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有一座小山崗,綠草如茵,時而有微風拂過,清涼透
這官老爺們和富商們都有自己家的宗廟祠堂,不用和人擠一塊;老百姓則是將親人的屍體放進棺木裡,有專門的地方安葬,一排排一列列,整整齊齊;而那些沒錢的乞丐、或是孤苦伶仃的人就會被京城裡的衙役用草蓆一裹,埋在這山崗上,所以山崗上頭一塊塊突起,很是怪異。
山崗像是萬德城的亂葬崗,只是這京城到底是一國之都,「亂葬崗」都比其他地方要好看些。有年頭的墳堆上面覆蓋了層青草,並不顯淒涼;剛埋的就比較可憐,光禿禿的,要等到明年開春,萬物復甦,這青草啊就長在上面了。眾多的墳包中,唯有一個上面盛開著小花,星星點點的藍色小花,倒是漂亮。
墳包前站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衣著破舊,像是街邊的叫花子;女的一襲紅衣,好不亮麗。這兩人站在一起,就很不和諧,兩人對話也不怎麼平靜。
「你可曾覺得有愧於她?」水如幽問道。
數奇沉默著,沒有回答。
「她不求你大富大貴,不求你飛黃騰達,更不求能做你的娘子。這個傻孩子只希望你能多看她一眼……她掏心掏肺地對你好,你不領情倒也罷了,結果你只把她當是殘花敗柳,怕她污了你的聖賢書。」水如幽說得平靜,像是在陳述事實一般。
事實如何,二人心中都是清清楚楚。
數奇歎了口氣,「我並未……嫌棄她……」
「好一句不嫌棄!」水如幽笑了,「那當年是誰把她送來的筆墨紙硯都扔在地上?是誰把她送來的熱菜熱湯全部扔掉?數奇公子,你真是不嫌棄她!只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完全看不懂你的不嫌棄」
數奇又沉默了。
水如幽喘了兩口氣。剛才地激動全無。面無表情地垂著眼簾。看著那開滿花地墳頭。「你不願意行走江湖。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家徒四壁、窮得揭不開鍋。她知你不喜煙柳女子。便脫下那一身綾羅綢緞。換上粗衣麻布。胭脂水粉全部擦了。頭上地金鳳釵變成了根木頭筷子。手上地翡翠鐲子拿去當了籌錢做小生意。供你讀書。你又說女子不該拋頭露面。她二話不說。賣了那店舖。在家學織布刺繡。十個指頭上紮了多少針眼。你可知道?她做地那些東西又能值幾個錢?因為你一句話。她不當幽水閣二當家。和你一起迂腐。一起挨餓受凍。」
「我知道。」數奇閉上眼。似乎能看到那個女人臉上剛長出地皺紋。
最初見到她時。她還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地嬌貴女子。前前後後多少公子哥跟著大獻慇勤?她多看一眼地東西。立馬就有人為她買下送到她面前。那一頭烏髮。是從從何時開始染上霜地?
水如幽歎息一聲。「你不知道。數奇。她是個千金小姐。出身不凡。家道中落才流落異鄉。還來不及吃兩天苦頭。就被我婆婆收養了。她有和你說過這些?」
「……未曾。」她從未說過自己地過去。又或者說。是他從未關心過。從未想到去問。
「後來我開了幽水閣。她就是二當家。我從未讓她賣藝。更遑論賣身。每天在幽水閣進進出出。卻沒少一根毫毛。稍有逾越禮節地。都讓我給扔了出去。」水如幽地裙擺被風吹起。艷紅遮住了墳頭地淺藍。「她有和你說過這些?」
「……未曾……我一直當她……」數奇沒有說下去,帶著繭子的手握起。
他從未碰過她,連手都不曾碰過,謹慎地與她保持距離。刻意忽視她眼中落寞的神情。
「她本是想嫁個劍客,兩人走遍天涯海角,盡覽名山大川。做一對神仙眷侶,豈不快哉?嘿嘿,你那日出手救她,便叫她失了魂魄。什麼浪跡天涯、什麼快意江湖都拋諸腦後,陪你守著那間小屋,什麼都不要了。她可有和你說過這些?」水如幽又問道,眼睛看向數奇。
