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籠罩著海面,厚重的雲團讓天幕低垂得宛若觸手可及,謝菲爾中士冷得手腳發麻,他手腳緩緩劃動,努力讓身體浮起來,絕望地隨波逐流。
他是駐守於皇後島海軍艦隊的士兵,年近三十歲,赫紅色的頭發濕漉漉地緊貼在臉上,那套筆挺的制服和長筒靴子平日裡頗吸引姑娘們的目光,但此刻,卻重得像背負了鉛塊。
艦隊近日來派遣了大量的搜索隊在海域探測一切能藏人的島嶼,但海洋實在太大了,又漫無目的,顯然一無所獲。
“仿佛是在軍營炊房的配菜裡,找到塊大肉片子。”有人這麼調侃,引來一陣哄笑。
謝菲爾就是搜索隊的一員,他們剛沿著黃金角海灣朝西行駛了二百六十海裡,探查了四座荒蕪的巖礁島,晚上九時許歸航,中士還想著總算能好好睡一覺了。
任務初步完成讓船上所有人都很放松,於是他們喝了點酒,一年當中有幾乎有半載生活在海上的人,都會在船艙底准備點清酒,以預防水手症:長期被冷水和帶著濕氣的風侵擾,導致的關節疼。
中士卻是個酒量甚淺的人,半夜輪到他起身檢查船只設備時,頭還再隱隱發疼。
謝菲爾走上跳板,舉著防風馬燈,探身摸著綁著小劃艇的韁繩,查看它們是否還牢固。酒精造成的感覺遲緩,叫他沒保持住平衡,失手翻下欄桿,掉入了海裡。
冰冷的海水讓中士完全清醒過來,一股不小的浪將他卷開,等他咳嗽著再度浮上水面時,已經離船有一百多碼遠。謝菲爾叫嚷著,可風聲吹散了話語,駕駛掩的人顯然沒聽到有人落水的聲音,船保持著速度,越來越遠。逐漸消失於稠密的黑暗中。
一個好海兵受到過嚴格的訓練,如果是近海,他能一鼓作氣游上四海裡,安全脫險,但現在,周圍全是一望無際的,泛著渾沌暗藍的水,海是仁慈地。它孕育了無數生命;海也是殘忍的,它從不輕易放過任何一個失事的溺水者。
“堅持下去,也許很快有同僚發現,我不在船上,他們會先在船上搜索一遍,然後順著航道回返,可能得半小時,可能是一小時。”中士期盼地想著,但直到他渾身麻木,腿肚子也開始輕輕抽筋時。也沒等到救援的人。
大自然的偉力能輕易吞噬渺小的人類。寒冷、暗流和洶湧的波濤都是死神的助臂,謝菲爾地求生欲,只能微微拖延死亡踏過波浪。越來越臨近的腳步聲。
在他嘴唇青紫,意識逐漸恍惚時,他望到了亮光,有經過的船!中士虛弱地掙扎著,拼命呼喊,然後兩眼發黑,朝著海底沉了下去。
福蘭·弗萊爾慢慢從床上挪下來,灰眼姑娘赤裸著身子,美麗的臉遺留著尚未消退的紅暈,緩慢且平穩的呼吸著。嘴角凝固著淡淡的笑,正遨游在夢的國度。
他睡不著,於是披上外套,推開通往主掩房陽台的落地玻璃門,站在星子的微光中,注視著夜下霧霄茫茫地海。
黑王號安靜地浮在水面上,隨著波浪輕輕擺動,為了避免落入海軍地搜索網,福蘭指揮著船在海中穿梭。和軍艦玩著捉迷藏的游戲,偶爾才借由私密的路徑到近海補給。
這是福蘭小小地王國,但他卻覺得這艘船就是一座孤島,漂浮在霧秀茫茫未知明的世界之中,他玩弄手段,逼迫敵人,向復仇的終點越來越進,但並不為此稍覺欣喜,因為他所干的,都是罪的,黑心的,背叛光的。
只不過他沒有選擇,已無退路。
雖然他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從地獄的裂縫中,伸出手,抓住仇人的腳,將他們從繁華傲慢的世間,拖入充滿火和硫磺地萬仞深淵,互相撕咬,彼此沉淪,夜和孤獨卻總讓人惘悵,帶來刻骨銘心的寒氣。
