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難得停歇幾天,地上的厚雪讓人行走緩慢困難。正旦過了兩天後,京師雖然喜氣洋洋,但不免被大雪困住,街上幾乎沒有什麼人在行走。
一名年輕的貴族青年從朱紅大門裡走出來,臉色不悅道:
「黃公公,你不是說愛卿為了一名小小侍郎之死,弄得心情低落,茶飯不思嗎?朕親自來看他,他談笑風生一如往昔啊!」
「皇……公子,是奴才該死,不該錯估阮侍郎在首輔大人心中的地位。」
「哼,這也算是好事。這樣一來,愛卿就能專心輔助朕,金碧皇朝的盛世指日可待……這是什麼雪,這麼難走!」貴族青年惱怒地踢了踢足下積雪,一時不穩,滑了-跤。
迎面走來的人,眼明手快趕緊抓住他的手臂,穩住他的腰心。
「公子,你還好吧?」
救命恩人的聲音有些低啞,原以為是男性,但一抬起頭,發現扶他的竟然是名姑娘。這姑娘的臉被披風邊上的白貂皮毛給掩住大半,只露出一雙有神的美眸。
「多謝姑娘。」他隨意點頭,見她鬆了手,也不再看她,直接走向轎子。「黃公公,回宮吧。」
入了轎子,眼角瞥到方纔那名姑娘直往朱紅大門而去。他咦了一聲,自言自語道:「她去愛卿府裡做什麼……」
先前與她擦身而過,聞到了淡淡的酒味,再見她懷裡抱著酒罈,難道是哪家的酒家女送酒來?
不必深想,反正愛卿留在京師留定了,他也不擔心,隨轎回宮。
那年輕女子一進東方府,注意到府內不像以前一樣僕役排排站,長廊走來一名青衣勁裝的男子,在看見她之後,臉色一變,隨即很快恢復正常。
「青衣,你認得出我嗎?」她笑道。
「阮……大人說,不必備門房,近日必有來客。廚房內已備好小姐的飯菜,絕對夠吃的。」
她忍不住笑出聲,又掩嘴咳著,見他有些疑惑,她不改爽朗笑道:
「不礙事的。大人在哪兒?」
「在當年小姐默文章的那一間主廳……」遲疑了下,青衣在她離去前,說道:「大人說近日必有來客,小姐卻足足晚了半個多月。」
「我有事,就晚來了。」
青衣見她慢慢上了長廊,不似以前動作快又橫衝直撞,不由得暗訝在心裡。
要不是他深知東方非料事如神,他會以為今天來的,是一縷芳魂。
她不徐不緩步進主廳,瞧見熟悉的男子身形正背對著她坐著,支手托腮,狀似傭懶閉目養神。
「皇上走了嗎?把大門關上,今天不見客。」東方非厭煩地命令。
皇上?原來那人是皇上啊。皇上親自來探東方非,可以想見他在朝中的地位不但沒有動搖,反而更加穩若泰山。
她搔搔發,不知道該是為他感到慶幸,還是要為他將來可能會禍害朝廷而感到煩惱。
她先把酒罈擱到桌上,走到他的身後。
聞到酒味的東方非,有些不悅地張開鳳眸。「我還沒到借酒消愁的地步,今天不會有人來了,先把飯菜送上來吧。」話才落下,忽然有抹熟悉的香氣撲鼻,他還來不及詫異,一雙帶點雪涼的小手就已覆住他的眼。
左右手不對稱,左手少了根手指!他心頭驚喜萬分,一掃多日來的低悶,執扇的手不由得緊握。他不動聲色地笑說:
「阮冬故,我等妳很久了。」語氣微動。
「哈哈,東方兄,一郎哥說你並末相信我死於最後一役,果然如他所料啊。」
東方非聞言,不急於一時答話,覆在小手下的鳳眸帶抹笑意合上,享受她如往昔般爽朗乾淨的笑聲。
過了一會兒,他優美的唇角輕揚,笑道:
「你在玩什麼把戲?遮住我的眼,是不想讓我看見你嗎?你是變成男兒身了,還是待在燕門關幾年變成三頭六臂了?」
她笑了幾聲,道:「東方兄,你該知道戰爭是無眼的,從戰場上活下來的兄弟斷胳臂缺腳的,或者破相的都有--」等了一會兒,看他似乎沒有聽出她的暗示,她只得再明言道:「在最後一役後,我被歸進殘兵裡。」
「你雙手還在,那就是缺只腳了?還是被毀容了?」他帶絲興味地問。