數奇沒有說話。那個女人從未談論過自己。她只是照顧著自己的飲食起居。從不多言。
「只怪我當時太年輕,一時氣憤竟然丟下她一人。若是換了今日。就是綁也會將她從你身邊綁走。」水如幽仰頭望天。
年輕氣盛,誰曾沒有?只是當水如幽在多年之後回憶起來,不是甜蜜、不是驕傲,而是懊悔,深深的懊悔……
「六娘,我……」數奇緩緩跪倒在墳前,「有負於她。」
「有負於她?你豈止是負於她……」水如幽的聲音輕了下去,「她是個癡人,你是個無情人。倒真是孽緣。罷了罷了……我只問你一句,你可曾想過要娶她為妻?」
風拂過草地,像是綠色的海,帶著沙沙聲,一浪一浪。藍色的花搖曳生姿,慢慢才停了下來。
「你不必答了。」水如幽自嘲地一笑,「我現在只想知道任姑娘在何處。」
「任姑娘?」數奇抬頭。
「纏著要拜你為師的那個姑娘。和如水很像吧?」水如幽輕笑。
數奇一震。何止是像!夢如水那一日也是這般死皮賴臉地跟著自己回家,被他一手丟了出去。「我把她趕走了。」
「呵,那她會去哪兒呢?當年我問你如水在哪兒,你也是這麼回答我地。」水如幽發出一聲不明意義的輕笑。
數奇閉上眼,「我不知道。」站起身,他準備離開。
「數奇,當我水如幽求你,那個姑娘,求你不要再出現在她面前。」水如幽的聲音帶著濃濃地倦意,「我不想再經歷一次。算我求你。」
「你放心,我今天就會離開京城。」數奇腳步一頓,身影一掠便下了山。
水如幽苦笑,伏倒在那墳頭上。藍色的花輕撫在臉上。水如幽將臉貼在那青草上,喃喃自語:「你說你改名換姓,死後是會變成孤魂野鬼,飄蕩在人間。我依你的意思,將你葬在這山崗上,連塊墓碑都沒豎。要是有一日我也死了。誰會記得你?誰會知道這開滿藍花的墳頭是誰的?呵呵,不知道也沒關係,我認識你就好。」
水如幽將額頭抵著鬆軟的泥土,「這次來得早,桂花還沒開,所以沒帶桂花糕來。不過我會在京城多逗留一段時間,等桂花開了,就找全京城最好的糕點師傅給你做。如水,還記得那個華榮樓嗎?我買下它了。以後沒人敢把你拒之門外。等你生辰那天。我讓全幽水閣的姑娘都進去,給你做壽好不好?對了,如水。我遇到一個很像你地孩子,你說我要不要……」
山崗上靜悄悄地,只有一個紅衣的女人猶如鬼魂一般伏在山上,幽幽的聲音順著風,好似能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又好似就這麼消散了,無人應答,無人知道。亦如水如幽的感情和那入土地人一起,早已被埋葬。
而在繁華喧鬧的京城裡。也有一個人愁緒滿懷,只是他比水如幽更快放開。
數奇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從床板下摸出一把劍來。劍鞘上並無塵埃,但數奇還是用袖子擦了擦,才伸手拔出劍來。劍光寒如水,和那個女人的名字一樣。
數奇抬劍,刷刷幾下將臉上地鬍子削斷,露出一張平凡無奇的臉來。他又走到那牌位前,指腹上的繭子拂過牌位上的空白。
數奇取下牌位。用劍刻下幾個字,劍入鞘,掛在腰間,牌位入懷,貼身放著。
最後看了一眼小屋,數奇彷彿看見一個素衣的女子對自己微笑,如生前一般溫暖人心。
「先去郴州如何?聽聞郴山風景秀美、溪水潺潺,你可喜歡?」
那女子點頭。
數奇也露出笑容,手捂著胸膛。「那便啟程吧……娘子。」
木門一合。數奇揚頭看了看那燦爛地陽光,頭也不回地離開。
平生尚不知道自己的「師父」已經離開。那位藍公子替她買了衣服。又帶她進了一間客棧,要了間房,讓她沐浴更衣,自己則坐在大堂內喝茶。
平生感激流涕,就差沒用袖管擤鼻涕了,這剛抬起的手馬上放下。衣服是人家地,已經按了個手印了,難道還要再弄髒?
