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是夢?非夢?
挽淚忽然張開銀眸,立刻在窗前望去,暗吐了口氣。
是真實,不是夢。
他真的陪在她身邊,不曾離開過半步。
她用力抹了抹臉,下床穿鞋,輕步走到窗前長床上。
他正合目打坐,淡然無我的神色讓她微蹙細眉。忽地,她俯下瞼在他臉頰上親上一親。
「挽淚,你又在胡鬧了。」
「親親你,也算是胡鬧嗎?」若是想跟他有肌膚之親,不就是天大的罪了?強壓下反駁,瞪著他。
他仍閉目,淡淡說道:「回去坐下,隨我打坐靜心。昨晚教你的,你莫要忘了。」
她抿了抿唇,回床上盤腿而坐。
心中雜念,要她如何去除?腦海裡不停的交替過往種種,難以靜心,她煩躁的攏聚眉心,咬住下唇。
她的性子不就較常人激烈反覆,要她收斂心神,走進無我的境界,簡直難上加難。
約莫一炷香後,她睡眼惺忪的張開眼,見到冷豫天就坐在長椅上望著她,她瞇眼露出笑顏下床。
「用早飯了嗎?」桌上擺有幾碟小菜與稀飯。
「店家小二剛送上來的。」頓了頓,憂心讓他的臉色有些難看。「我要你打坐靜心,你做了什麼?」
「我……我收不了心。」
「一年了,你連打坐都不行,要如何潛心修行?」語氣有些惱怒。
他不得不惱不氣啊。時間在倒數,每過一日,她依舊無所成長,他就愈發的擔心。她的壽命只剩十四年,十四年一到,大羅金仙也難救她!
她的骨質是非凡骨,但過多的七情六慾纏身,讓她激烈的性子難有平靜的時候。她不適合修練,至少在短短十幾年裡,她是練不出個所以然來。
難道,人間的七情六慾與神心真的尋不到一個平衡點嗎?非得要割斷七情才能成全神心?
「我盡力了。」她照實說道:「我想要靜下心來,偏偏腦裡不斷浮現你。」不斷想要與你親近,不斷想起過往的回憶。
「那是心魔,你該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我不能,那是你啊!」
冷豫天盯著她良久:「難道你要我消失在你面前,你才能潛心修行?」
「不!」挽淚惱叫:「我盡力,我盡力就是!」
他真夠殘忍,拿這來威脅她!不是每個人、每個妖都適合當神仙。若真是練一練就能登天,那麼天底下的神早就擠滿了天境。
他嚴厲起來真是六親不認,真懷疑他對她是不是有情。
用完早飯後,她從布包裡拿出斷根木梳交給他。
他看她一眼,接過,默不作聲的為她梳理長髮。
「你貪戀今朝生活,可曾想過將來?」他挑起了她長髮裡的銀絲。
她少照銅鏡,泰半由他梳頭,不知她發現了沒?除去長命鎖後,她的頭髮長得很快,銀絲較之去年已有增量的趨勢,這不停的提醒他:她的日子已不多了。
每每見到,他總是心焦又心痛。
「我要與你雙宿雙飛。」她答道。
「誰要雙宿雙飛?可別忘了我!」談笑生推門走進,看了他們一眼,大刺刺的夾菜猛吃,他進門不敲,因為他們隨時隨地都是光明正大的。他們二人雖共處一室,但未共睡一床,也不曾有過肌膚之親,他不怕瞧見不該瞧的。
「你來做什麼?」挽淚薄怒道,不愛旁人打擾。
「挽淚,靜心靜氣。」冷豫天蹙眉提醒。
清心寡慾有什麼好?只會悶了自己,話到舌尖,硬生生的忍下。若不是想與他長相斯守,什麼登天成仙,她才不理。
談笑生喝了口涼茶,連忙將窗子拉下,確定是密閉空間了,才壓低聲音,神秘兮兮的說道:「我來,是因為氣,氣死我了,氣得我巴不得從二樓跳下去,踩死那個烏龜王八蛋。」他從隨身攜帶的長布包裡拿出幾張符咒:「我早上下樓喝早粥,瞧見有人賣這個,眼不眼熟?」
「符咒到處都有,大驚小怪的。」
「符咒是隨處可見,但你可記得一年多前你從客棧墜下,正巧撞上神佛出巡的那一回?」
