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芳很快就回來了,手中拎著滿滿一塑料袋肉包子和一袋蘋果。
兩人小時候家境貧寒,年豬不是每年都有的,而且即便趕上殺豬的年份,也要賣掉一部分肉來換取兩人上學的花銷,因此一年到頭難得嘗到肉味。現如今父母用生命換來的那筆錢也所剩無幾,為了將來繼續求學更是要省吃儉用,好在方芳很懂事,從來不像別的同學那樣攀比花銷,即便伙食費也是一省再省,一個月中難得見到肉星。不過眼下哥哥住院,當然要補充些營養,但手中的錢有限,不能多花,想來想去只有這肉包子是即經濟又實惠。
在兩兄妹眼裡,肉包子可是好東西,不管做包子餡的肉是使用了豬的哪部分,畢竟也是肉啊!何況善解人意的老闆還會往肉餡裡添加大量的葷油,吃起來那是別提有多香了,真是讓他們這樣的窮人看著都流口水啊!
「還是熱的,趕緊吃!」方圓打開袋子遞到方芳的面前,笑瞇瞇地說道。
方芳忙又推過去,眼睛盯著方圓的面孔道:「中午吃得有點多,我現在還沒餓呢!哥,你都一天沒吃東西了,快趁熱吃吧!」
方圓在還做鬼的時候就已經瞧過兄妹兩人的生活,哪裡還不知道這時方芳的借口,感動之餘取出一個包子抬手送到方芳的面前,微笑道:「拿著,一塊吃。」
方芳只好接了過來,也伸手取出一個包子送到哥哥嘴邊道:「張嘴,我的大英雄哥哥。呵呵……」
換作旁人做如此親暱的舉動,方圓一定會非常不適,不過此時他彷彿完全帶入到現在的身份裡,對小妹親暱舉止沒有任何不適的心裡,順從地張開嘴狠狠咬下一口,險些咬到方芳白皙的手指。自然地接過剩餘的半個包子,瞇著眼睛邊嚼邊不住點頭,含糊地說道:「很好吃!你也吃啊!」
見到哥哥陶醉的樣子,方芳心中更加快活,卻沒有聽從他的話,只是一把奪過袋子放到床頭櫃上,翻騰一陣,找出一瓣大蒜,遞給哥哥後才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方圓已經有百年沒有嘗到過食物的滋味了,又軟又香的包子入口便有一股久違了的感覺,讓他幾乎不忍下嚥。
一頓飯花了兩人半個小時的時間,吃完時已經快五點多了。等方芳將床頭櫃上的東西收好後,方圓說道:「趕緊回學校,再晚天可就要黑了。」
方芳就讀的高中是縣重點,也是縣裡唯一一所招收住宿生的高中,學風比較好,這也是方圓能放心讓她住校的原因。
方芳道:「還早呢!不著急。」
方圓還待再勸,病房門口一陣咕咕的聲響傳來,接著便見到推藥的小車停在門口。一個年輕護士喊道:「九床打針。」
方芳趕緊快步走了過去道:「哦!在呢!」
另一位年紀稍大的護士翻了翻藥品,問道:「方圓?」
方圓點頭應是,兩位護士各自提了藥品工具走了進來。年長的護士將點滴瓶掛到架子上便推開一邊讓小護士做具體的工作。看得出那年輕的不是實習護士也是新近不久,在年長護士的提醒下,放好輸液管拿起了注射器,朝方圓柔聲說道:「把褲子脫了,先扎一個小針。」說著輕推注射器,讓其中的氣體排盡。
在女人面前脫褲子,即便只是露出一點臀部對方圓而言也是很難接受的,只見他雙手扶住腰帶,磨蹭半天也沒有行動。旁邊年長的護士道:「哎呀,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又沒讓你脫光。」
方圓尷尬的樣子引得小護士抿嘴微笑,而就站在他身旁的方芳也忍不住掩口發出「哧哧」的聲音。方圓心知這一針是躲不過了,而醫院裡又沒有男護士,他只好板著臉解開腰帶,勉強露出後腰便別過頭去,雙手不自覺地死死抓住腰帶。
小護士抿著嘴說道:「還得往下一點。」方圓無奈,只好將褲子再向下脫一線。小護士繼續道:「不行,還得往下……再往下……還是不行。」
連續幾次後,方圓總算達到標準了,小護士也將針紮了下去。等她拔出針頭的時候,方圓心中突然一動,終於明白了當初為什麼會有不對頭的感覺。說來奇怪,無論是扎針的地方還是身上的擦傷處,都沒有一絲疼痛的感覺。來不及多做思考,小護士又開始為方圓輸液了。
小護士的技術有些欠缺,反覆幾次才將針頭插入方圓手背的靜脈血管,讓一邊關注著的方芳直皺眉頭,卻也不敢出言苛責。看得出,小護士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固定好輸液管,便匆匆忙忙跟著年長護士退出病房。
兩人出了房門,方芳趕緊問道:「哥,疼不?」
方圓搖頭道:「沒事。你趕緊回學校去,太晚了我可不放心。聽話!帶兩個蘋果回去,下晚自習吃。」
