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場面很混亂,但受傷的人並不多,而且平民之中沒只有一個人受的傷比較重。
那是一個個子矮小穿著破爛的人,正獨自蹲在一邊哭泣。這個正在痛哭的人身上穿著破了不少洞的舊棉祅,頭上戴著頂麻布帽子,帽子邊沿還露出不少舊棉絮和草,那是塞在帽子裡保暖的,他的腳上穿著一雙草鞋,如此冷的天氣,他的腳早就凍得青一塊紫一塊。現在的他身上多處刀傷,肚子上還被割開了一條大口子,鮮血汨汨而出,不過這個重傷的人死死的咬著傷他的暴民的脖子,他是把暴民活活咬死的——他沒有武器。
——一看就是個奴隸,而且這個奴隸的主人還很吝嗇,連能保暖的帽子和鞋都不給自家的奴隸提供。
兵士們不敢怠慢,連忙叫來大夫。
不過那個奴隸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牙齒咬得太緊了,大夫們無法把他和那個暴民分開,只能先初步處理傷口給他止血。
大概是被疼醒了吧,這個奴隸終於鬆開了口,大夫這才七手八腳地幫他止血包紮。
這個時候的醫療條件太差了,在這樣的官道上雖然隨軍中大夫有齊備的藥物和器械,但畢竟比不得專門的醫療營,這個奴隸能不能活下來就要看他的運氣了。
奴隸大概也知道自己這次凶多吉少,不過從他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麼絕望悲傷的神色,只是焦急地問道:「那個暴民呢?我殺了他沒有?」
大夫正在急著救他的命,沒有理會他,倒是一個士兵指了指這個奴隸剛放開的屍體,「喏。這便是,你殺了他。」
奴隸扭頭一看就見到了,頓時,他那被凍得青烏一片而且因為傷痛現在直冒冷汗的臉上泛起狂喜之色,這一激動人就忍不住手足顫抖,弄得大夫剛給他包紮好地傷口有些重新裂開。
大夫連忙按住他,訓斥道:「你不要命了?別動,你的傷口再不處理,光流血也能流死你。」
也是奴隸身體健壯——實際上不健壯的早就殺或者被淘汰了,也不能在嚴苛繁重的體力勞動和極度簡陋的生活條件下存活到今天——換了別的人即使不死現在只怕也已經休克。這個奴隸卻還保持著清醒。
奴隸被按住不能動彈,卻不妨礙他表達自己的感情。這個奴隸淚流滿面,喃喃地道:「我能脫籍了,我終於脫籍了,嗚嗚!」
「是啊兄弟,你能脫籍了。」那兵士感慨地道:「只要你去跟官吏報備之後,你就是庶民……對了,你是官奴還是私奴?」原來按律私奴的軍功是記到主人名下的,奴隸自身的功勞只能按一半算。
奴隸哽咽了兩聲,道:「我是私奴。不過我曾經救過一個漢人小孩地命,官府已經給我記過一次功勳。只不過不是軍功無法脫籍。」
「那就對了,現在你殺了一敵,加上你以前的功勳,那麼這次你應該能脫籍為順民。」兵士高興地想拍拍奴隸的肩膀,不過顧慮到他的傷勢,手終於是沒有拍下去,只是代為高興地道:「兄弟,恭喜你了,脫籍之後你再好好打拼幾年。按律,順民者受訓兩年納稅滿三年即可為平民。等過個三年你就能升為平民,到時候軍隊徵召也有你一份,等你立下軍功就可以為你的家人脫籍了。到時候兄弟一家團聚也是一種幸事。」
如果不是眼前的奴隸已經到了脫籍的地步,別說叫一聲「兄弟」。就是這個奴隸死在這裡也沒人會多瞧一眼,隨便挖個坑埋了便是,吝嗇點的主人連張草蓆都會捨不得給——不過既已到脫籍的地步。那麼眾平民軍士見了他自然會喊一聲「兄弟」。事實上,如果剛才不是看這個奴隸已經殺死一個暴民,兵士哪裡會給他叫來大夫,直接叫他的主人來將他拖走,估計就是一個死。
奴隸聽了兵士地話,雖然身上痛得不行,但還是興奮滿面。
他的主人,一個身著皮祅皮帽腳踏錦靴地中年人跑了過來,聽到了兵士的話也拱手道了聲恭喜,道:「既然兄弟脫籍,那麼我也助兄弟一把,你的婆娘和孩子等你有了錢之後可以先買回去。」
奴隸更是歡喜,雖然無法動彈,但還是對這個吝嗇的主人千恩萬謝。