挽淚瞇起眼回憶。「你是說……在地牢放火,想要將我們燒了的那一回?我們又回到那個城裡了?」
「正是。沒想到一年後神佛依舊盛行。冷兄,你說,那可真的是神佛嗎?」若真是,那天下人還真容易見到天上神。
冷豫天微笑搖首。「懂斂財的是人,懂虛名的也是人,那人有貪有欲有私念,怎麼會是神?」
「好!那咱們去拆了他的台,讓他看看裝神弄鬼的下場!」談笑生叫道。
「不,他有他的因果要結,我與挽淚也有路要走,兩不相干。挽淚,收拾包袱吧。」
挽淚聞言,將包袱拎起,戴上面紗斗笠,掩去銀色的眸子。
「笑生,你跟著咱們也有一年左右,如今正好回歸原點。你求你的藥王之路。我與挽淚要找個適合修道之地,不如就此苦別。」
談笑生一臉錯愕,正要開口說他想繼續跟著他們,卻注意到冷豫天眼裡淡淡的憂心,是為挽淚。
是怕他再留下,會干擾挽淚的修道之路吧?他對挽淚而言,是近乎朋友的關係,尤其他又衝動易壞事,挽淚每有剛烈之舉都是他在煽風點火、鼓掌叫好的。
他也曾聽過冷豫天提到修道是要摒除週身情義的……他皺成苦瓜臉,到嘴的話又吞回去。
「是該分別了……。」是真心捨不得,世間有多少人能在一生裡遇上神與妖?
「咱們就在城門口分道揚鑣吧。」冷豫天視而不見他的失落。
出了客棧,大街上人來人在的,兩旁店面林立,屋簷上貼著符咒。
「神的威力真大,一張符咒就能保平安;那我殺人放火,再買符咒,是不是也能平安?」挽淚譏笑道。
「挽淚。」冷豫天走在前,輕輕喝阻:「你的想法偏了。」
挽淚抿了抿唇,默默跟著他走向城門;她的潛意識裡是排斥神的,怕有朝一日他還是選擇投奔神界而捨棄她。
一年來,即使他在身邊,仍然夜夜惡魘,夢到他亳不留戀的轉身離去,夢到她的生命裡其實沒有他的存在,一切都是南柯一夢。
看著他的背影在前,她毫不理會這是大街之上,一個跨步,用力從他身後抱住他,感受他的真實與溫暖冷豫天似乎早已對她的舉動見怪不怪,就停在街上,讓她抱個過癮。
人來人往,側目注視。跟了一年,談笑生早已麻木,自動退兩步到附近的攤販買大餅當糧食。
「這樣……不大好吧,當街樓摟抱抱,成何體統!」有老人經過,出言斥道。
挽淚本想罵他一句關他屁事,抬起臉來,卻從蒙面的黑紗裡瞧見說話的是一名陌生的老頭兒,蒼老的臉讓她想起她的娘。
如今,她的娘親還在擺渡船上,不停的搖船,永無止境的。
「老丈莫見怪。」冷豫天微笑,沒拉開她環抱的雙臂,只說道:「挽淚,這裡人多,你先放開我吧。」
他耐心的等著。等了一會兒,她終於不甘情願的放開他。
「我不懂,既然你我相愛,為何不能彼此親近?」她惱道,才說完話,就聽見一陣吵雜聲傳來,遠處眾人圍著一女推推擠擠的走過來。
「捉到妖怪了!」那老人叫道,露出狂熱的眼眸。
「什麼妖怪?」
「啊,你們是外地人吧?不知道本城有神佛降世嗎?他為咱們捉妖除魔、消災解厄,咱們才能平安至今;你們瞧,那就是神佛捉到的妖怪,快快快!見到她,是你們的福氣,快跟著我做!」
那被推擠的少女手腳縛著繩,狼狽的哭喊道:「我不是妖怪!我不是啊!誰來救救我啊,我是人啊!」
挽淚震了一下,彷彿看見當年的自己向她走來……那少女被拖著行走,愈拖愈近時,瞧見老人撿起一堆石頭往那少女扔去。
「你這是在幹什麼?」挽淚怒喊。
「快跟我做啊!」老人喜叫道:「快向那妖怪丟石頭,可保一家平安長壽,我今日出門,沒想到會遇見這種好事……。」忙著丟石頭,也不理會他們了。
「好事?這就叫好事?」挽淚心裡激動難平。
冷豫天見狀,連忙捉住她的雙拳,平穩的說道:「收斂心神,你剛在修行,不易大悲大喜。」
