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洋水手 正文 第八章 財迷心竅
    在船上,付濤的職務是一級水手,僅比二級水手高一級。雖說水手的工資全船最低,但付濤向來省吃儉用,在十幾年的航海生涯中攢了不少錢,其中一筆最大的固定資產是房子,離婚時被紅杏分走了。付濤從命運的浪尖一下子跌進波谷,回到了最初的起點,變得一貧如洗。在這個一切向「錢」看的社會裡,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是離開錢萬萬不能。付濤可以沒有女人沒有家,但是不能沒有錢。付濤決心不再亂花一分錢,花一分錢也必須具備足夠的理由。

    不過,對於船員來說,需要花錢的地方並不多,無非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添置三兩件衣服,在船靠港期間購買一些零食和日用品,順便打打電話。

    為了追求物美價廉,精打細算的付濤,向來只在冬天買夏天的衣服,在夏天買冬天的衣服,而且都是趁著商家清倉大甩賣的時候出手。

    船員們長年生活在海上,往往有錢買不到東西。只要船一靠上碼頭,他們多半會上超市瘋狂採購,買回的多為零食。如果你認為吃零食是女孩子的專利,那麼你就大錯特錯了。這些男性船員,精力無處發洩的時候就通過吃零食來分散注意力,打發寂寞時光。

    如果說吃零食是滿足物質需要,那麼打電話則是滿足精神需求。萬里情緣一線牽。電話,在生活中正扮演了這一牽線搭橋的角色。作為一種消費新時尚,它已扎根於船員生活。

    對於船員來說,最普通最古老的通訊方式是寫信。一封信寄出後,要付諸極其漫長而艱辛的等待。如今一撥電話號碼,海天之外便有回音,你可以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聽到你所期望的聲音,如此清晰可辨,彷彿伊人近在眼前。不能常相守,但會常相思。打電話,正是他們消除離愁的最佳選擇。如今,電話已成了緊系船岸的紐帶,它讓船員與家屬情相連、心相通。有了電話,他們相隔千里卻能敘心曲、話離愁、送祝福、道思念……就這樣,在無數個相思的歲月裡,他們從脈動的電流中收穫著溫情,收穫著喜悅,一次又一次,心動的感覺,妙不可言。

    船在拉普拉塔港卸貨期間,供應商在船上安了一個公用電話,以便通過向船員兜售I電話卡賺取利潤。一張售價5美元的電話卡能撥打國際長途20分鐘,這在當時也算得上是物美價廉物超所值。心動不如馬上行動。船員們一哄而上,將所有的電話卡搶購一空。看著別人打電話時如癡如醉的神氣樣,付濤心裡開始爬滿了毛毛蟲。於是,他也想購買一張電話卡。一張電話卡就足夠他親吻兩個小時,那快感至少也能持續一兩個月。可是,一張電話卡的價格竟高達5美元。5美元的數目雖然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太小,折合人民幣就是40元錢。要是用這40元錢買衛生紙,能買一大堆哩。電話卡要不要買?他一時舉棋不定。

    經過一整夜的激烈思想鬥爭,買電話卡的念頭終於在天亮以前被付濤從腦海中徹底刪除了。付濤因此省下了5美元,也因此擁有了一份難得的好心情。付濤想到了隔壁的陳青山,陳青山一下子就買了5張卡。這些電話卡的有效期一般只有兩三個月時間,而船跑的是環球航線,可能一年半載也難得再來阿根廷。一次打不完,卡就作廢了。作廢就等於浪費。浪費是多麼可恥的事情啊。再說,中國正在從社會主義向共產主義過渡。所謂共產主義,顧名思義,就是實現資源共享。付濤決定本著友好互助的精神,替陳青山消費。付濤心想:借打0分鐘總該沒問題吧!我們可是好朋友哩!這樣想著,他就鼓起勇氣敲開了陳青山的房門。