眼見哥哥的精神狀態不錯,方芳算是徹底放下心來,也知道繼續留下來只能徒惹哥哥擔心,囑咐幾句後便起身離開醫院回轉校園。
方圓此刻才有空思考不痛的問題,從他接手這具身體的時候,他就沒感覺一絲的痛楚,由於已經忘記做人的感受,當時只是朦朧中意識到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可一時間沒能察覺出來,直到這次扎針才恍然醒悟。「難道是還沒有完全融入這具身體的原因?」方圓暗自猜測,翻來覆去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也不太對頭,無論是觸覺、嗅覺還是味覺都不存在任何問題,按理說這痛覺不會如何特殊才是。方圓心中隱隱有一種憂慮,或許佔據這具身體的時間不會太長了。
要知道,痛覺是人體自我保護的基本能力之一,當生理上處於某種危險時,痛覺神經會給大腦反饋信息,以確保人對這種危險的防範。因而沒有痛覺的人,就如同不攜帶給養攀登珠峰,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簡單說來,比如一個人被刀片劃傷,那他就會感覺到疼痛,同時可以主動分析這種傷害是否致命,若是傷到動脈,他可以想辦法止血然後就醫,可對於一個沒有痛覺的人來說,往往會很難發現自身的處境是否已經危及生命了。所以,同樣嚴重的傷勢,有痛覺的人可能因及時救治而保住生命,而無痛覺的人會在不知不覺中死亡。當然通常是沒有這種單純的痛覺喪失的,往往都是有深層次原因的,比如神經炎症什麼的,這類疾病後果嚴重的會導致呼吸與心跳停止,
方圓現在的難題是無法確認是否同他重生有關,又或是某種疾病。等到輸液結束,方圓找到值班醫生辛玉華,說出了當前沒有痛感的問題。
辛玉華當即凝重起來,皺眉問道:「這種感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既然復活了,當然不希望立刻死掉,但從醫生的表情來看,怕是問題嚴重,方圓答道:「從醒過來開始的。」說得也算實話,在此之前並沒有發現原本的方圓有什麼異樣,想來是沒有這方面病症的。
辛玉華忙找出方圓的全部病歷記錄,詳細閱讀。其實這些她在交接班的時候已經熟知,常規檢驗資料也附著其上,從病歷上無法發現能引起這種症狀的因素。辛玉華接著問道:「有沒有別的感覺,比如手腳麻木什麼的?」
方圓體會一下搖搖頭。辛玉華翻了一下手邊資料,對方圓說道:「你先回病房,過一會會有個化驗,到時候我讓護士通知你。別擔心,先休息一下。」
擔心也是多餘的,方圓只好返回病房安靜地等待。時間不久,小護士便送來一張「肌電圖」化驗單。方圓持著單子,按照小護士的指點來到「肌電圖室」。
這種化驗是當場出結果的,當方圓將結果交給辛玉華後,發覺辛玉華的眉頭皺得更加緊了,然而從神情上又看不出有多麼嚴重。
辛醫生看過化驗單,抬頭看看方圓道:「暫時看不出什麼來,明天白天再詳細檢查一下吧!夜裡好好休息,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直接來找我。」話中透露出來的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醫患關係,更像是親人之間的關懷。辛玉華其實是受方圓不顧自身安危奮力救助自己學生的這種精神感動,不由自主地說了這些。對辛醫生的客氣,方圓唯有感謝而已,辭別醫生,準備回病房。
縣醫院幾個科室中要數外科的病房最少了,即便這樣少的幾間也沒住上多少人,目前只有二病室的患者數達到四人,算是滿了,其他都沒有幾個人的,尤其方圓所在的三病室都成單間了。
從醫生辦公室出來,無精打采的方圓低頭邊回憶著重生瞬間的感覺邊緩步向病房走去。方圓剛進病房門便與正向外走的蘇琴碰個正著,他稍微頓了一下,勉強笑道:「怎麼樣?沒有大礙吧?」
蘇琴眼睛通紅,無神地望著方圓,聲音波瀾不驚地道:「方……圓,你還好吧?」
看到蘇琴呆滯的表情,方圓歎口氣道:「我很好!不開心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以後不要做傻事了。」
蘇琴點點頭,僵著身子離開方圓的病房。
方圓很為這一對姐妹感到惋惜,妹妹受辱自殺,姐姐知曉事情的經過後卻無力為妹妹討回公道,更傷心於母親是那樣一個人,才有自殺的行為。蘇琴今後的人生怕是會背上沉重的包袱,不過這些卻不是他方圓能解決的。
