡泊,處處顯露爭權奪利之意,因此也令三王爺與皇后感到了威脅,於是就將他一起污蔑了進去……」

    我聞言閉上雙眼……我為了自己這點小小的幸福,踩過了太多無辜的肩,我從不因此而後悔,但也不曾想到會有人因我的一句攛掇謊言而遭難……

    我睜開眼對冷連說:「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他,我也很想救他出來,可是……我這個樣子,又有什麼能力和資本去救他出來?」

    冷連冷冷地回眼看著我:「你是沒有,但有一個人有。」

    「誰?」

    「你的老相好項逸南。」

    聽見這個名字,我咬著下唇不再言語,冷連便繼續說道:「他是護國大將軍,手中握有兵權,只要他願意,整個溪南國都可以盡握於自己掌中。他若是肯出面,那三王爺,也就是新任的太子殿下,還有皇后,都不是他的對手。只可惜,又因為你落下的那柄匕首,挑起了松冉與項將軍之間的紛爭,現在若要他出面去救包括松冉在內的皇子們,那簡直就是絕無可能!」

    「……既然你已知道絕無可能,那又要我如何去做?」我不由得疑惑。

    「我要你把不可能變為可能。」冷連嘲諷地看著我說:「以你跟他的交情來看,應該並不難辦。」

    我遲疑了一下,便說:「其實……我跟他之間的交情,並沒有你想像的那樣深……而且可能他現在最恨的就是我……說起交情,我看你跟他倒是交情頗深,應該比我更加好辦才是……」

    冷連冷哼一聲,道:「我跟他之間的交情?我跟他沒有什麼交情,只有從屬關係,我自己都得聽命於他,又哪來資格出面去說服他?」

    「你怎麼就確定……我能說服他?」說起來,真的是完全沒有信心……

    「既然你有辦法安然逃離王府,既然你有辦法挑起紛爭,那想來你也定有辦法去說服他!以你佛予蝶的手段,還會有什麼事情難辦?!」冷連又移開視線,語氣放緩,「無論如何,我必須救出松冉,這是我欠他的債……當初他要娶你之時,我不僅沒有阻攔,還煽風點火助他一臂之力,結果……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你給害慘……你這樣的女人,還真是不敢小看……」

    面對他每一句的責備,我都無言以對。他輕歎一聲,又說:「我讓你跟你師父洞房花燭,遂了你的心願……你若能搬動項將軍救出松冉,事後還能自己全身而退,那我就放你和你師父離開。這裡的侍從都是啞巴,你們走後,就當我……從來沒有成功將你們捉拿……」

    我略作沉吟,便對他說:「救王爺之事,我可以去試試,這也是我自己闖下的禍,我得去收拾。不過……事成之後,我希望你能如實告訴我,關於你和青箏口中的『上面』的事情……」

    他微皺著眉頭看著我,良久,終於答應:「好,一言為定。不過……到時候也許用不著我來告訴你什麼,『上面』自然會來找你……」

    說罷,他沒有告辭便轉身離去,手中緊攥著玉笛……如果說他昨日遠去的背影是消散在暮色中的薄霧,那今日的背影則是一束微綻的紫華,在這乍暖還寒的春日之下,即將盛開到落寞凋零……

    我隨啞女回到師父屋裡,師父將我攬入懷中,輕聲問:「怎麼了?為何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搖搖頭,抱住他將頭埋進他滿是檀香的懷裡,低聲說:「過兩天我要出門去……方才聽人說這裡有個規矩,嫁出去的女子新婚後第三天都得回娘家去待上一陣子。可我的夫家是你,娘家也是你,所以只好暫時住到冷公子的另一座別苑去,免得破了規矩,沒了好景……」

    師父撫著我的背輕笑道:「那好,你就去待上幾天,但不要去得太久……」

    我輕輕點頭,繼續賴在他懷裡不走。

    我一直沒有告訴師父我懷有身孕的事情,不知是因為來不及,還是因為預感到隨即而來的分離只會讓他更加擔心……

    無論如何,我決不能讓這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化為泡影……所以,無論遇到怎樣的難關,我都必須要闖過去,只為打出HappyEnd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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