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仙洞陰濕的氣息飄進鼻間,挽淚昏沉沉的張開眼,見到洞頂有一線陽光進來,這是哪裡?她虛弱的爬起來,低聲叫道:「你在哪兒?快去救他啊──」回音響了幾次,似乎身在洞穴裡。
才轉眼間,為何會在這陌生的地方?想起冷豫天當日在火場裡救了她,也是在一剎那間到了數十里外的破廟,這是神仙的法術吧?
「既然如此,為何不將我送到地府之中?」她勉強站起來,走了兩步,又腿軟的倒下地,手肘撞到凸起的石塊上,好痛!
「神仙,你快出來啊!」挽淚叫道,隨手扶著高大的石塊站起來。
石塊順滑而冰涼,不由得抬起臉瞧去,一瞧駭極,差點再度昏厥!
那神仙竟然將她送回當年娘與村民誅殺她的洞穴之中!
「該死,送我回去啊!」她低吼,他送她來有何意義?「誰?」蒼老的聲音在洞口響起。「是誰在裡頭?」
挽淚的身形一僵,張大了眸子。
「有人在裡頭吧?」老婦拿著燭台走進山洞裡,見到石像前背對著她的身影。「是哪位姑娘?」她的身影不像村裡的居民,是外地來的吧?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挽淚遲遲不敢回頭,她究竟是到了什麼年代?為何這蒼老的聲音這麼的耳熟?
「姑娘,這山洞不能隨便進來,你還是快快出去吧。」
老掃愈走愈近,挽淚忍不住回身相望,隨即往後蹌跌數步。
老婦也是一怔,脫口:「姑娘……好眼熟!」眼熟到幾乎以為是她死去的孩子長大了。怎麼可能呢?那孩子如活著,還只是十二、三歲的模樣啊。
挽淚在顫抖,全身抖不止,目光膠著老婦的面容,難以調開。
人世間的百姓壽命最多百歲,再多也多不了一兩年便會見閻王,一個普通人要活上三百歲是萬萬不可能的事,除非……除非時光倒流,那個神仙不只將她送回山洞裡,還將她送回三百年前。
為何要將她送回三百年前?為了見曾經殺她的娘?他有什麼目的?讓她再見到娘親,就會忘了冷豫天?
他以為她會惦記一個曾經殺她的人?
她要趕回去救人啊!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挽淚低語,隨即仰首向洞頂喊:「該死的神仙,將我送回去!」這裡沒有冷豫天,她留下來有什麼意義?
「姑娘,你迷路了嗎?」
「不,你莫要理我。」她撇開臉,不願再瞧老婦。
老婦見她似乎極度厭惡她,心裡悵然若失的走離幾步,便將飯菜拿出來,坐在地上。
「挽淚,娘來了。」
挽淚一震!以為她認出自己的容貌,正要譏諷幾句,卻發現她垂淚對著正前方,彷彿在跟空氣說話。
「你在哪兒呢?過得好不好?娘很想你,每晚都睡不著覺,只盼你偷偷回來瞧娘一眼也好……。」
「偷偷回來,只怕是死無全屍。」她冷嗤道。
老婦一怔,抬起滿是皺紋的臉瞧她。「姑娘……。」
「少裝模作樣了,當時是你親手殺她,殺了人再來道歉,能人死復生嗎?」
老婦張大眼睛。「你……你怎麼知道……?」這聲音多像是挽淚,但挽淚活潑又孝順,說起話來嬌聲嬌氣的,一點也沒眼前姑娘的憤恨譏諷。
她舉起燭台,燭光照到挽淚身上,熟悉的容貌讓她一驚,燭油淌在手背上,也毫無知覺。太像了……像到是挽淚長大的模樣,可是挽淚不會長大啊,她永遠就是那個樣子,不曾稍加變化過,也正因挽淚不會長大,而遭村民視為妖怪誅殺。