    一聽說付濤是來借電話卡的,陳青山馬上將臉拉得跟麵條似的,嘴裡還嘰裡咕嚕的,露出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不情願歸不情願,但陳青山最終還是假裝大方地抽出一張電話卡。陳青山沒有馬上將卡遞到付濤手中,而是將卡放在手心裡暖了一會,似乎擔心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打電話的快感牽動著付濤身上的每一根神經末梢。付濤伸出一雙鐵鉗般的大手,對準陳青山手中的電話卡猛撲過去。陳青山的手彷彿被**的大腿緊緊夾住了,只微微一顫,便疲軟了下來。陳青山抽出疲軟的手腕,嘟囔道:「電話卡這麼便宜,你為什麼不買?」付濤一時語塞,只是尷尬地笑笑。

    離開陳青山的房間,付濤又聽見陳青山在身後千叮嚀萬叮囑,叫他不要打得太久。付濤表面上唯唯諾諾,但還是忍不住在心裡罵開了:虧我還把你當朋友哩,想不到你這王八羔子竟然這麼小氣!本來付濤擔心陳青山的電話卡用不完,看在朋友的份上才願意幫忙消費,誰知陳青山竟然不知好歹,結果讓他窩了一肚子火。那股無名火在付濤的心頭竄來竄去,竄得他心煩意亂,以致於和嫂子說話的口氣都顯得冰冷而僵硬。平日裡能說會道的付濤,此刻彷彿被蒼蠅堵住了嘴,親吻「鮑魚」的快感早已蕩然無存。電話機顯示屏上記錄下此次通話時間:59秒。

    打完電話,付濤就一直將臉皮繃得緊緊的。付濤決定在見到陳青山時決不輕易拋給他一絲笑容。但是,等到陳青山打開房門時,付濤忍不住用雙手遞上電話卡,違心地往臉上堆砌感激的笑容。付濤心想:好借好還,再借不難。這次算便宜你了,下一次老子可不客氣嘍!付濤雖然鄙夷陳青山的小家子氣,但畢竟自己還是佔了對方一點小便宜,於是頗有些沾沾自喜。

    付濤就是這樣一個愛佔小便宜、看重蠅頭小利的人。每次上船後,付濤就開始收集別人不想要的肥皂、洗衣粉和衛生紙,等到公休時再將這些日用品帶回家。這次,付濤又收集了幾大箱。這些日用品足夠一家人用上好幾年,用剩的還可以便宜一點變賣成大把大把的零花錢。

    看著付濤那副貪婪成性的樣子,水手瘦竹竿不無譏諷地問:「是這些垃圾重要?還是早一點回家抱女人重要?」

    其實,等到休假時,船員們「王八肚子上插雞毛,歸心似箭」,惟恐沉重的行囊拖累了回家的腳步。別說是洗衣粉和肥皂,就連大半新的貼身內衣都被當成累贅拋投入海。那些不值錢的東西不要也罷,懷裡揣著美元和港幣也就夠了。要知道,早一分鐘回家,就能早一分鐘享受魚水之歡,男女雙方皆大歡喜,何樂而不為?付濤放著這麼便宜的好事不幹,偏要將自己打扮成一個乞丐,他注定一輩子得不到別人的尊重。

    付濤就是這樣往錢眼裡鑽,鑽進去就再也不想出來。在他眼裡,錢是大爺。他願意一輩子跪拜在錢大爺的腳下惟命是從。他拜金心切,以致於三天兩頭做一次黃粱美夢。夢裡,他是一國之君,身邊金錢如山,美女如雲……然而,夢裡虛擬的一切實在太完美,美得有些不真實。一枕富貴夢,落得一場空。每當他睜開眼,都免不了長歎一聲:殘酷!