挽淚抬起臉茫然望向他。「我……我不懂,為什麼他們總是這樣?就算是妖,也沒有作亂過,為什麼就容不得我們?」
「挽淚,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人的錯,而是人對未知的恐懼所致。」
「我不服,不服啊!」
「挽淚。」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讓她動彈不得,他的語氣流露出一抹焦慮,怕她在盛怒之中損及自己的元神。
她的身子太重,因為加諸太多的七情,若是能收斂,對她大有助益,偏偏她極易反覆無常,連帶拖累了他的修行。
他並非在意自己的修行是否圓滿,只想一心一意拉她進門,她是個沒有佛根的人,要拉進修行之門已是難事,何況是在短短十來年間。
他的外貌看來如平常,脾氣也極好,少有情緒激烈之時,這是天性所致,但隱藏在表象之下的是對她的私愛。
因為愛她,所以對她嚴苛以對,怕她沉浸在私愛裡難以自拔。在神心與人心的天秤之上,她極易傾斜。真盼日子就此停止,不再繼續流動,就不必面臨她的短壽。
「挽淚,你別怒別氣……。」談笑生遲疑了下,終於決定道:「之前,你為救冷兄上泰山,我不便讓你分心。後來你要修行,我更不敢提,怕動了你的七情六慾,修行路更難。可是……可是這是祖上遺訓,我不得不說,也要讓你知道這世間千百種人,絕對不止你所瞧見的這些。」
「我見到的就是這些了!什麼殺妖保平安,若我們真有心毀人家園,他們還能毫無損傷的嗎?!」
談笑生深吸口氣,道:「對不起。」
「你跟我說對不起做什麼?你又沒害過我。」
「對不起,這是我祖上留下的遺訓,要談家歷歷代代若遇見一名銀眸黑髮、名叫挽淚的少女,要跟她說一聲對不起。我以為這是笑話,要不就是祖上有預言的能力;我也以為就算真有叫挽淚的少女,也不會由我遇見的。」見她吃驚,他又補道:「當日我不是說過我祖上有家訓數條,其中一條就是人與妖是一般,有好有壞?我自幼被薰陶,所以初遇你時,並不怕你,你還記得嗎?」
他確實提過。挽淚迷惑的搖頭。「我並不認識你的祖先啊。」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談家一向單傳,究竟是誰傳下來的,沒人知道……。」
「他的祖先是你娘。」冷豫天淡淡的說道,黑眸裡是洞悉一切的眼神。
挽淚一呆。「你說什麼?」
「她死前三年領養一子,為的就是你,挽淚。她自從在石洞裡遇見長大之後的你,她日日都到石洞裡盼你再回來;直到死前三年,她心知你再也不會回去,所以就領養一子,要他若遇見你,代她說聲對不起。」
挽淚身子一軟,傾靠在他懷裡。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銀眸張得老大,死盯著他的胸前,斗笠掉了,她也不管。
「你……為什麼知道?」
「我在地府倒下前,你娘親口說的。」他歎息,輕輕摟住她顫抖的身子。「我原想過些時候再說的。」至少,等她跨進修行門後。
「我……我能回去救她嗎?」她低語。
「你我已無能力下地府了。」
「難道,要娘一輩子都待在陰森鬼域裡?」不像在問人,反倒像在自問。當她得到了心愛男人的愛時,她認為她的一生就算是值得了,可是她的娘呢?
「救我!我不是妖啊……!」那少女的聲音猛然傳進耳裡,彷彿當年的自己。
她瞇起銀眸,腦中異常紛亂,無數個救人法子在轉瞬間冒出,她卻無能為力去救!
他要她修行是為延長她的壽命;她是知道自己一點神心都沒有,什麼大愛她都不要,她只要他獨我的私愛,就算有朝一日她成了仙,她也是一個只愛他的仙,這樣的神仙又怎配當神?