「你……你是挽淚?」
「我若是挽淚,必定回來殺掉全村居民,以洩心頭之恨。」眼底有恨有怨。
老婦掀了掀嘴皮,抖著音道:「我……我正等著她回來洩恨啊。」那樣怨恨的眼神,永遠也不會遺忘,當她的匕首插進挽淚眉間時,就是這樣一雙眸子盯著她,盯得她日日夜夜輾轉難眠。
挽淚的視線直覺投向洞穴口。「你們見殺她不死,又設了陷阱等著她?」
「不不……。」老婦上前欲拉她的手,卻讓挽淚避開。「沒有人知道她沒死,也沒人敢進這洞穴中,他們怕挽淚的魂魄糾纏,所以禁止旁人進來。」
「那你來是為了確保她死?」回憶當日種種,只覺恨意難平,挽淚咬牙道:「是啊,你不殺她,你會被她的妖氣害了。你不殺她,你怕你會大小病痛不斷,搞不好還死在她手下,下如先下手為強,她究竟做過什麼,讓你以為她會害死你?連辯解的機會也不肯給她!」
「我……我後悔了啊,挽淚!我殺你之後,我後悔了啊!」老婦不顧她的拒絕,硬是抓住她的雙手,淚流滿是皺紋的老臉。「你究竟有什麼罪呢?自從我在山間遇你之後,你跟著我回家,陪著我這老婆子,什麼事都打點得好好。我有病痛,你為我煎藥守夜,我半夜咳聲不斷,你背著我去大夫家,除了你不會長大外,你就像是我親生的女兒,是我一時被鬼蒙了心眼,自私自利,怕你危害了我,怕村民排斥我。事後,我好後悔,心想你不能曝屍山洞裡,至少得將你埋起來,我趁夜進來,發現地上儘是一攤一攤的血,你卻不見了,我就猜你還活著,總算老天有眼。」
「老天有什麼眼?」挽淚冷冷說道:「若有眼了,怎麼不見你們的報應?若有眼了,為何總偏愛天下人們?我沒做錯事,卻遭你們如此對待,你只需一聲對不起就能了事?你是對不起我或是你的良心?人心多醜惡,我多慶幸自己是妖怪,至少不必與你們同流合污。」
「挽淚……。」
「沒有這個人!她死了,死得很慘!從你那一刀下去,她就一直活在地獄之中,足足活了三百年,沒有人理會。這算什麼?她愛的人為她下地府而死,當時她在地府間,見到救命的擺渡老婦,還以為……還以為是你,怎麼可能呢?」她嗤笑,撇開視線往石像瞧去,頓時錯愕起來。
石像是個年輕男子,她曾見過這石像,但因記憶過於遙遠而淡忘了,如今再見,只覺……眼熟得不能再熟了。石像分明是冷豫天,他的石像怎會立於此?
她的驚詫表露在臉上。老婦見了,急忙答道:「是不是石像對你不好?不怕不怕,娘把他遮起來……。」更深露重,連忙將外衣脫下來,老邁的身軀費力爬到石像上,將他的臉蓋起來。
挽淚看著她的舉動,銀色的眸子忽然起了霧氣。沒有眼淚,只有霧氣,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眼淚了,不是不想流,而是淚水在那一夜流盡了。
老婦爬下來,跌了一下,挽淚硬生生的站在那兒不動,握緊拳頭,任她跌到地上。
「這石像是神仙……。」老婦揉著扭到的腳,滿臉大汗,卻慈愛的笑著:「你忘了我告訴你的床前故事嗎?是幾百年前有名村民遭他點化,從此潛心修行,他感恩便回村落,在此為天人造石像。」見她怔忡,老婦忍著腫大的疼痛,費力繼續說道:「流傳下來的天人故事還有其它,你願意聽嗎?」
挽淚望著她,腦海不停交錯當日殺她的娘親。那時的娘多醜,現在的娘多慈祥,為何同樣一個人卻有不同的面貌?
