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不追,我們用得著逃嗎?!」我和貌似撕心裂肺地吼它,怎麼聽怎麼底氣不足。底氣不足也就算了,這話怎麼聽起來這麼耳熟?
「我沒追你們就逃了!」巨蛇嘀咕了一聲,趴下身子看著我倆。
「你想怎麼著?」我和貌似異口同聲地發作了,我從來沒有和它這麼共鳴過,感覺還挺不錯。
「怎麼著……我怎麼知道?」大蛇苦惱地搖搖頭,露出一個微笑……只不過順便把鋒利的獠牙也露了出來,就像是兩把騎士手中閃著懾人冷光的巨劍,隨時準備割斷面前獵物的喉嚨:這簡直是它發出的戰鬥號角了!我瞳孔驀地收緊,兩眼緊盯它,四足緊抓地面;而貌似瞳孔放大,四足緊抱胸前,暈了過去。
情況極端惡劣。我只剩下自己一個。
我突然感到了一種在內心深處橫衝直撞的恐怖。單槍匹馬,孤立無援。我的雷火就算用在它身上,最多也就是留下個疤痕,照它的皮膚和體型來看,它根本是不在乎的;逃跑?就從它的腦袋跑到尾巴,時間都足夠刷個牙洗個臉了。它想怎麼辦?闖進它的禁地,踩碎它生不久的蛋,它可以完全合理地把我碾成一張貓毯子。我沒有任何可以勸阻它的理由。
絕望,這就是絕望的感覺。我絕望得找不到任何站起來的勇氣,四足一軟,癱倒在地。
「不要吃我,我不好吃……我不好吃……」我喃喃地說道,眼睛都不敢看它。恐懼在這一瞬間佔據了一切,我世界裡的一切都不見了,只有恐懼,指揮我倒下和放棄抵抗的恐懼。這就是當時貌似初遇我的時候,心裡的感受嗎?
「不夠我塞牙縫的小東西,我吃你們幹嘛?」巨蛇不屑地把頭一扭,吐一吐蛇信,「再說了,你的味道,吃起來有點嗆鼻子呢。起來,回答我的問題!」
我老老實實靠在了洞壁邊,等著它的詢問。
「你身上的雷電哪裡來的?」它很感興趣地問。
「兩次天打雷劈,然後就成了這樣。」我回答,其實,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麼。
「哦,那你是上天選中的生靈了。」它點點頭,又伸了伸蛇信,十分好奇,「假如世上有改變某種命運的契機出現,上天就會操縱它附著在一個得到上天鐘愛的生靈身上。真有意思,我居然能夠看到這一奇跡的出現,這輩子也算是沒有白活啊。」
「我能不能提個問題?」我發現巨蛇並不打算開餐,就大膽了些。
「可以啊,問吧。」它倒是很爽快。
「我們踩破了你的蛋,你是不是很生氣?」我稍微想想,決定破釜沉舟,先打破僵局。
「我哪有什麼蛋……」它皺著眉頭,很傷腦筋的樣子。
「就是泥裡那一堆個大又白的蛋啊!」我額上的青筋都快要爆成油條樣了,還有母蛇連自己生了蛋都不知道?
「那不是我的,」它的神情變得凝重,「你們在哪兒找到的?」
我說破了嘴皮才把地點說明白。這不能怪我,誰叫這兒的地貌到處都差不多的模樣?
「真有趣,」它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首先我是雄蛇,是不會生蛋的;」
「還有呢?」我開始有點不太好的兆頭。它笑得很詭異,天知道能讓它覺得有意思的事情到底是怎樣地山崩地裂。
「還有嘛,就是那堆蛋的母親脾氣很暴躁。」
(二)
像這麼只遮天蔽日的老鷹,它飛過天空的話,地上的人只會以為是烏雲。它彎曲鋒銳的鷹爪上,筋骨盤根錯節,抓起一頭牛都不難。
此刻,它正在低空不安地盤旋,時不時發出尖銳而憤怒的低鳴,彷彿正在給自己的怒火找個發洩的對象。它翅膀帶動的空氣,一個個龍捲風般把地面的草木一遍遍地壓倒在地。它未必這就發現了我,但是我就是害怕給它看到。
我和巨蛇透過巖洞的縫隙窺視它和它的巢,假如巨蛇伸出它的蛇信,完全夠得著它巢裡的蛋。「我不喜歡那隻老鷹,」巨蛇盤起了身子,看起來好像一艘橡皮艇,「所以呢,時不時趁它不在,把它生的蛋帶到這裡來,看它暴跳如雷又無處追究的樣子,心裡會愉快些。」
「因為它總是食用你的同族?」我有點懂了。
「是的。」它聲音有點低沉,「一天吃好多,還是不滿足,它幾乎把山上的蛇都吃光了。」