他仰望著點綴著幾顆孤星的蒼茫夜幕,審視著內心,想尋找幾縷光,做為慰藉。
“這沒有意義,但人,總愛做點沒意義的事兒。”福蘭自嘲地想,他微微打了顫,不知是海風太冷,還是因為魂靈中越來越龐大的黑暗,在他耳邊低語著嘶嘶作響。
福蘭煙癮又犯了,於是摸了摸口袋,從煙盒中拿出煙,在鼻子下磨蹭了一陣子,然後叼起,想點燃,吹過的風,總讓打火機的火苗搖曳著熄滅,他皺了下眉毛。
一只纖美的手從身後伸過來,覆蓋在他握起來的拳頭上,拿過煙,將它放回盒子裡。
“你少抽點吧,對肺不好。”勞薇塔細聲細語地說,姑娘淡黃色地頭發略有些凌亂,美妙的身軀包裹在一條薄睡袍下,赤著腳,微微的亮光和更濃厚的黑暗造成的陰影,讓她臉頰的輪廓帶著種魔性的娥輝。
“吵醒你呢?”福蘭抱歉地說。
“我被驚醒的。”勞薇塔撥弄手腕邊的絲質袖口,側著肩,隨意地靠在套房陽台的圍欄上,“如果床上只剩我一個人,我會馬上醒過來,很難言訴的感覺,那種在半睡半醒的幻覺中,突然以為重要的,不能放手的東西已經消失了般,實在讓人害怕到想哭。”
勞薇塔是個冷酷工於心計的女人,以往遭遇過的灰暗,和在黑幫中的經歷,讓她除了此刻就待在身邊的男人,不再相信任何人,也正是因為如此,她對福蘭有著極其強烈的執念和獨占欲。
福蘭將目光移向天穹,姑娘也不再言語,一時間,耳邊只剩下風拍著浪花的響動。
良久,勞薇塔輕輕地打破了靜默,“我聽大胸脯,不,是芭慫小姐說過,你曾經結過婚?”
很唐突的問題,以至於福蘭停了一陣子,才回答道,“嗯。”
“你的妻子……是個怎樣的人?”
福蘭沒注意到話中細微的區別,勞薇塔沒有說“亡妻”,而是“妻子”,雖然兩個詞在這句話的語義中並沒有多大區別。他不知道勞薇塔已經非常懷疑一件事情。
是個怎麼的人?
福蘭腦海裡浮現出小野貓俏皮的笑顏,她總喜歡挺著鼻子。微微歪著腦袋,快活燦爛的表情永遠驅逐人生地陰翳,哪怕在最貧苦的時期,她有著許多人缺乏的,發自內心的堅強。
但這個映像又被血淋淋的謀殺所替代,她已被改造成地下世界殘忍無情的刺客,這讓福蘭不再跳動的心髒,抽蓄著緊緊。
命運給他開了個大玩笑。他復仇,是為了自己,為了無辜而死的家人,討回公道,他去地獄時,只願看見仇人驚駭恐懼地臉,而不願面對他的妻子,那個善良的女人的身影。
他的拳頭捏得很緊,用一種嚴肅肯定的語氣對勞薇塔說道,“她是個好女人。雖然沒穿過華美的衣裳。沒佩戴過價值連城的珠寶,但在我心中,她永遠是陽光下最聖潔的女人。”
灰眼姑娘偎依在福蘭的身邊。雙手環著他地腰,“你還愛著她?”
沒等福蘭回答,又略微惘悵地說,“頭兒,你還真是個殘酷地男人,居然對情人講‘我的妻子是最好的女人’。”
她踮起腳,昂著頭,吻著薄情男人地唇,用尖尖的小白牙啃咬。用了點力,又怕弄痛到他,於是換成狠狠地吮吸,拼命地搜取。
福蘭出奇輕柔地撫摸著姑娘的頭發,慢慢地回應她的熱烈,輕輕地觸碰著她。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足足有十幾分鍾,但兩人都認為只是彈指的一瞬間,這種感覺實在太過美妙。
“頭兒。我們回房吧。”勞薇塔喘著氣,眼神蕩漾如波,她牽著福蘭的手,朝臥室走去。
男人卻停下腳步,疑惑地回首望著暗藍的海,“你聽到什麼聲音了麼?”
