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文走了不到一分鐘,門板就被敲響了,我已見怪不怪,練武的人在某種程度來說就是個先知。德謙在門外壓低聲音問道:「鍾先生,晚膳已準備好了,是現在傳膳,還是等王爺醒了再傳?」我提了嗓子道:「德謙,進來吧。」我平日定下的規矩,凡鍾先生在,任何人不得隨意進入房中,有事也只可門外稟告。
德謙進了門來,先與我行了禮,再向聞人翼行禮,之後才又問:「王爺,可要現在傳膳?」
我道:「先不傳,你先去把七護衛給我找來。」又一指地上的茶杯碎片,「讓人來把這些碎片打掃乾淨。」
德謙應聲退出後,聞人翼拿了藥箱站起來就要往外走,「那我先走了。」
我急忙跑過去拉住他:「先別走,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你先幫他號脈,然後把解藥給我。」他停住腳,盯著我也不吭聲,我拽他衣袖,拉了幾下也未見他移動半步,「喂,你不是想反悔不守約定吧?」他哼一聲,甩起衣袖,我便不由得倒退了幾步,堪堪站穩。我氣惱地瞪住他,聞人翼一言不發地自顧自回去坐好,打開藥箱,拿出手枕頭。
下人進來收碎片,出去的時候正巧碰上邱銘遠進門,他瞧了一眼簸箕,我怕他心生疑惑,便主動解釋:「我不小心摔了個杯子。」走過去拉了他就在聞人翼身邊坐下,「我與鍾先生說了,讓他為你瞧瞧身上毒,說不準先生能治。」
邱銘遠呆呆的似乎是沒有反應過來,我催促他說:「快把手伸出來啊!」這句話換來的是聞人翼一記冰雪眼刀,直接把我劈倒。乖覺地站到一邊,不再多話。
號脈的過程不過短短兩分鐘,我卻覺著過了兩年這麼久,就怕聞人翼一個不爽,掀台抄傢伙,我在心裡一秒一秒的數數,目光在兩人身上不停打轉,直到聞人翼收回手,我才算是鬆了口氣。
聞人翼壓低聲音,裝出粗啞的聲音,緩緩說道:「七護衛可知自己中的是何毒?」
不得邱銘遠回答,我便接口道:「柔情,是柔情。」
聞人翼淡淡看我一眼,我訕笑著閉上嘴巴,再次退到一旁。
邱銘遠道:「不怕先生笑話,在下也懂些醫術,但對此毒卻是毫無頭緒,之前服了些解藥,內力大約恢復了有六七成,但總覺哪裡不妥。這毒出於逍遙宮,不知先生可曾聽過?」
聞人翼把手枕頭歸入藥箱中,「未曾聽過。」邱銘遠神色一黯,聞人翼稍頓片刻,才不疾不徐接了下去,「不過要解,也並非不可能。待我回去想一想,查查醫書,寫個方子交予王爺,到時你先吃著,看效果如何。」
邱銘遠馬上起身謝他,聞人翼只冷淡的點了下頭,又道:「七護衛,你除了中毒,平日是否總是積鬱在胸?憂思過度,以致情志不舒。方纔我為你把脈,你的脈象艱澀似難以疏通,細遲短散又不成形,長此以往,可會傷及心脈氣血。」
邱銘遠一愣,頓時面露尷尬之色,眼睛不知怎麼就瞟到了我的身上,正巧與我看了個眼對眼,下一秒,我倆都很刻意的把目光移開。我暗暗瞪了聞人翼一眼,他這番話好比在邱銘遠心上重重一錘,不能傷他的人,就傷他的心,算他狠!
說完這番話之後,他便跟沒事人似地背起藥箱,自顧自往外走去。我立在那裡頭也沒回,衝門外候著的德謙吼道:「德謙,送鍾先生。」
聞人翼走後,屋內瀰漫了好一陣的尷尬氣氛。我與銘遠之間的關係總像蒙著紗帳一般,比不得聞人翼,比不得書文,甚至連晉王都比不得。我們總是選擇躲避逃避迴避,被聞人翼那樣一說,一時間思緒萬千,我們是否該面對面的坦誠一回?