她……老了很多,衣衫也多了好幾個洞;她的視力老化很多,壓根兒無法補衣。她每天都得要聽著小挽淚唱歌才易入眠……曾經想過,這樣好的娘親,就算侍奉到百年,也要等娘轉世後,再侍奉她……。
老婦見她沉默,以為她想聽,便高興的提起精神說道:「流傳最久、也最特別的,要屬天人普渡眾生。不止對人,連對妖怪也心懷慈悲。他曾救過小黑狐,因它其性頑劣無比,見人傷人,便將它化為人身,忘卻過往種種,重新以人之身修道。瞧,挽淚,你好好修行,說不定將來也會有幸得遇天人……你……你怎麼啦?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老婦咬著牙關,硬忍痛向她走了兩步。
挽淚迅速退後。「你胡扯!你胡扯!怎麼會是他呢?!怎麼會是他呢?!」
「挽淚忙舉起燭台往她看去,只見她臉色又白又青,彷彿十分痛苦,尤其近看之下,才發現她的眸子……變了色!
老婦倒抽口氣。銀色的眸子豈是人之眼?那像極走竄山林之間的動物野性的眼眸!
「你怕了!」她像在笑,笑得有些輕狂。「誰都會怕我啊!人不人、鬼不鬼的!到頭來,我什麼也不是!到頭來,我的娘想殺我,我心愛的男人原來是製造這一切的罪首。我可以為你們捨命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愈笑愈瘋癲,明明心痛到以為心會碎成千萬片,為何連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挽淚……我……。」
「什麼慈悲心!今天我才搞清楚從頭到尾沒有他的慈悲心,我會這樣受盡欺凌嗎?如果我只是一頭黑狐,沒有長生不老的壽命,就不會遇見你、不會遇見他、不會遇見這世間所有的不公!我寧是狐啊!什麼修行、什麼慈悲!我要什麼慈悲!什麼叫慈悲?我寧願要他的無情……哈哈哈……!」
她瘋狂大笑,老婦撲上去緊緊抱住她。「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一輩子都是我的女兒!是我的好女兒!誰敢來傷你,我就跟他拚命!挽淚、挽淚,娘會疼你一輩子,不要笑了,不要笑了……!」
她的笑停了,癲傻的看著老婦。「即使──我是個妖怪?」
老婦老淚縱樓,點頭。「我要,我要你這個女兒!我好不容易才盼回你啊!」
「即使,我永遠都長不大?即使我的眼睛永遠都是這樣?即使我真會讓你一病不起?即使我殺光全村的人?」她搖搖頭,緩緩的拉開老婦的手。「我不再相信了,反正不管我抱多少希望,到頭來都是一場破滅,我要的是什麼,你們瞭解嗎?我沒有娘了,我還有我心愛的男人。他雖然是天人,但我此心不變。在地府擺渡船上,我真以為他有些喜歡我了呢。我喜歡的男人竟然是讓我變成這副德性的罪首。沒有他,我不會遭遇到這些……這算什麼?!」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她,是嫌她受的折磨還不夠多嗎?
「裡頭……是不是有聲音?」外頭傳來村民的聲音。
老婦大吃一驚,連忙要將她推到石像後頭躲起來。「如果他們進來,你要怎麼辦?」挽淚忽然問道。
「我……不要怕,挽淚,娘跟他們拚了,不會再讓你受苦。」駝背的身軀顯得老邁而矮小。
挽淚望著老婦背影,喃喃道:「如果當初你能這樣待我,該有多好,那我就不是今天的挽淚了──」
一片靜默,老婦怕她嚇到,回頭安慰她:「別怕……。」
她身後已空無一物,老婦東張西望,沒見到挽淚的身影,方纔的那一切是夢,沒留得一點痕跡。
「挽淚……挽淚……。」老婦跌倒再爬,在山洞裡尋找,腳板腫大到無法走路,她又爬又跌的喊道:「挽淚!挽淚!你回來啊──」
三百年後眼眸一張,心智已顯麻木。
烈日當頭,又回到泰山之巔。
「你回來了。」男人親切的聲音響起。
挽淚仍然跪在地上,無力的垂下視線。地上的斑斑血跡是她的,是她寧願流盡全身血換他的命,如今再見已有幾分陌生。
「告訴我,你還想要他回來嗎?」
她抿嘴不語,無數痛苦的日子歷歷在目,罪首是他,沒有他,她不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人人都說人間有情。人間是有情,情又分多種,每一種皆是短薄而利己之愛,如今你看透了嗎?挽淚。」
他是想來點化她?所以方才讓她再回三百年前嗎?