    付濤喜歡錢,但又不喜歡工作。工作稍累一點,他就發牢騷,在餐廳裡敲碗摔盤子,以示抗議。當然,他只是輕輕地敲輕輕地摔,他總是有屁也不敢放得很大聲。他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將碗打碎了。要知道,那碗可不是鐵打的。他害怕失去飯碗。別人都不理他,認為他瘋了:「不想幹就回家去嘛,又沒人留你!」

    「回去?回去幹嘛?回家閒著有錢賺嗎?回去有女人抱嗎?我的女人正躺在別人的懷抱裡呢……」付濤的心裡裝滿了一萬個不願意回家的理由。付濤曾經丟掉了女人,丟光了財產,也丟盡了臉面,如今他想將失去的一切都找回來。離了婚,一切都得重新開始。況且,和十年前相比,他在年齡方面已經失去了優勢。這時候,他比誰都更需要錢。殘酷的現實,容不得他亂花一分錢。多花一分錢,就只會令他多一分心痛。

    「人生在世,掙錢是為了什麼?」瘦竹竿問罷,故意停下來,將思考的空間留給付濤。付濤剛想對此作出解釋,以證明自己早就明白個中道理,但是不等他開口,瘦竹竿又替他公佈了答案:「掙錢就是為了更好地花錢。」

    瘦竹竿說:「世上只有一種人光掙錢不花錢,那種人被稱作『守財奴』或『吝嗇鬼』。」

    瘦竹竿又說:「從前有一個愛財如命的吝嗇鬼,臨終前望著床頭那盞油燈,一直不肯斷氣,直到家人挑息了兩根燈草中的一根,他才肯瞑目……」

    講完守財奴的故事,瘦竹竿還特地引用《吳王壽夢傳》中的那句「富貴之於我,如秋風之過耳」,以表明他視金錢如糞土,絕對不同於書中的守財奴,更不同於付濤。

    付濤是個文學愛好者,雖然談不上讀書破萬卷,但至少對於《儒林外史》裡面那些故事耳熟能詳。付濤顯然意識到瘦竹竿和自己說這些話的別有用心,於是想質問瘦竹竿拋妻別子來跑船不是為了錢,又是為了什麼。轉念一想,又覺得為這樣一個無聊的話題爭論不休,本身就是一件極其無聊的事情。面對瘦竹竿一臉鄙夷的神情,付濤惱羞成怒,索性自嘲一番:「我就是天生小氣,我就是欣賞書中那個看著兩根燈草芯死不瞑目的吝嗇鬼,那又怎麼樣?」付濤這麼一說,倒把瘦竹竿一下子鎮住了。

    自嘲,是對付那些長舌之人最鋒銳最有力的武器。眼看付濤「豬八戒敗陣,倒打一耙」,瘦竹竿也只好「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有人預言付濤將來一定能夠成為第二個被載入史冊的吝嗇鬼、守財奴。付濤笑笑,也不反駁,心想這樣也好,雖然不能名垂千古,但起碼可以遺臭萬年。付濤又想起歌德的那句至理名言: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聽說最近公司來了一筆獎金,數目不小啊!」有兩個年輕的水手故意在付濤身後竊竊私語。

    付濤回頭一看,見是二水小古和小胖。小古,人稱「古惑仔」,瘦得像隻猴子,下巴上的一顆大黑痣上留有一撮長毛,樣子十分滑稽。小胖,胖得像只肉球,但皮膚白皙,且細膩光滑,人見人愛。尤其是他那鼓圓鼓圓的屁股,最能吸引船員們的眼球。船員們有事沒事有意無意都要在他的屁股上拍一下掐一下擰一下,時常惹得小胖哭笑不得。

    「是真的嗎!」付濤一下子睜圓那雙綠豆大的小眼睛。

    「你他媽的就知道獎金?天上又不會掉餡餅!快去幹活!」水手長的聲音,不解風情地灌進付濤的耳朵裡。

    當付濤明白古惑仔和小胖在戲弄他時,憤怒的火苗一下子躥了幾米高。付濤可以忍耐水手長的狐假虎威,但他說什麼也不能容忍這些小水手的公開挑釁。「狗日的竟敢騙我!」付濤罵人的樣子特別凶,但是別人都不拿它當一回事。

    看見付濤生氣了,古惑仔和小胖反而樂壞了。他們就是愛看付濤生氣的樣子,好像專門和他過不去。對電腦一知半解的古惑仔說:「付濤的大腦是一部廢舊的38電腦,早已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了!」

    小胖說:「付濤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要不然,他就不會整天盼望著天上掉餡餅。無緣無故,哪來那麼多獎金呢?」