「如果……我積德,是否能將功德轉嫁?」她忽然問。
「你要積德為你娘?」
「不止為她,也為我。你說,神之路是一條漫長孤獨的修行,我不懂……為什麼要孤獨、為什麼要摒除我對你的愛才能去修行?我……不管能不能登天成仙,我都想要積德積福。擾亂世間命盤也好,當我有能力,我便要插手管盡不平事;我不要再順應天命而行,不要再讓第二個挽淚出來,我一定要救她,讓這城裡的人知道她不是妖!」她急切的說道。
冷豫天搜尋她的眼,良久,他微微歎息。
「你要救人,咱們就暫留此城吧。」去年他若插手管,也許今日就沒有那少女的事發生;但那是命定,他不愛違反天理;說到底,他仍是少了些許慈悲心,這是長久以來累積的觀念,而現在,挽淚正一點一滴在蠶食他根深柢固的想法。
※※※
天一黑,兩抹人影竄進金碧大廟裡。
廟裡香火鼎盛,供桌上擺的祭品是金碗銀盤,中央是半人高的黃金塑像。
「這神……真好賺,究竟是做了什麼,讓人崇拜到這種地步?」
「自然是玩了點小花招。」冷豫天淡淡的說道,拉住她的手,免得她一氣惱起來,搗毀大廟,「他不是神,只是藉神之名的普通人而已。」
「怎麼你一點也不怕他毀壞你們神之名?」
他搖頭笑道:「是神是人都無妨,人求的,不過是心安,不過是心靈寄托,只要以純正的心冒充神來安撫眾生,這又有什麼關係?」
挽淚抿了抿唇。「你的想法太超然,我不愛。」
「將來你若修行到我這種地步,也會如此的。」
「像你這樣無動於衷,一點感情也沒有,我不要。」她的語氣略酸,有點抱怨,也帶著一點女兒家的嬌氣。
他一怔,不明白自己是哪裡惹惱了她,正要開口,忽然聽見有人聲傳來。
他拉著她奔進廟後的內堂,內堂簡單高雅,像是一個有錢的苦行僧在此修行。他略瞧一眼室內的擺設,有桌有椅有櫃有床,就是沒有窗子。
「挽淚,進去。」他踢開床下的木板,兩人一塊擠進狹小的床下。
床下的空間高而窄,挽淚趴在他身上,臉頰幾乎要貼到他的下巴,她的心一跳,臉忽地紅了。
這一年來,他從不曾如此親近她,他的心跳就在耳際,他的氣息就在她的眼前,寬厚溫暖的身體在她身下。
他彷彿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低語:「挽淚,靜心。」
「我愛你,為什麼要靜心?」她不服,不再克制自己,仰臉親吻他的下巴。
他一怔,不及推開她,她又爬上來,用力吻住他的嘴。
她的舌鑽進他的唇間,要推開她的手不由得摟緊她。她的體態極為柔軟,身上具有她自己獨特的香氣。夜晚共住一室,雖分處二床,但她不知他有時被她的香氣驚醒,就再也睡不著。
他以男人之身愛她,在她接近之時,自然難以抗拒。他強忍,為的是要她除去其它慾念,專心修行。
他平日溫和而親切,少露出情緒的變化,固然是因為天性,但更重要的是盼她能近朱者赤,逐漸改變其激烈的性子,對她的修行只有好處。
明知,若是真變了,她也不叫挽淚了,但現在腦中一心一意只想延續她的壽命,其它的都可以等、可以忍。
「人捉到了嗎?」陌生的聲音遠遠湯進他的心頭,他一凜,忙將她輕輕推開,她又要靠近,他壓著她的臉埋進他懷裡。
他的心跳極快,雙手微微冒汗。她水樣的身子緊緊趴貼在他的身體之上,讓他極度的敏感。
他閉上眼,試圖摒除她引燃的情潮。
「捉到了,仙人的吩咐,誰敢不從呢?現下人已在內堂,就等著仙人除妖。」
「好,你下去吧,沒我的吩咐,別再進來。」
腳步聲傳進內堂,挽淚在他懷裡掙扎的動了動,他抱得更緊,心在狂跳,敏感的發現她的小手滑進他的內衣之中,熨貼上他高溫的胸膛。
他咬住牙關,改捉住她的雙手,她的身子不再受到壓迫,她仰起小臉,銀眸在黑暗中閃閃晶瑩,是勾魂的笑。
她伸出小舌輕輕舔上他的嘴唇。
若是以往,他自制能力極強,因為無慾無求,只當她是魔障;如今情弦一動,他張嘴含住她的小舌,進而熱切探索她的唇間。
「果然是你。」外頭的人走到床邊說話,傳來掀被的聲音。
冷豫天又是一驚,將她輕輕拉開距離。
她倔強的瞪著他,又要親近,他瞇起眼也回瞪起她來,他的唇上尚有她的香氣,讓他心蕩神馳,卻不得不強壓下來。
我是為你好,他做了唇形。
床下太黑,她沒有他銳利的眼神,見不到他的唇形,忽然拉起他的手掌貼在渾圓之上。
他一顫,要抽手,卻發現掌下的心跳極快,她想說什麼?