那邊韓玉容三女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各各反應不同。
韓小姑娘撇撇小嘴,不屑地道:「那個奴隸的主人也太吝嗇了吧,這麼冷的天都不給奴隸一身暖和的衣服,奴隸要是凍死了吃虧的還不是他這個做主人的?真是沒頭腦的傢伙,也不知道他地私奴是怎麼來的。」
「只有立下戰功者才能向官府購買奴隸為私奴,那個主人雖然吝嗇,但看其模樣也是勇武之人,以前應該是個猛士吧!」韓玉容斜著眼睛瞥了下小姑娘,笑道:「你自己也有戰功在身,也是可以有私奴的,這個你自己都知道還說什麼。」
現在道路差不多也通暢了,等兵士們清理好地面之後車隊自然會出發,不過站在冰天雪地裡等卻不是個事。韓玉容招呼兩女:「上車吧,外面冷的很。」
小姑娘卻叫道:「我去問下那些暴民是怎麼回事,說不定他們還有同夥在附近呢,估計還有戰功可以撈,這次我一定要奪些戰功過來——剛才真是氣死我了,這些傢伙怎地這麼快的手腳。」咋呼著跑掉了。
韓玉容無奈地搖搖頭,招呼鄭六娘上車。
車裡是比外面暖和多了,雖然穿著皮裘大祅,但剛才在外面的時候韓玉容還是覺得冷得可以,就站了這麼一會,雙腳都凍得有些麻木了。現在進了溫暖地車廂,韓玉容連忙去火爐邊上烤烤火。
鄭六娘從始至終都是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切,被韓玉容拉著也跑來烤火,卻突然問道:「姐姐。按林家律法,你看妹妹我算什麼等級?」
韓玉容正邊烤著火邊泡香茶,聞言隨口答道:「妹妹不是我林家之民,不能按《美岸律》劃分等級。」
鄭六娘卻堅持道:「姐姐就幫忙算下吧,妹妹心裡好奇的慌。」
「那我算算。」韓玉容邊擺弄著茶壺和茶葉,邊算了起來。不過,不一會兒她卻說道:「還是算了吧,妹妹終不是我林家的人,算這個也沒什麼意
換了韓小姑娘在這兒肯定是對韓玉容死纏爛打,非要韓玉容給她算清楚不可。不過鄭六娘卻是沉默下去,好一會兒才道:「可是妹妹等級太低,姐姐不好意思說?」
「呃!」韓玉容聽下手轉過身來,看了看鄭六娘,見她滿臉渴望地看著自己,只好點頭道:「是的。《美岸律》計算民眾等級,首重軍功,無軍功受過官府組織地訓練也成,還需要按章納稅滿一定年數。妹妹……妹妹一無軍功,也不曾受過訓。亦無有納稅,按《美岸律》來算。妹妹卻是……卻是五等庶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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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等庶民嗎?」鄭六娘滿臉的苦笑,喃喃地說道:「差一點就成賤民了。呵呵,妹妹以前在中原的時候多以為自己既尊女德亦是詩詞歌賦無一不精,本以為自己多少算個才女,更是富貴之極,沒想到不過是個庶民。想來妹妹以前交往的那些所謂的士子才女也不過是這個等級而已。姐姐,妹妹沒說錯吧。」
韓玉容點點頭,「卻是如此。中原的那些……士子才女整日裡不過吟詩作賦漫言***,卻一不曾勞作,也就不曾納稅。更加是手無縛雞之力,當然亦不能爭得軍功,即使是受訓只怕也能要了那些人的命——按《美岸律》來算,那些人的確都是庶民。甚至,有些士子的品性甚是低下,當被劃為六等賤民。即使被貶為奴隸也不是不可能。」
鄭六娘盯著跳動的火焰沉默了還一會兒,才悠悠地道:「前時我兄妹在琉求地時候,家兄便曾帶著妹妹我像在中原平日裡那樣去尋琉求的士子談詩論賦,不過卻是四處碰壁。琉求的那些士子或為官府小吏,或去官辦學堂教授子弟,差點的也去給人寫寫文書記記帳什麼的,整個白日裡皆忙碌非常,無有賦閒之人,我兄妹在琉求呆了兩個多月竟是無人可與言及***,當時我兄妹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等到了慶州,那些高麗人倒是有些士子白日間無所事事的,也曾與我兄妹漫言詩詞。只是,我兄妹所見,那些士子多受眾人鄙薄,即使販夫走卒也是傲慢以對。當時我兄妹氣憤非常,堂堂士子才人理應受人敬重,豈能受人賤民眼?不想那些士子卻是習以為常,甚至多有羞愧。」