她的肩抖動了下,似在冷笑。
「看透什麼?」
「人間有愛也有苦,由愛生苦,你一生經歷多少苦頭你是知道的,能看透便跳脫紅塵,同時你不會心傷、不會身傷,也不會再痛苦。」
「什麼感覺都沒有,那不就是無情嗎?」
「那不是無情,那是大愛,愛眾生而無分私己,沒有利己私利,天下則太平。」
「你是來渡化我的嗎?」挽淚嗤笑,緩緩抬起臉,冷冷說道:「你要我修行,我偏不,我就非要與你的想望背道而馳。把他還給我,我只要他。」
「你可知你娘的下場如何?」
「人非長命之身,到頭不過一死,還能如何?」
「你不是沒去過死後世界,你的娘在石洞裡遇見你之後,收養一子,死後魂歸地府,你猜她甘願做什麼?擺渡人,守著那條河數百年,為的是等你,等著救你。你還記得嗎?挽淚,你能逃離地府,除了他功不可沒之外,還有一名擺渡老婦助你,她捨棄了轉世機會,永生在那裡划船載魂。」
本以為受了這麼多的刺激,再多加一樁也已麻痺,但乍聽之下,仍飽受驚駭。
怎麼可能?那地府老嫗真是娘!
身子猛然一軟,必須用雙手撐在地面,腦海不住浮現老嫗熟悉的音容,她以為只是長得相像而已,不敢料到是同一個人啊!
再者,娘怎知她會走地府一遭?
「方纔你回到三百年前,不就這麼告訴她逃離地府全仗一名擺渡老婦嗎?」
三百年前娘就死了,死後就當擺渡人,為的就是她的一番話嗎?為什麼?當日是她親手誅殺她的啊──
挽淚的雙肩在顫動,難以相信,視線在模糊,為什麼?因為要昏過去了嗎?還是心疼當她在痛苦度這漫漫歲月的同時,她的娘在地府一日又一日的等待她,就為了救她?
臉忽然冰冰涼涼的,透明的水珠不停的淌在手背上。一滴、兩滴,是淚嗎?怎麼可能?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流過淚了。
如果她早知道這一切,方纔她不會那樣對待她的娘,如今後悔已太遲,喉口好痛,淚流下止,她一直以為全天下欺負她、捨棄她,現在才發現人世間並非對她全然不公,還是有人愛她、疼她、憐惜她的──
她開始輕笑,淚水混著她的血,笑不斷,不得不咳起嗽來;即使輕咳著,她仍在笑,淚花愈落愈多,難以克制。
「你究竟想要讓我發現什麼?人世間的無情或者有情?」她淚眼婆娑的笑顫道:「你讓我獲知這一切,是想讓我發現人世間短薄私己的愛有多苦嗎?我……要這種苦,請你把冷豫天還給我吧。我不再在乎他是否是這一切的罪首,若沒有了他,我只是一隻黑狐,不會遇見我的娘、不會再度遇見他、不會知道人間多情多苦,說到底,我該感激他才是。若有生生世世,我願再經歷這一切苦難,我願再受盡天下折磨,只要我能再度與他相遇,我甘願吃盡天下苦頭,請你將他還給我吧。」
「就算從此以後,我索回你的長命鎖、除去你的道德練?你已借壽給孫眾醒數十年生命,沒了長命鎖,你的壽命不再,僅剩十五年陽壽;沒了道德練,以後你心懷邪念,出手殺人,積下惡因,更難登天,這樣你也願意?」
「我願意,只要你讓他回來。」她毫不猶豫。
男子坐著的方向起了騷動。
挽淚看見他站起身來欲走,樹葉因他的身影拂開,隱約窺見到他面容的一角,她吃了驚,那面貌如此熟悉,正是冷豫天。
「你執念之深,若不成全你,豈不顯露仙本無情而少慈悲……。」輕朗的聲音愈飄愈遠,他的身形背影晃動得難以捉住。
挽淚差點衝口喊住他,心底卻直覺否決──不是冷豫天。面貌相同,冷豫天卻多了滄桑無情之感。
那麼,他究竟是誰呢?