她愛他,他是知道的;她想親近他,他也清楚,但是她不知這一年來他們就猶如坐在一艘小船上──她性烈而熱情,時常讓船隻搖擺不定,若不是他力保船的平穩,只怕如今早已翻覆。
她忽然將臉頰貼向他胸膛前,聽著他的心跳,小口小口地親吻他的掌心。
這樣溫暖又教人憐惜的挑逗比起方才更讓他動心。
他抿起唇,凝神閉目。
「真是個小美人兒,我就說,天下間有什麼我得不到的東西?要你當我的女人,你偏要拒絕,你愛吃硬不吃軟,我就讓你瞧瞧當妖女的下場。」傳來的聲音,挽淚停下輕吻的動作,側耳傾聽。
是脫衣的聲音!
她惱怒的想要爬出去,冷豫天拉住她。
床忽然震動了下,顯然有人跳上了床,她一急,爬過他的身體,從床底下鑽出來,床幔已放下。
她怒極攻心,從腰間抽出匕首,打定主意要殺死這個淫賊,省得禍害他人。「假冒神之名,張財得,你在做什麼?」清朗之聲從挽淚身邊響起,冷豫天動作也快,跟著鑽出來。
床幔內好一陣子沒有動靜,隨即有人怒斥:「誰在外頭直呼本神俗名?不是要你們別進來嗎?」
「你能讓人不進來,但能讓神也不能進來嗎?張財得。」冷豫天抹去挽淚臉上的髒漬。
挽淚雖不明他想做什麼,但暫時將匕首收起。
「神是我!你是什麼東西!」床內的男人有了幾抹驚慌的語氣。
「難道,天下間神仙只有一個?」
張財得撩開床幔一角,偷偷往外窺視,瞧見一男一女站在床前,他嚇了一大跳,尤其看見挽淚的銀色眸子,嚇得連忙往床內鑽去。
「妖……妖怪啊……!」
「我是妖怪,那你算什麼?冒神名劫色,比妖還不如!」她惱道,扯開礙眼床幔,少女仍昏迷的躺在床上,但衣衫完好,只露了香肩。
「挽淚,你氣什麼?善惡到頭終有報,他以神佛宗教之名斂財劫色,死後必下十八層地獄,每一層皆得受盡無盡苦楚,他這一世好不容易投胎為人,卻教他一時貪念而毀,是他自討苦吃,你又何氣之有?」他徐緩說道。
挽淚的銀眸眨了眨,往冷豫天的方向望去,他一臉正色,她慢慢的又眨了一次眼,配合點頭道:「你說的是。咱們是去過十八層地獄的,每過奈河橋一步,身上彷彿被剝了一層皮,卻無法開口喊痛,等過完奈河□,我只覺全身再無知覺,在森羅殿上,閻王判我刮心,因為我雖沒做過錯事,但曾經在心裡想過要世間千萬人去死。我心想,刮心之痛我受過,再來一次我也不怕。我被帶在一處等候受罰,親眼瞧見其他人的幽魂上刀山下油鍋,哀淒的聲音一直不絕於耳。」原意是說給張財得聽,嚇他一嚇,不料回頭時,卻見到冷豫天的瞼色一陣發白。
「你……你們不是神!是鬼……是鬼啊!」
「是神是鬼由你自己判定,張財得。一年前我們路經此地,明知你以神名斂財劫色,卻容得你繼續下來,因為我信善惡有報,但挽淚不信,所以她來了,來讓你得到你該有的報應。」
是神仙?真是神仙降世嗎?張財得張大眼睛瞪著冷豫天,他一臉正氣又溫和,他若是神仙,他會信,但眼前的這女子妖邪又可怕,怎會是神仙?
「是誰說神仙一定面目慈善?」挽淚讀出他的想法,嗤道:「我就是不要面目慈善,我就偏要當神仙給你瞧。」就因為她是妖,所以人人懼怕,為什麼眾人只看表象便已判定一切?
冷豫天聞言,暗自微笑。
「你……我認出你了,你就是……就是那個……不是被燒了嗎?」手指顫抖的指著她,真是鬼啊!那場大火燒得地牢面目全非,連只蚊子都逃不出來的!她真是鬼,是來討命的!