「唔,我四肢健在」
「原來是毀容了,有多嚴重?」他不改趣意地追問。
「不瞞東方兄說,小妹至今不敢照鏡。」她坦白道。
東方非哈哈笑道:「有趣!原來在你心裡也有美醜之分嗎?我以為在阮冬故心裡,只有太平盛世而已,就連你詐死,我也感到不可思議,依你性子,就算守住承諾與我一同辭官,也會回朝處理完該做的事,絕不會無故詐死。」頓了下,語氣不自覺沉了下來。「你在燕門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東方兄,你對我好瞭解。」她咳了一聲,未覺東方非在聽見她的咳聲時,眉頭攏起。「雖然一郎哥說你會因我毀容而捨棄諾言,不必再來問你,但為遵守諾言,我還是前來問個清楚吧。東方兄,如今你朝裡勢力更甚以往,如果戀棧權力,那我們之間的承諾就此取消吧,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感覺他要說話,她連忙再補充道:「我的臉,實在不堪入目。」
「美之物人人欣賞,這是人之常情,我不諱言我也欣賞美麗的事物,不過,冬故,打一開始,我看中的就不是你的相貌,縱然你貌似無鹽又如何?」忽地用力扯過她的左手,她一個不穩,整個人跌進他身邊的長椅上。
一入鳳眸的是一身雪白的滾邊狐毛披風,黑亮的長髮垂在披風上,無瑕的玉顏如當年所見,只是較為年長美貌,猶如在晉江畔那書生筆下盛開的女子一般。
當年以為那書生美化了心裡崇拜的阮侍郎,如今不得不驚歎那書生的好畫功。
他的視線移向她的耳環,再緩緩下移她披風內微露的羅裙。
「毀容?」
即使她已成為美麗成熟的姑娘,仍不改其性,哈哈大笑,坐在他身邊,道:「東方兄,別怪我啊,這是一郎哥堅持的,方纔我說得好心虛呢。不過打我換回女裝時,還真沒照過鏡呢。」
「你義兄以為我一見你毀容,就會放棄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吧。」視線緊緊鎖住她,近乎貪婪地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她揚眉,打開酒罈,不以為意地說:
「一郎哥是為我好吧,他總覺得你太有心計,如果你嫌我貌醜,那你這種人不要也罷,哈哈,我是無所謂,東方兄,要來一杯嗎?」
她不只笑聲如昔,就連豪爽的態度也一如往常,實在枉費她生得如此美麗。
東方非接過她遞來的酒杯,道:
「冬故,為何你至今才來?」讓他幾度以為自己錯料,以為芳魂永留燕門關。
「懷寧陪我沿著晉江一路回京,中途多點耽擱,孫子孝果然沒令我失望,能看見不會再害死人的晉江,我真高興。」
東方非聞言,終於揚聲大笑:
「果然是戶部侍郎阮東潛的性子,阮冬故,你裝死裝得真是徹底啊!」
「既然徹底,那該沒有破綻才對,你到底是怎麼發現的?」語畢,輕咳一聲。
東方非聽她聲音時而清亮時而無力,又見她玉顏有抹不自然的蒼白,心裡微帶疑惑,卻沒有問出口。他道:
「阮冬故的命像石頭一樣硬,還沒來得及見到太平盛世,怎會輕易服死?再者,你的一郎哥作戲十分入神,可惜,有一點他沒有做出來。」
「哦?」她被撩起興趣,問道:「一郎哥反覆佈局,連我都要以為阮冬故是真死了,他到底是哪兒讓你看穿的?」
「你們義兄妹情比石堅,如果罈子裡真是你的骨灰,他就算拚死也不會讓外人打開骨灰罈,讓你死不瞑目。」就是這一點讓他安心了。
阮冬故聽他說到「情比石堅」時,語氣充滿嘲諷,她也不以為意,笑道:
「原來是這樣啊。難怪一郎哥說,你識破之後,故意將骨灰灑向天空,就是為了防以後有心人翻查我的骨灰,不如乘機消滅所有疑點。」光看一郎哥跟東方非高來高去,她就覺得她還是照當她不算聰明的阮冬故好了。