黃色暈光點點,漸漸化為黑夜。夜無月,仰頭只有一片繁星。挽淚坐在泰山之頂臨時搭成的草屋前苦苦守候。
「依我之見……他是不會來了。」
「他會來。」
「他不會來。」「他會回來的。」
「挽淚,也許那只是你夢一場,夢見了有神出現。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極度渴望遇見神仙,所以就……。」
「那不是夢。」
「不是夢,那就是你嘴裡的神願意讓冷兄回來,他卻不肯回來了。」談笑生真想狠狠撬開她的腦子,看看她的頑固究竟是怎麼做的,做得如此堅硬而難以溝道!
挽淚渾身一顫,疑戀的目光仍落在濃濃的夜色裡。
「他說,他愛上了我。」
「搞不好,他是騙你的。為了騙你回陽世,不得不撒的謊。」才說完,就見挽淚瞪向他。
銀色的眸子是野性妖美的,像深山裡的狐眼,充滿噬人的光芒,談笑生嚇了一跳,不由得跑進草屋裡,邊跑邊喊:「我去煮點東西吃!」嚇死人了!難道妖怪與人真有不同?那樣可怕的眼神,他得練多少年才行?
挽淚收回視線,傻傻的抱膝坐在草地上。
誰怕她,她都再也不恨了,只要他與娘不怕,那就夠了──。
良久,她未吭一聲,目光放在遠處的夜景之中,期盼從那裡能走出他來。
約莫近四更天的時候,幽幽的歎息傳來,她錯愕的抬起頭來。
「夜深露重,風又大,你一身單薄,難道不怕著涼嗎?」話才說完,披風落在她的身後。
挽淚猛然跳起,迅速轉過身,眼淚如泉湧,撲簌簌的掉了下來,一串又一串,流不止。
他又歎息,輕輕將她擁進懷裡。
「我以為你不願回來了。」談笑生的推測她不是沒聽見,只是拒絕承認依他的性子,他確實會無情的一走了之。
「現在,我回來了。」他的聲音溫和如風。
她遲疑了會兒,抬起臉貪婪地望著他略嫌憔悴的臉色。他的身上已無香氣,唇畔是常掛的平穩笑容。
「你……。」
「你要問,我將最後的真氣給你,現在又如何完好的出現嗎?」他略過她熾熱的眼神,輕輕推開她,拉好她的披風。
不,她不是要問這個!
他視若無睹她的張口欲言,逕自說道:「我在休息。」
「休息?」不是死了嗎?
「原該是魂飛魄散,肉體會迅速腐敗而融入塵土之間,從此再無我。我倒在船上,閻羅王將我的身軀送往天上。也許是玉帝憐惜我吧,保我全身不腐爛,而我的意識仍在,脫離身軀,處於休息的狀態裡。」那樣的空間裡只有安神自在,幾乎甘願永願沉浸在那樣不會流動的世界裡。
若不是一絲恐懼讓他聽見玉帝的叫聲,也許,他會繼續沉睡,直到他再度甦醒。
那樣的恐懼是對挽淚。
怕她難以割捨對他的情而再度求死,明知她要再死是非常難了,但留她一人在世間孤獨永生,他心如刀割。
他的心分成兩半,與生俱來的神性讓他嚮往神和的天境,然而墮進七情苦海裡的心卻又想著挽淚。
真是可笑,她在身旁他不知珍惜,她不在身邊了,他的心頭卻一陣絞痛。
「你……不死,我就該謝天謝地了,但是……是我貪心,你……真的愛我嗎?」終究忍不住衝口問他。
他但笑不語,仰首望天。
「什麼是神呢?我要你修行當神的目的又是什麼呢?天地何時開創,我的壽命就何時開始直到現在。你可以想見我活了多久。原本該有的慈悲我已遺忘,也忘了修行當天人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渡眾生。挽淚,你瞭解嗎?」
「我不懂。」他的什麼神言神語,她就是不要明白!