挽淚在笑,笑得邪氣:「對,你認出我了,我就是作鬼也會來找你的那個妖怪,我要拖著你一塊下奈河橋。」露出閃亮匕首往他面前戳去,他嚇得抓著棉被極快往後退,匕首插進棉被裡,穿透他兩腿之間的床板。
張財得嚇得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孬種!」挽淚拔出匕首,斥聲道:「我還沒罵夠呢。」抬眼望向冷豫天,他像正在看好戲,沒有阻止的打算。「你不罵我嗎?」
「罵你什麼?」
「罵我這樣嚇他。」
「我不是想感化他的,挽淚。」他搖搖頭。
挽淚收回匕首,輕哼一聲。「這種人,我還想除去他命根子,讓他從此不能再欺負女人,還要感化他?」她走向他,每近他一步,他便退一步。
挽淚蹙起眉。「你討厭我碰你嗎?」
「並非討厭……。」還沒說完,她便撲了上來,他要躲開,她會撞上牆,只得硬生生的抱住她這軟玉溫香。
先前在床板下的溫存隨著她的香氣又鑽進他的身骨之間,他的喉口動了下,聲音是沙啞的。
「挽淚,我希望能一生叫著你的名字,而不是只有短短十來年。」
她仰起臉。「這就是你不愛碰我的原因?要我專心修行?你可知道有時候我真會懷疑,懷疑你是不是真愛我?若愛我,為何始終與我保待距離。我以往不常與人交往,甚至除了跟娘親度過一段群居生活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我不懂人間事,可是卻知道相愛的人絕對不像咱們一樣。」
「挽淚……。」
「我愛你,我可以很大聲的說;可是你的性子不一樣,溫和又少情少欲,就算是有什麼心事也藏在心底不會說。你不愛碰我,沒有關係,可是你不要拒絕我碰你,我想藉著你的心跳、你的體溫感受你是真實的存在。我要你陪著我一生一世,我絕不要在你眼前死去。」
冷豫天無言。死不死,豈能由他們作決定?
「你說,接下來我們要怎麼辦才好?」她斜眼睨著昏迷不醒的張財得,露出詭笑。「不如……咱們等他醒來吧。」
「你說怎麼做就怎麼做。」
「你不怕我殺了他?」
「要殺,早在方纔你就殺了,何須等到現在?」她不須道德練加身,也能收斂其行徑,這也算是她的一點改變吧。
她露出滿足的笑,「我要等他醒來,一一寫下他所犯的罪狀,然後……。」她嘿笑兩聲:「從現在起,我要做盡善事,我要將所有的功德轉嫁給我娘,讓她早日脫離苦海,投胎轉世。」
「行善若是私心預設,就不叫行善積德了。」他提醒。
「可是,畢竟我做了啊。有的人心裡有善念,那又如何?沒有勇氣行善,這樣的人若能積德,我可不服,我雖是為了我的娘親,但正因為我的娘親,而讓我的行善讓人受惠了,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那人還是受惠了,這樣實質的幫助比起心存善念要好多了,不是嗎?」她忽然眼露深情的凝望他。「再者,我以往討厭世間人們,總覺他們想置我於死地,可是我遇見了你,遇見了娘,那讓我好生的感激,我是心甘情願作盡善事,希望善良之人有好報,這是他們瞧得的。」
冷豫天一時啞口無言,她的理論與想法仍然遠遠偏離了神之道,但望著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誰說神之道只有一種呢?
挽淚也是善良的,只是不信神佛。她也會助人,只是與旁人的方法不同,如果只因與神道的想法不同,上蒼就遺棄她,那就不是所謂的天理了。
修行之路亦然。
山裡羊腸小徑千百條,但不管走哪一條,也許會受到阻礙,但終究會到達山上的。修行又何止只有一條路?
她不適合清心寡慾的修練,並不表示她無法成仙。她的外貌妖美而邪氣,並不表示她是心懷鬼胎的妖魔。
日子在過,也許十四年後,他會後悔,後悔今日所下的決定,但他決心賭了。
賭她的命,賭上蒼的眼。
「你在想什麼?」她愛戀的摸著他的下巴。
他回過神,露出淡淡的笑意。
「我在想,我心頭仍是無情了些,偏偏你老愛插手管事。好,你愛插手,我就奉陪,你要為天下善良的人謀福,我就在旁幫一把。」
他要捨棄以往清心的修道之路,賭它一睹。
為挽淚,為自己,也為找回他遺失的慈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