姑娘以為他在說自己剛才輕輕的嬌嚀,嫵媚地橫了一眼,“等會兒聲音更大。”
蘭將手指豎在嘴唇前,仔細凝聽著。
聖力的改造,讓他的感官雖然並不具備超自然般地能力,但也遠比常人敏銳。
他的確聽到了摻雜在夜風中的呼喚聲。
順著聲音,福蘭望見離船兩百碼的海面上,有個晃動的小黑影。
劃艇被放下,兩名槍手飛快地朝溺水者劃去,對方很幸運地尚未沉入海底。他被運回黑王號,濕漉漉地平放在甲板上,已經昏迷不醒。
“是個海兵。附近應該有軍隊的大艦在排徊,我們得轉變航道。”勞薇塔沒好氣地打量著那人的制服,這家伙破壞了她美妙的一次床第間的約會,“而且也沒理由救個正追捕著我們地軍人,不如……”
姑娘示意屬下將他重新拋回大海。
“讓他留下,我還考慮著派誰送信回費都呢。”
“信?”
“既然是綁匪,總得提出自己的要求,他正好能將我的口信帶給那位驕傲的儲妃。”福蘭回答,他命令槍手將海兵送到客掩。用最禮貌的方式來招待。
謝菲爾被人輕輕拍醒,剛睜眼,天頂漂亮的印花銀框塗裝就映入眼簾,“我怎麼呢?”他嘀咕著,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才發覺自己躺在床上,一個穿著水手服的漢子正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
落水……燈火……人聲……救援的劃艇……
不是噩夢,是發生過的事實。
中士打了個哆嗦,記起來了昨夜的遭遇,他慌亂地跳下床,想表達感激之情。
“醒了就好,早餐在桌子上。”漢子指了指床頭櫃,銀制托盤上擺著香味濃烈的恰肉排、添了蜂蜜的金黃色面包,還有作為調料的黑魚子眷和一杯咖啡,“一刻鍾後我再來,頭兒想見你,中士先生。”
“為什麼他們會知道我是海軍的士兵?”謝菲爾想,很快釋然,他制服的袖口上有象征著拜倫海軍中士軍銜的標志,菜餚的香味讓他饑腸輾驢,不由得埋頭大嚼起來。他還好奇地注意到銀盤和刀叉柄上,都燙著小小的紫色紋徽,是一只展開羽翼的烏鴉。
房間的擺設和裝潢都精致得歎為觀止,中士不是那種見識廣博的人,能鑒賞出其中的價值,他恍如夢中地想,“是位富翁的船?”
謝菲爾看到身上正穿著絲綢地睡袍。於是四處環顧,他的海兵服被燙洗一新,整齊地掛在房間的衣架上。
先前的水手在舊分鍾後,再度推門而入時,中士已經換好衣服,正籌備著感激的話語,靜候恩人的接見。
他尾隨著漢子走出下層甲板的客掩,穿過寬敞的過道。沿著黃木台階朝主套房走去,他們在甲板繞了一小圈,天已大亮,從船窗望出去,陽光透過斑駁地雲彩,照射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昨夜海還像個殘酷無情的陷阱,現在,溫柔得如少女的顏容。
這是謝菲爾看到過的,最為美麗的船。甲板潔淨明亮。筆直的杭桿,大帆漲滿了風,輕盈地破開海水。留下泛白的波浪,速度快極了,像風一般。
幾名魁梧的水手引起中士的注意,按軍人地嗅覺,他能從他們身上聞到彪悍地氣味。
不是普通跑海船的水手,反而像經歷過廝殺的戰士。
他不由暗自猜測起船主地真實身份。
主人是個俊俏的年輕人,容貌帶有一點如雕像般的古典味,黑發和指甲收拾得整潔干淨,穿著黑色套衫,打扮上有點像溫文的學者。但眼眸卻略為陰沉,像燃著幽幽的火,面容上的神情嚴肅堅毅,嘴唇抿得緊緊,帶著侵略性。
他坐在窗戶後側的躺椅上,剛好避開滲透而入的陽光,望見客人進來,主人將抽了一半的煙捏熄,放進手側矮凳上的藍水晶煙灰缸中。站起身體,微笑地說,“能看到你健康,我很高興。”
他地聲音低沉而友好,帶著股柔柔的異域口音。