他露出無奈淺笑,眸光熠熠的望著她:「我要你明白,我回來,仍然是要你修行成仙。」
「我不要!」她握緊拳頭,撇開臉,強忍心裡痛楚:「我成仙去渡眾生?我偏不!」
「我要你登仙位去渡眾生幹什麼?人間有人間的規範,神亦然。我能留下來已是破例,是你的求情與玉帝的鍾愛,但我已動七情六慾,該罰的還是要罰,我被打掉所有的道行,雖仍是神體,卻要重新修行;我無力再延你壽命,挽淚,你只剩十五年的性命,若不好好修行,難道你要等死嗎?」
她聞言一呆,他是為她?他的語氣十分平和,一點也不像是有著私情私愛的男人。
「你……是不忍見我死去,就如同你不忍見到天下人死去?」她遲疑的問,心裡噗通噗通的跳著,真恨他平靜無波的臉色,讓她捉摸不定他的心思。
「我是不忍見你死去。」見她臉色慘白,他又補上:「但我更不忍十五年後,我得獨自一人。我要你修行,不是為眾生,不是為你,只為我,這是我的私心。如果你當真不願隨我修行,我也不勉強,我可以等,等你轉世之後,我會找到你的。這是你當日不知我是神時對我的承諾,現在,我要用在你身上。」
他的語氣還是平穩,但眸裡洩露淡淡的情意。
是很淡,卻是她渴望已久的。他終於肯愛她,就算只有她愛他的百分之一,她就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
不知不覺又滿面淚痕,顫抖的說道:「好,好,你要我修行,我就做,就算你是騙我的,我也心甘情願被你騙,我要跟你生生世世的……一輩子也不分離。」她用力抱住他腰際。
他說起生死誓言這麼的輕易又溫和,一點激動也沒有,真的像在騙人。可是誓言不是用說的,她活了這麼久,不在乎多活十五年來看他的真心與否。
以往,她想求死,因為世間無愛她之人,如今,她想活下來,因為她的愛得到了回應,哪怕是短暫的欺騙也好。
他撫摸她的長髮,從草屋窗中射出的微弱燭光裡,他看見她的長髮裡多了好幾根銀絲。
他閉上眼,有著無限的憐惜與無力感。
她已無長命鎖,連番的打擊連普通人也會發瘋,她能咬牙承受下來,卻換來幾縷白髮。
你真的確定嗎?
遠方飄來親切的詢問聲。
只有他聽得見,他張開眸子,看見林中的男子站在那兒微笑。
那男子的面貌極似他的,眼裡慈悲又威嚴。
「七情六慾只是短暫,傷神又傷身,如何兼顧大愛?你若舍下私情,在天界沉睡數千年,我可保你醒來之後,忘卻世間種種情愛,重回神心。」
冷豫天勾起笑,笑容也是親切,卻又有所不同。
他摟緊懷裡的挽淚,感受她身子的溫熱,同林中男子搖搖頭。
「我二者皆不捨,不捨挽淚,不捨神心,二者之間我會尋求到平衡點。」他答道。
「你在跟誰說什麼?」挽淚仰起淚臉。
「我在跟自己說話。」他笑道,忽然輕輕在她臉頰上烙下一吻。
林中男子見狀,仍是微笑,轉身離去。
「好吧,我就等著看,看你找到人心與神心的平衡點。」他輕笑,聲音愈飄愈遠。
冷豫天望著他離開。此一別,就算要再見,怕也是數百年之後了,隨即他一怔,搖頭苦笑。
原來,他也開始懂得想念了,這就是人心的一種嗎?
「我陪著你。」挽淚低語:「我不死,絕對不死了,我也不捨你,你要修行,我陪著你,只要你愛我,就算你把大部分的愛分給世人,我都不會說話。」
夜風吹著,他將她的披風拉緊,不再言語。
「唔,真感人。」躲在草屋裡偷窺的談笑生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糊了一張英俊的臉龐。「什麼時候才輪到我遇見生死相許的姑娘呢忘了他的布包裡還有竹冊,上頭列著無數個條件;忘了他是個很挑剔的男人:忘了他其實有戀童癖,而且戀得很厲害;忘了他其實是被很多女人拒絕過,忘了……。
夜風還是吹著,吹著草屋前兩人的情意,順便連帶地,把談笑生的歎息一塊吹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