    沒等小胖說完,古惑仔將矛頭一轉,直指小胖:「要說四肢發達,我看你勝過付濤。至於頭腦簡單嘛,我就不好說了……」

    小胖氣憤地噘起厚墩墩的嘴唇,大罵古惑仔:「你他媽的胳膊肘往外彎,裡外不分,說好了逗付濤,現在竟然逗起我來了!」罵畢,小胖追趕著古惑仔跑出了餐廳。

    船在拉普拉塔港卸貨時,正值0月份。付濤盼星星盼月亮,終於在這個月底盼來了一筆數目不大的獎金。據說公司今年賺大錢了,所以才會變得大方起來。

    這次分紅,付濤分得人民幣五百元。「狗日的,才五百塊,真沒勁!」沒錢拿的時候,付濤要罵。錢拿得少了,付濤也要罵。

    不知怎地,這話很快傳到了公司領導的耳朵裡,公司領導大發雷霆,罵道:「人心無足蛇吞象。這些饕餮之徒真是可惡至極!他們的慾望簡直就是無底洞嘛!按照他們的標準,公司永遠也解決不了他們的溫飽問題,更甭提『小康』二字了……」

    公司領導的話,隨後又被反饋到船上,船員們一個個發指眥裂。孔夫子不平則鳴:「這些『老闆著臉,總是裁人』的人確實可憎可恨!他們總是埋怨員工對待待遇不滿,卻忘了自己對利潤也同樣不滿。」

    付濤所在的公司,就曾因為船員待遇過低一度成為ITF重點跟蹤對象。相比之下,其它各大船公司的待遇要優厚得多。付濤有個老鄉曾經通過勞務中介外派到希臘的一家遠洋公司,月收入一千美元,折合人民幣就八千元。每到年底,老闆上船派發利是,人人有份,少則四五百美元,多則上千美元。付濤垂涎欲滴,吵著鬧著要去那家公司,於是提著兩瓶「二鍋頭」去老鄉那裡請求幫忙。結果酒被老鄉喝了,忙倒沒幫上。為此,付濤還心痛了好長一段時間。

    「要是能再多分幾千塊就好了!」付濤瞇著一雙小眼,一張一張地數著鈔票,時不時地用食指在伸長的舌尖上蘸些唾液,用來揉搓票面以辨別真假,臉上則擠滿了一串美中不足的苦笑。

    「你他媽的王八蛋,怎麼也不想一想,你上船不到兩個月,能拿五百塊已經不少了。我上船四個月,才拿了一千多。」水手長見狀,憤憤不平。

    「你狗日的到底要不要啊?領了錢趕快走人!」後面的人毫不客氣地破口大罵。

    「要要要,當然要,不要白不要,白要誰不要啊……」付濤嘴裡嘟囔著,倒沒在意誰在罵他。因為有錢拿,付濤的心情好極了。心情好的時候,別人罵他娘是老母豬,他都能充耳不聞。

    每次領錢的時候,付濤笑得最開心。眼睛迷成一條線,嘴巴跟著斜上去,和眼睛連在一起。笑容堆在凹凸不平的臉上,泛起疙瘩,大大小小,雜亂無章,猶如延綿起伏的山巒。付濤本來就長得寒磣,手裡攥著錢竊笑的樣子,越發和魔鬼一樣猙獰恐怖。公司領導最怕看到付濤這副貪得無厭的笑容,但是付濤偏偏要笑,並且盡可能笑得更恐怖一些。付濤一想起自己的笑能令公司領導不寒而慄,心裡便樂開了花。

    付濤常想: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生在世,誰不是為了錢!為了錢,他曾向公司調配點頭哈腰,委曲求全;為了錢,他曾背井離鄉,漂泊無定;為了錢,他曾流血流汗,透支體力;為了錢,他曾節衣縮食,苦中作樂……他終於清醒地認識到:錢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一旦刀架在脖子上,就容不得你不向現實低頭,就哪怕「明知山有虎」,也只有硬著頭皮「偏向虎山行」。畢竟,他不是陶淵明,無法做到「不為五斗米而折腰」。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