「你有這名兄長,也算是你的運氣了……冬故,你在燕門關到底出了什麼事?」他瞇眼,總覺得今日的阮冬故精神依舊,卻有點力不從心之感。
她微笑,將當日的情況說了個大概。
「東方兄,你親自上奏調派的京軍是及時雨,當時我跟懷寧他們已經不抱希望了,我身中一箭是致命重傷……當年斷了指,已經讓我深深體會到男與女的差別,這一次要不是一郎哥背著我奔回當地大夫那兒,不分日夜照顧我,恐怕那天一郎哥抱的就真是我的骨灰罈了。」她說得輕描淡寫。
那天的記憶她好模糊,明明中了箭,卻跟懷寧耗著誰也不肯當著外敵面前示弱倒下。
之後的記憶就是無止境的疼痛。等她勉強清醒後,她才發現自己早被一郎哥連夜帶離燕門關,避居在陌生的小鎮上。
「軍醫會將你的性別往上呈報,當地大夫卻有可能為了感激你所做的一切,而隱瞞真相,好個一郎,在這種危機時刻也能想到這一層。」東方非沉思,哼笑:「這麼說來,你兄長也沒有殺人滅口了?」看她瞪著自己,他大笑:「不永絕後患,遲早會出事,冬故,你早該明白我是怎樣的人啊。」
「那大夫是個好人!我女兒身雖然被他發現,但他當時故作不知情……一郎哥未經我同意,就替我鋪了詐死這一條路。他說得對,當我選擇與懷寧他們共生死時,我就已經喪失了一名正官的立場,我該顧大局的,可是,要我眼睜睜看著他們被那種小家子氣的爭權奪利給害死,我不甘心,好不甘心!」
「國丈那老傢伙死於秋後處決,王丞也失勢了。」
她若有所思地瞇起眼。「是啊,從此之後,東方兄就是名副其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東方首輔,再也沒有人敢跟你搶權勢了。」
「正因無人搶權勢,我才不願留下。」大權一把抓的滋味實在太無聊,他盯著她問:「冬故,你傷還沒復愈?」
「一郎哥說我至少得休養個一年半載。他被我嚇到了,因為我一清醒就告訴他,我在重傷之餘見到我死去的同袍來找我喝酒……」突地反握他的手,正色道:「東方兄,官員朝中一句話,關外戰士性命丟,這些人原本可以不死的。」
他挑眉。「以後少了我興風作浪,你多少可以安心了。」
她注視著他。「你真要辭官?」
「官場於我,就像是已經結束的棋局,數十年內再也不會有比東方非更厲害的人物出現,我留下等老死嗎?倒是你,冬故,你在朝中數年就算有功績,後世也只是歸在阮東潛或斷指程將軍身上,你永遠只是個冒充貨,你也不介意嗎?」
「我已經做完我想做的事了。」她微笑:「現在的真實,也不過是後人流傳的故事,只要現在的阮冬故是真實的,那就夠了,不過東方兄,你臭名流世是一定的。」
「好個臭名,愈臭愈好……」見她面帶倦意,他揚眉,有意無意挑釁她的名節。「這樣吧,你在屏榻上瞇下眼,等我吩咐廚房再熱一回飯菜,再叫醒你吧。」
她也爽快地起身,毫不在意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笑道:
「好啊。」朝他舉杯。「到時我先回應康城,等你辭官。」
他聞言心裡起疑,問道:「你祖籍在哪兒?」
她眨眨眼,含著一口酒沒說話,笑著俯下頭,吻住坐在椅上的東方非。
鳳眸不驚不慌對上她的眼。她眸含笑意,原本試著把酒灌進他的嘴裡,後來發現看似簡單的動作,其實好難。
沾酒的濕唇微微退後,她皺眉,抹去盡數流出來的酒泉。「奇了……」她是依樣畫葫蘆,但效果差太多了吧。
東方非輕佻地笑了一聲,拉下她的纖頸,恣意吻上她帶點酒氣的唇舌。
他的吻帶點熱氣,像竄冬天裡的火苗,愈竄愈熱,也讓她心跳加快起來。
過了一會兒,俊臉抹笑,目不轉睛地問道:
「怎樣?冬故,當日在七里亭的吻跟今天不一樣麼?」
她想了下,承認:「是有點不一樣。」輕輕撫嘴,還在認真思考有何不同。
「當然是不一樣,當日我吻的是戶部侍郎阮東潛,他是男兒身,跟現下的你完全不一樣。」
她一頭霧水,但也沒問個詳細,見他讓出屏榻,她完全不設防地躺下。一躺下,才知道自己真的早已疲憊不堪。
她掩去呵欠,看了他一眼,緩緩合上眸,低聲道:
「如果一郎哥知道我在東方府裡睡著,一定惱怒。」
東方非哈哈大笑:「惱怒得好啊。」他最愛無風生浪,她的義兄在男女之別上將她保護得太好,好到方纔他差點以為自己在憐惜她了。
他撩過衣角,坐在屏榻邊緣看著她入睡。她對他,真的沒有任何防備。果然啊,她說出去的承諾一定當真,親自來找他了……真是可惜,他倒是希望她能夠多少意識到男女感情,而非只執著在承諾上。
不過,正因她還有些懵懂,他的未來才會有痛快無比的挑戰啊。視線移到她缺指的左手上,他輕輕握住,驚動了她。
她沒張眼,沙啞輕笑:「東方兄,我要是睡熟了,請一定要叫醒我,不然入夜了,一郎哥會親自上門討人的。」
「好啊。」他模稜兩可地答道。能讓她無視肚餓而先入睡,這傷必定是她身子難以負荷的……
鳳眼微瞇,目不轉睛地注視她的睡顏。
「東方兄?」
「嗯?」他隨口應著,心知自己難得放下挑戰的興趣,讓她好好休生養息。
「我祖籍永昌城,我家在永昌城裡有百年以上的歷史。」
東方非微流詫異。在永昌城裡上百年的阮姓只有一戶……
「我不止有兩名義兄,還有一個親生大哥,他當然也姓阮,秋天生的,曾任都察巡撫,因雙眼被毒瞎而辭官,如今在應康城當商人。」她閉眸忍著笑說。
東方非聞言,瞪著她。
她忍啊忍的,終於忍不住,想要大笑,卻被咳聲給阻止,察覺握著自己手的大掌要鬆開,她立即緊緊反握住,笑道:
「東方兄,以往不算,這回算是我頭一遭將你一軍,你要反悔,我可是無所謂的。」
東方非哼笑一聲,道:
「不就是個阮臥秋嗎?我怕什麼呢?我沒要反悔。」等了等,沒等到她反駁,才發現她真的累到睡著了。
她唇角猶帶笑意,像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感受到身體有病痛似的。東方非注視她半晌,瞥到青衣站在門口,他比了個手勢,青衣立即離去。
過了會兒,青衣抱著暖被進廳。東方非單手接過,替她蓋上,然後輕聲說道:
「等她自然醒後,再上飯吧。」
「是。」
「等等,青衣。」他叫住跟隨多年的護衛。「若皇上問你,你會如何作答?」
青衣毫不猶豫地答道:「阮大人已死。」
「很好,你出去吧。」
等青衣悄然合上門後,東方非視線又落在她的睡顏上。即使她睡著了,還握著他的手,讓他沒法動彈。
她的力大無窮他是見識過的,也曾聽說她在燕門關外獨力扛起數十人方能抱起的巨樹,他可不敢冒著扯斷手骨的風險,擅自擺脫她……雖然這樣想,但他唇角還是抹上笑意。
見到她當真活著出現,真是讓他心情大好,好到隨時拋棄官位都無所謂了。
阮冬故啊阮冬故,你竟然能扯動我的情緒,讓我對你又愛又恨。連你家兄長都沒有這種影響力,哼,就算得喊聲大哥又如何?他渾然不在意,反而覺得好玩啊。
未來是阮家兄妹栽在他東方非的手裡,可不是他栽在阮冬故手裡。
思及未來,他又不由得心跳加快,尤其見到她睡顏也是充滿朝氣,他簡直不止心跳加快,還帶著些微的興奮,讓他難以自制,一掃這一個月來的煩悶。
「……一見鍾情嗎?」他本要大笑,又想到她睡得好熟,便住了口,丹鳳俊眸一點也不生厭地凝視著她。
一見鍾情……一見鍾情……果然是一見鍾情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