「那你阻止它嘛。」我看巨蛇也不見得輸給這老鷹的樣子,氣吞山河地,為什麼不去跟巨鷹來場生死博鬥呢?反正鹿死誰手也未可知。
「我不能出去,我一出現,這個洞天福地就不復存在了。」大蛇說,「我們蛇類從不毀壞自己的家園。」
「可你們的同族難道就任人宰割了?」我很不屑地忘記了對它的恐懼,「同族被異族屠戮,苦守這片天地,是留著緬懷過往的?」
它沉默不語。
我接著趁熱打鐵:「要是世界只剩下你一個,還有什麼值得緬懷的?上,上!我在背後掩護你。」
巨蛇一凜,龐大的身軀驀然彈起,撞開了洞頂的石壁,箭一般衝向盤旋在低空的老鷹。
過多的陽光湧入巖洞的一剎那,許多相互支撐著的石柱石壁轟然崩塌,雨點一般落下。我竭盡全力才叼著貌似閃出了這鬼門關。等到亂石的轟鳴漸漸平息,這個鐘靈毓秀的巖洞已經幾乎被填平,整座山彷彿瘦了一半,倒塌斷裂的大樹不知凡幾,倉惶逃竄的生靈到處奔跑,逃不過這場災劫的,都喪生在滾滾亂石中。
我只關心,山頂上這場鷹蛇生死搏有了一個什麼樣的結局。
待到我登上山頂,只見蒼山碧血,鱗羽遍地,一場慘烈已極的搏鬥已經悄然結束。巨蛇和巨鷹都奄奄一息,一個倒在平地上,一個僕在亂石中,巨蛇被鷹喙扎穿了七寸,巨鷹被蛇牙豁開了喉嚨。
看著這對自然中的死敵都已命不長久,我突然覺得,鬥爭並非是什麼愉快的遊戲,這對冤家,任一個都是威風凜凜、睥睨眾生的強者,可是當它們撞在了一起,一切就都歸於自然。原本屬於它們的聲威氣勢,也都散在泥土裡。高瞻遠矚如何?天縱英才又如何?不相容,那麼自身也不容於這世界。世界本來是所有生靈的共有,當分歧產生的時候,世界便小了。
(三)
我望著大蛇,多少有些愧疚。也許它本可以在黑暗中生活得悠閒自在,但是現在,卻成了癱倒地上,奄然待斃的垂危者。其中多少有著我的過錯。
「是我害了你。」我對大蛇小聲說,幾乎有些怕它聽到。
「害啥害?***,早看它不順眼了。」大蛇出奇地豪邁,與之前巖洞裡瞻前顧後、猶豫不決的模樣大不相同,「最後那一刻,我想通了因果,也擺脫了羈絆,與其糾纏於這麼個因果,還不如讓它及早結束。」它歎了口氣,「至於以後的生活,就讓那些後輩們自己去努力營造吧,我累了,不想再扛著這副重擔等待下去。沒了一個洞天福地,那就另找一個,賴在這兒不走,也未必能活得自在。」
「我答應你,發現什麼好地方,一定帶你的同族到那兒安家落戶。」我沉重得無法承受的心情化為一個承諾,一個可以做到的承諾,起碼這令我能夠抬起頭看它。這條蛇中的智者,已經吐出最後的一口氣,隨即腦袋一歪,斷了生機。
當我和貌似心情沉重攀下山腳時,意外地重逢了那條橙黃色的蛇。
「你們都還活著?」它顯得很驚奇的樣子。
「托福托福……同喜同喜。」我沒好氣地跟它搭訕。給我們指的什麼鬼路,把一輩子的驚嚇都嘗盡了。
聽我們敘述了所遭遇的一切,它顯得不勝唏噓。
「那裡原本是老祖宗一家的棲息地。老祖宗的夫人就是喪生在那只惡鷹嘴下,被它硬生生從巖縫裡挖出來,活活吞吃了。我的同族只要游出巖洞的,幾乎無一生還。同族越來越稀少,老祖宗總是悶得發慌,我帶你們去那裡,也無非想逗老祖宗開心。你們身上有我的氣味,老祖宗肯定不會傷害你們的。」它沉默了一下,「沒想到老祖宗結果還是不願意再折磨下去了。這樣也好,其實我早想離開這裡,只是不忍心老祖宗孤孤零零在這裡受罪。現在呢,我也自由了。」
看它搖頭擺尾地上了路,前往它覺得合適的地方,我想,我對巨蛇的承諾,無非是一份抵消愧疚的好意;然而這樣的好意,也未必非要人家接受不可。我不想自作主張地將這份好意強加於嚮往自由的生靈,讓愧疚又回到自己身邊。
「那我們怎麼對得起巨蛇呢?」貌似傻乎乎地問我。
「我記得老鼠對蛇來說,味道很不錯……」我斜著眼看它,「不如這份歉意的傳達,就交給你吧!」
貌似一下呆住,想了老半天,搖搖頭。
我突然覺得,它其實也蠻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