送走蘇琴,方圓關好病房門,便躺到了病床上。沉澱百年的人生閱歷令他很快擺脫了喪失痛覺的煩惱,悄然迎接他久違了的睡眠。
初次睡眠還是蠻艱難的,翻來覆去兩個多小時後,方圓感覺到軀體的疲憊,漸漸閉上了眼睛。
很快,方圓發覺自己又變成了鬼魂狀態,而床上的軀體側著身子,呼吸均勻,正處於熟睡中。有些不甘心重生的日子就這樣結束,方圓努力向床上躺去,希望能重新奪取身體的控制權。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無形無質的鬼魂輕而易舉沉入方圓的身體裡,立刻便睜開了眼睛。方圓忍不住呵呵一笑,身體裡並沒有發現另一個意識,也就是說在靈魂離體時,這身體是一個活死人狀態,是沒有靈魂的。
方圓意識到他現在可能是一種特殊狀態:靈魂可以抽離身體。為了驗證這個想法,方圓馬上繼續睡覺。果然,身體剛剛睡著,他便飄了出來。反覆試驗幾次後,方圓安下心來,無論怎麼說這並不是一件壞事,甚至可以說他擁有了某種程度上永生的可能。懶得多想,方圓索性順其自然地讓身體休息,而靈魂則飄向外面。
此刻臨近午夜,患者多數都已經進入夢鄉,偶爾會有陣陣呻吟聲從病房裡傳出來,為住院部平添幾分淒涼的氛圍。
方圓沒有具體的打算,只是隨意地向外飄著。當他飄到護士站時被裡面的談話聲吸引住了,便停下來擠進門去。對鬼魂而言,門只是裝飾而已,沒有半點用處的。
護士站分裡外兩間,外間擺放了藥品櫃、操作台和文件櫃等辦公用品,裡間則安置了兩張單人床,兩個值班護士正躺在床上談論著方圓。只聽小護士歎息到:「……現在像小方這樣的人實在太少了!真是可惜了!」接著又有些不以為然地問道:「也許沒那麼嚴重。辛醫生不是告訴他沒關係嘛?」
年長護士本是仰面躺著的,聞言側過身子面朝小護士道:「醫院裡最不能相信的就是醫生的話,前幾天被捅的傢伙,醫生還安慰他『沒事,過兩天就能出院』。結果呢?第二天就送火葬場了。」
小護士顯然被前輩的話打動,有些會意地「唔」了一聲,接著便支起頭略有憂慮地問道:「王姐,你說那混蛋會不會報復小方呢?」
年長護士一笑調侃道:「怎麼這麼關心病人啊?一口一個小方叫得還真夠甜的,喜歡上他了?要不要我幫你們介紹一下?」
小護士道:「不要!雖然他心地好,長得也還不錯,可惜沒錢沒勢。或者哪天我成了富姐,興許還能考慮考慮。」停了一下繼續道:「小方肯定是喜歡他那同學了,不然怎會那麼玩命地去救人?聽說兩人掉下來的時候他還將那女生扳到上面去,寧可自己摔死也要護住女朋友。真浪漫啊!對了,聽說那女孩死掉的妹妹跟他也有點關係。呵呵……真看不出來,年紀也不大還沒什麼錢,竟然能讓姐妹倆都投懷送抱的,能耐不小啊!」
年長護士搖搖頭道:「看把一個捨己救人的學生糟踐成什麼樣子了?」
小護士嘻嘻笑道:「怎麼成了糟踐了?這是誇獎他呢,男人沒有點能耐誰跟啊?可惜他這樣的只適合做情人了,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應該還很有情調。如果再多點錢那可就不得了,主動倒追的女孩還不擠破他家的門檻?」
年長護士道:「不跟你扯了,搞不懂你們現在的年輕人。」說完話,扯起被子蓋在身上,朝小護士道:「夜裡精神點,辛醫生不比別人的。」
方圓沒有聽到最為關鍵的部分,不過從兩人開始說起自己的語氣上看並不算樂觀,弄不好是什麼絕症。方圓的心情雖然有些暗淡,不過本就是意外所得,失去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最多繼續做鬼魂好了。
帶著少許的遺憾,方圓飄出護士站,一路行出醫院,在星空下漫無目的地飄了一夜,直至天光見亮時,心底響起隱約的召喚。順著召喚,方圓回到醫院,進病房時,見到方芳已經送來早點,正坐在臨床上發呆。方圓撲到床上與身體合二為一,佯做剛剛醒來的樣子對方芳說道:「早來了?」
方芳笑著回道:「沒,剛來。哥,趕緊洗漱吃早點。」說著從床邊取過一個網兜。兜裡裝著洗漱用品,除了臉盆之外都是嶄新的,也不知這大清早的她是從哪裡買來的。
方圓報以微笑,取了洗漱用品轉身出門,在門口正巧碰到辛醫生,還沒等他打招呼,辛醫生便說道:「小方,準備一下,交班後轉到內科去。」
方圓心裡微楞,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點頭低聲說道:「好的!暫時別告訴我妹妹。」待辛醫生點頭同意後,方圓匆匆走進盥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