說到這裡,鄭六娘抬起頭來看著韓玉容,感慨地道:「時至今日妹妹才明白,原來那些所謂的士人不過是五等庶民而已,連那些身為四等順民的販夫走卒都有所不如,理該被人漠視。不過姐姐,妹妹有一事不明,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那些士人飽讀詩書學富五車,當得是民之精銳國之干城,為何到了林家治下卻受此鄙薄?那些販夫走卒字都不識得幾個,於國無甚大用,大官人為何卻重這些無用之人而輕國之干城?」
韓玉容本來還對鄭六娘感到抱歉,想勸慰她一番,此時聽了她的話卻是不屑一顧,譏笑道:「那些士人飽讀詩書倒可算得,但學富五車就是他們在給自己吹噓了。妹妹我問你,就拿這條路上的物事來說,那些士人可能製作車架?」
鄭六娘搖搖頭:「不能。」
韓玉容又指了指自己身上地皮裘,「可能製作衣物?」
「亦不能。」
「我們來時乘坐的那些大船呢,士人可能建造?」
鄭六娘再次搖頭。
「火炮、鋼鐵、兵甲、陶瓷、漆器乃至城池,但凡應用之物那些士人無一能製造,那麼,他們能算得什麼學富五車?他們地學問有何用?」
鄭六娘這時候也不搖頭了,爭辯道:「可士人學習詩書經典便可治國,雖然這些應用之物士人無能製造,但這些不過細微末節而已,真正的治國大道還是要靠士人的學問。」
「我林家治下之官吏無一人讀過妹妹口中的詩書經典。」韓玉容從一旁的几案上拿起幾本書來,道:「這些是我家官人親自為政治大學堂編撰的書,《政治論》、《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組織管理學》、《度支學》,這些不過是治吏所學的科目,還有禮官學的《外交學》,高吏學的《國家與民族》、《官府與社稷》,這些書中的理論已經被切實證明可行,而且對治理地方乃至國家都是極有用處。那麼姐姐問妹妹,《論語》可能知道發展經濟?《孟子》可能用來管理官府朝政?《春秋》、《周禮》可能提高百姓地生活水平?」
韓玉容最後總結道:「前朝丞相趙普曾言『半部《論語》足以治天下』,其實哪裡用得著半部,我家官人說《論語》中的一句話就足以治天下。」
鄭六娘剛才被打擊得不清,她雖然有心反駁而且心中極不服氣,但韓玉容說的背後都有一堆的事實做依據,而她說地依據也有,聖人之言等等就是依據,但她也知道這樣的依據是說服不了人的,只好鬱悶地無法辯駁。不過,現在聽韓玉容這麼一說,大喜之下連忙問道:「哪句話?」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韓玉容不屑地道:「就是愚弄百姓地方法,將百姓當豬當狗任意驅使,這的確可以治國,千百年來中原各王朝也是這麼做的。結果中原一直是『天下之勢久分必合合久必分』,縱觀整個中原史,尚無有超過十年的太平時期,不是民亂就是邊患,這就是用這句話治理國家的『成果』。」
說到這裡。韓玉容很是為自家官人感到自豪,且不說自家官人現在施行的政策方法對不對,單就是能一眼看出中原幾千年的弊端,光這份眼光尚且無人能及,韓玉容是不知道歷史上還有哪個人的眼光能和自家官人相比,這能不讓她自豪麼?
「算了,不說這個。」見鄭六娘在思考自己說的話,其實這些話韓玉容也不太懂,只是聽自家官人說得多了才瞭解一些而已,怕鄭六娘跟她爭論個不休,韓玉容連忙岔開話題:「這些軍國大事不是我們女人家該關心的,我們別說這個了。」
六娘一時想不明白,這不是旦夕之間可以想明白的,也就不再去想,轉而問道:「未知姐姐是何等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