乖乖抱著新衣服上樓,平生泡在準備好地熱水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出門遇貴人吶!這長得好、性格也好,要不是小倩有了李順,就介紹給她了。」平生似乎是拉皮條拉上了癮,自言自語一番,說完就敲敲自己地腦袋。
這和水如幽呆慣了,倒像是老鴇來了,又加上林進步參一腳,平生這二十一世紀的大腦開始工作。
不過人家姑娘見著好對像不都是想把自己推銷出去嗎?平生這售樓小姐當得,忽悠人買房拿手,把自己地大事搞定就難了。沒辦法,誰讓她是女俠?先人後己、高風亮節。只不過這個「後己」要後到什麼時候,得看她老人家什麼時候開竅,才能把自個兒想起來。
不再想拉皮條的事情,平生把身子縮進澡盆裡,只露出個腦袋,瞇了一會兒,等水有些涼了,她才打了個顫爬起來穿衣服。一看這新衣服和男人的藍色外衣,平生尷尬,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穿好往外衝。
她可不是來泡澡的!人家藍公子還在外頭等著呢!
這一來到大堂,平生便見到了幾個眼熟的。可不就是早上意圖調戲水如幽未遂地吳文一夥嗎!
左右環顧一圈,平生發現這裡沒什麼美人。再環顧一圈,平生發現那個惡少盯著的是藍公子。
平生張大了嘴。這吳文還真是了得,居然男女通吃!也不怕撐死嗎?!
人家到底是幫過自己的,即使沒有,任女俠也不會袖手旁觀。理理衣擺,整理一下儀容,平生覺得非常得體,於是就走了過去,準備挺身而出了。
藍的一張俊臉仍然帶著微笑,他起身對那個吳文頷首示意,「吳公子,真巧啊。」
平生腳步一頓。這演的是哪出?不是調戲,是認識?害她剛才浪費腦細胞斟酌了好一會兒出場白。
「原來不是我眼花,真的是藍公子啊!沒想到在這種小店裡也能見到藍公子,難得難得!」吳文嬉笑著,絕對的流氓樣。他走到藍的身前,手指頭一勾藍的下巴,「藍公子怎麼不在幽水閣裡呆著?那裡地雅間可比這小店的客房要好吧?」
藍的眼中閃過絲不快,但聽到一聲倒吸氣的聲音,眼一瞥,修長的身體僵住了。
「幽水閣?你是幽水閣的?」平生往前踏了一步,手上還抱著換下來的髒衣服,露出藍色的一角。而一雙眼睛睜得是圓滾滾,盯著藍。
藍垂下眼,後退一步躲開了吳文的手,「任姑娘,在下不是有意隱瞞,其實我是幽水閣地……」
「藍公子和這位姑娘一起來地?」吳文打量著平生,嗤笑,「這樣的女人也能入藍公子地眼?藍公子品味獨特,難怪要偷偷摸摸到這地方來了。」
「吳公子,這位姑娘是在下的朋友,請你不要……」藍冷下臉,清秀的臉上好似蒙了一層霜。
吳文大笑:「朋友?是在這女人不知道你是藍顏的時候吧?現在知道了你的身份,你以為她會把你當朋友?」
藍顏眼神一暗,目光複雜地看向平生,卻見平生一臉的輕鬆和歡喜。
平生蹦了過來,拍拍藍顏的肩膀,「你不早說!真是的,我還想怎麼和你開口呢,這下不用煩了。」
藍顏迷茫地看著平生,吳文也對平生的奇特反應大吃一驚。
平生笑得像花兒一樣,「既然是幽水閣的,那就帶路吧。我正急著要找六娘呢!衣服和客房的錢我讓六娘還給你。」
水如幽說王守財給過她盤纏,那她問水如幽要錢來還給她的店裡人應該不過分吧?到時候多報個幾兩、十幾兩的,就可以買酒去找數奇了。一舉兩得啊!
平生對自己的妙計得意不已。
藍顏的臉上更是茫然,「姑娘認識六娘?」
「是啊是啊,我就是跟著她一路從萬德城來京城的。」平生咧嘴笑著。
一下子什麼問題都沒了,她如釋重負。不用盤算著怎麼和藍顏開口去幽水閣,也不用煩酒錢了。
拽起藍顏的手臂,平生催促道:「好了,快走吧。」
藍顏哭笑不得,看著平生拖著自己的手錶情一鬆,又是悵然。
平生面前突然橫出一隻手,吳文居高臨下地看著平生,鼻孔朝天,「你們當我死了嗎?這樣就想走?」
覺得這章是入V以來的最佳發揮位是不是也這麼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