謝菲爾把水兵帽捏在手中,有些緊張地摸了摸頭發,“我是皇後島第三艦隊的謝菲爾中士,對閣下的救命之恩,深懷感激。”
“噢,除非毫無憐憫的魔鬼,否則人人都應該對落難者伸出援手。”主人卻沒按照禮儀,回答自己的名字,他指了指一側的沙發,“請坐,我的中士先生。”
主人的談吐很文雅,具有技巧性地引導著中士,很快,謝菲爾如浴春風般地放下了心頭的拘謹,他們談論了一些最近流行的話題,主人還好奇地詢問了軍營的生活。
其間中士瞧見一位戴著眼鏡,很漂亮的女士進來過一趟,低聲耳語了幾句。
“看來我的藥還是不夠靈驗,他的病症加重了些。”主人摸著下巴想了想,又吩咐道,“晚上我將藥劑的成份調整一下,希望能讓他睡個好覺。”
原來船上還有位病人,但主人沒主動說,謝菲爾也不好意思詢問。
到中午時,主人邀請他共進午餐。
謝菲爾贊歎地發現,菜餚豐盛極了,味道一流,他一時間懷疑自己不是在海船上,而是待在城裡昂貴的高雅餐廳。
“瞧,我們這些當兵的,未免粗魯了些。”中士呼嚕嚕地喝著脆皮濃湯,當他看到船主安靜地切著黑胡枚牛脊肉,刀叉和盤子間沒發出半點響聲,不由不好意思地解釋。
“沒關系,禮儀倒是件約束人的東西,在我的船上,您盡管放松點。”
在品嘗飯後甜點由魚脂肪制成的一種微甜肉凍時,謝菲爾問,“閣下,您的船准備開往哪裡?如果在靠岸時,能將我放下麼?”
“請別擔心,船剛經過巴裡島,沿著航道朝西灣港駛去,如果風向和潮流沒有太大的變化,下午三點前能抵達港口。”
很奇怪的路線,繞了一大圈,而且巴裡島附近有許多暗礁,很少船會靠近它。中士想,不過他沒立場來指揮船的正規航向。
“我有個小小的請求,希望不會過於困擾您。”主人說,“出於某種原因,我想請閣下替我送一封口信前往費都。”
“當然,我樂意效勞。”謝菲爾很高興能小小的報答對方慷慨的恩情。
從西灣港坐驛站馬車去費都,需要四天半時間,如果乘更快捷的客船,只用兩天一夜,然後他能從費都的海港找條船回皇後島,想必軍營的兄弟們想必以為自己死了,還在默哀中,倒能嚇他們一跳。
完全是舉手之勞,簡直不算報恩,他豈有不答應的道理。
用完餐點,船主對他說,“請跟我來。”
他們來到一處下層甲板的房間,陽光照耀不進來,所以點著明亮的燈。有一名穿著黑衣的水手坐在門口,門上有一處滑板的小窗戶,水手胯下掛著槍,像是正監視著裡面的動靜。
在船主的示意下,水開了房門。
謝菲爾看到了一個憔悴的小伙子,他蹲在床頭,雙手環抱著膝蓋,喃喃自語,一忽兒他甜言蜜語地呼喚著一個名字,一忽兒很暴躁的咒罵,一忽兒又茫然地蠕動嘴唇,仿佛正和看不見的事物在交流,眼球中都是鮮紅的血絲,活像個瘋子。
“這是您的家人嗎?”謝菲爾同情地問,他只是個中士銜的小士官,不可能清楚皇太子的相貌,也沒料想到讓整個拜倫忙碌不堪的對象,正近在眼前。
“他不是我的家人,連朋友也算不上。所以我才拜托閣下傳話,好換來令我滿意的報酬。”
謝菲爾沒聽懂對方的話,“報酬?”
“您不認識他,但應該聽過他的名字。”船主回答,“朱利爾斯·馮·科摩,拜倫失蹤的儲君。”
空氣如被凍結了般,足足半分鍾,謝菲爾才回過神來,他滿面驚駭地盯著方才還滿是感激的主人,下意識地想掏出軍制水兵刀,手摸了空才想起,昨夜在海中掙扎時,為減輕負重早已拋掉了。
“你……你就是綁架殿下的匪徒!”他難以相信地喊道。
主人笑了笑,那蕩漾的笑容,在中士眼中,像個魔鬼。
“為您的君主奉獻出忠誠吧,士兵,請告訴王儲妃,我想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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