我緩緩步去把房門關上,又緩緩回到內室,銘遠依舊站在原地,背影沉重的彷彿身負千斤。
「我們是該好好談談。」站在他身後,下定決心,我一字一句的說,他苦笑著歎了一聲,「一定要談?」我轉到他面前,一瞬不瞬的看住他,沉聲道:「要談。難道你不想嗎?」他看著我,緩緩說:「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們都在害怕,害怕揭開那層本就薄如蟬翼的輕紗,挑明一切有時並不代表更進一步,或許更會是咫尺天涯。
他抬起手,慢慢揭下臉上的面具,掩藏在人皮面具下的面龐不若往昔般黝黑中透出點紅潤,大抵是冬天的關係,膚色比先前白了不少,再加上中毒的關係,面色顯得很不健康。
他把面具攥在手中,喃喃道:「談吧,是該好好談一回。」
我走去打開北窗,寒風吹進來,穿透衣襟,逕直停泊在肺腑。曾看過這樣一句話:愛,從來就是一件千回百轉的事。女人與男人的愛情,男人與男人的愛情,也許是一回事,亦或是兩回事。女人天生愛傾訴,而男人,總喜歡把事放在心底深處。我是如此,銘遠亦是如此,我們之間的百轉千回,從來都是在肚子裡做文章,或許互相明白,卻終不如攤開來說的好。
我回頭去看他:「上官走之前說,我該與你好好談談。」
「上官?」銘遠嘴角帶出無奈的笑意,「他總是那樣灑脫,想做便去做。我……真的很羨慕他。」
我嗤聲道:「他那叫毫無責任心。人活在社1文學網)會中,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承擔著各自的責任,如果誰都是想走便走,想留便留,那還不早就亂了套。再說,他也一定有什麼事是無法如此灑脫拋開的……」我沒再往下說,上官瑞的身份,令他目前只得回去坐鎮逍遙宮,這也算是他的無奈,「看人挑擔不吃力罷了。」
他一言不發的來到我身後,「責任……曾經就是想逃避這份責任,才會一直在外闖蕩,不願回家。到最後,還是認了命,回家,成親,入朝,本以為會這樣一輩子碌碌下去,卻又為何會遇見你?」我一時間無言以對。他繼續說道:「我的身份,你的身份;我的責任,你的責任,我都明白,可明白又如何?」
「是啊,明白又如何?」我喃喃重複,極目遠眺,滿園雪色迷濛在黑夜中,本是挺美的,但此時看在眼中卻有一種莫名的荒涼。「明白,就不會難過?」
他伸手從背後把我擁入懷中,「可以像上官說的那樣麼?帶著你,離開這裡,從此之後遠離紛爭,遠離塵世……」
我一怔,愣了片刻才回神過來,歎道:「銘遠,別騙自己了,就算我沒有身中千日醉,你也拋不下的,那些,太沉重了。記得麼,小竹,她還在等你,之前等了你那麼多年,好不容易圓了心願,卻還是要等待。何況還有崟月的子民……」話未說完,我便被他反轉了身,面對他,他攫著我的雙肩,眉頭緊皺:「可她不是我要的!一直都不是,所以我才逃避,直到避無可避!」
「可你不能辜負她,不是麼?」我閉上眼睛,心尖上一陣酸疼,「更加不能辜負皇兄與你所托。你以為我沒有想過?是,你的確可以帶著我走,不管是否能夠解去我身上的千日醉,起碼我們還有三年時間,可你的家人呢,你的妻子呢,你以為皇兄能夠放過他們?這你都明白,不是嗎?你一直都克制的很好,為何現在卻要來說這樣的傻話?!」
他收緊手臂,我不得不緊貼住他,他的懷抱令我感到非常溫暖,卻消不去不安,這不安總在我與他靠近時產生,這段在亂世所生的感情,注定要無疾而終。
「我一直想說,一直想……我努力克制,可,真的很痛苦,看著你,無法親近,甚至連想,都覺得是種罪惡,為何我們會是如此,為何你會是你,我會是我,如果我們的身份不同,是否就不會如此?是否就可以在一起?」
「如果你不是你,我不是我,那我們還會遇見嗎?」
他先是一怔,爾後慢慢笑起來:「的確,你我非你我,不定今生也碰不著面。」
我也是淡然一笑,「彼此錯過,好過從未遇見。」
「你想通了,對嗎?所以才說要寫信給皇上,令他招我回去這番話。」他輕撫著我的發頂,「我不想走,就算今生注定了只能是君與臣的關係,我也不想走。看著你,保護你,總好過彼此分離,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面的好。」
我輕輕從他懷中掙出,對視道:「好吧,不走便不走。」
他抬手關上我身後的窗,「把話都說出來,心裡果然好受多了。」
銘遠的情緒已然恢復,也許真是壓抑的太久,發洩出來,便沒事了,並沒有我先前想的傷害如此之大。但我對他,依然感到愧疚,因為聞人翼,許多話,我不能說。這一刻,我自感體會到了上官瑞當初的心情,兩邊都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然後你只能站在一邊。
正當千頭萬緒時,銘遠卻已恢復了臣子的面孔,拉了我在暖炕上坐下,拿了條氈子為我蓋在膝上,關心道:「這裡暖和,小心著了涼,萬寒之時,生了病可不容易好。」
聽他這樣說,我更是難過,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被他截了去,開始與我說今日宴會之後他打探到的一些消息,比如說丞相府表面安靜,後門卻一直有人進出,也不知在忙些什麼。另外就是皇帝似乎真是病的不清,今日殿上不過是在硬撐,回了寢宮之後又秘宣了幾位大臣匯面。晉王府沒有動靜,大抵還是在左右為難。
他說的滔滔不絕,我卻不大聽得進去,心思還飛在別處。
「王爺,王爺?」他輕輕喚了我幾聲,我抬頭茫然的看他,「什麼?」
「是否臣說的這些王爺覺得太無趣了?」
我搖搖頭,「大概是肚子餓了。不如我們先吃飯?」
他沒有異議,出去吩咐廚房上膳。
晚飯後又談了一陣,我強打起精神,讓自己投入到這政治漩渦之中,待銘遠走後,夜晚,獨自坐在偌大的屋內,心裡湧出的是一陣一陣的空落,就這麼坐著,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