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費都越遠,大自然的本色就越顯露出來。
路兩旁栽種地行道樹逐漸稀少,結實的瀝青路也慢慢變成在草叢中長期由人力和車輪踩踏出來的道路,巡迴劇團們絡繹不絕的車隊在經過幾條交錯縱橫的十字路口後,漸漸各奔東西,去計劃中下一座有油水可撈的城市。
「俊小伙,真的不想和我們一起走麼?」篷車上的姑娘們嬌笑著,「晚上,就算一次讓三個姑娘陪你也成。」
「不了,美麗的小姐。」福蘭在馬上回答,他剛從這個劇團買來一匹馬,老闆先前不願意賣,但看到一把票子後,不樂意立即變成熱情地推銷,最後附送上全套鞍具和一小袋黑豆子。
福蘭還順便買了點食物和打火石,路上備用。
馬很老,應該在十六歲以上,眼睛凹陷,背部下沉,牙齒磨損得不成樣子,但腳力還成,翻開茂密的鬐毛,在肩胛處能看到模糊的烙印,福蘭辨識出,這是出產於英瑪公國的克萊茲代爾血統馬的標記,這種馱馬骨架龐大,能拉動驚人的重量。
「希望在變成原形後,它能背得動我。」福蘭愛惜地拍拍馬頭,「以後你叫洛西南特吧。」
城市人很少有機會騎馬,所以福蘭騎術不甚精湛,幸虧克萊茲代爾馱馬歷來以脾氣溫順著稱,在馬刺和韁繩的牽引下,洛西南特順從地奔跑起來。
風景很美,四周都是大片嫩綠的田野,微風撫過,綠草中尚未變成泥土的腐朽黃葉被吹起,於半人高的空中打著轉,視線遠端,丘陵處的莊園與村落露出模糊的影子。
更多的,是如處子般,尚未被開墾的山坡與樹林,脆脆的綠意與布著圓滾滾雲層的藍空,讓視線享受極了。
如紅雀這種小規模巡迴團,能選擇的城市並不多。
偏僻點的鄉下,並沒有利潤可言,而規模更大的城市,除去每年的幾個歡慶節日,小劇團沒有立足之地,所以規模適中的鎮子,才是紅雀主要的收入來源。
福蘭和團長約好,在費都西面的黎明堡碰頭。
那是個有二萬人口的大鎮子。
七日一次的變身,福蘭不想浪費掉了。
現在是下午四點,還有兩天半的時間,讓他做一些事。
檢控官的職業經歷,使福蘭能掌握到費都附近,地下世界的許多資料。
他準備順著海岸線朝西北方前進,去一處名為薩拉的集鎮。
官方上,薩拉是出品粗鹽的小型曬鹽場,同時,也是走私犯子心照不宣的臨時落腳點。
集鎮恰好處於海岸上一個很小的弧灣,這天然的港口小船進出自如,遇到衛隊的搜查,扯帆朝遠海一逃,如潑進大海的杯水,無影無蹤。
福蘭需要一點消息,而說起信息最靈通的,誰能比得上走南闖北的運私船呢?
春天的氣候捉摸不定,傍晚,迎面的冷風不斷帶走體溫,讓騎乘的速度緩慢了許多,烏雲讓夜晚的駕臨早了兩刻鐘,閃電揮霍著無窮無盡的能量,悶雷彷彿是巨人在耳邊的咆哮,優美的自然風情畫在光與寒冷中顫慄、褪色。
要下暴雨了。
拜倫的野外,時常能看到爬滿青苔的斷壁殘垣,這曾經是戰爭遺留下的哨塔與軍站,隨著征服與統一,它們失去了價值,在風雪中淪為廢墟。
運氣之神開始眷顧這飽受苦難的人了。
離路不遠的小樹林裡,有著一座哨塔,頃頹的牆壁勉力支撐著還沒塌陷乾淨的塔頂,福蘭將馬牽了進去,乘著雨點沒完全傾落,在周圍拾了一大堆脫落的樹枝。
陰冷的暴雨中,有熱氣的食物和溫暖的篝火,是比祈禱還有效的庇護。
用零碎的磚頭在牆角堆砌了粗糙的擋風屏障,火剛剛燃燒起來,滂沱大雨就將陰陰沉沉的愁慘世界帶落人間,風在磚縫間穿來穿去,讓福蘭更加小心,篝火別被弄滅。
將攜帶的麵包與鹹肉在火焰上烤得半熱,福蘭倒了一把黑豆子在手中,一直安靜沉穩的洛西南特把馬頭湊過來,濕潤的大舌頭捲著豆子,弄得福蘭掌心發癢。
雨也許會下大半夜,福蘭希望別為此耽擱了行程。他半閉著眼睛,一面瞌睡,一面將樹枝投入火堆裡。
火焰讓空氣受熱,光線折射成晃動的影子,透過火幕,牆壁、倒塌了一半的盤旋樓梯、斷壁外連成直線的雨滴和灌木叢,都模糊扭曲著……
是踩著水坑的腳步聲讓福蘭從夢中醒來。
他連忙摸摸小提箱,又朝快熄滅的篝火裡放入了大把枯枝,警惕地觀察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是野獸?還是人?
腳步聲在哨塔外停了下來,隨後,一個淋成落湯雞的瘦小身影,拉著同樣濕碌碌,不斷打著噴鼻的馬,走了進來。
「我見到火光而來的。」是位女子的聲音,「雨來得太急,找不到避雨的地方。」
「請過來。」福蘭站起來。
又一道閃電劈過,稍縱即逝的白亮讓福蘭看清了來者的臉。
是熟人,他救過她;而她捅過他一刀。
比起兩年前,還略顯稚氣的臉蛋,她變得成熟了,白色紅邊的騎士服連同披肩斗篷濕透了,緊緊貼在身子上,充滿了很有女人味的誘惑,因為寒冷,白皙的肌膚宛若透明起來,她遲疑了會,將配劍掛在馬鞍上,把馬牽到牆角。
靴子裡肯定灌滿了水,每走一步,都能聽見淅瀝嘩啦的響動。
火的暖和讓姑娘很舒服地長喘了口氣,她倘開手掌,放在火堆上方,沒一會,瞧見福蘭還站著,不好意思地朝旁邊挪動了下,「抱歉,先生,我實在太冷了。」
「沒關係。」福蘭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密封的小鐵瓶,扔給她,「喝點酒,再用酒搓搓手和腳。」
姑娘猶豫著,大概是福蘭的模樣實在不像心存惡意的山賊,她道了聲謝謝,把瓶口擰開,灌了幾口,烈酒讓姑娘嗆了下,咳得臉通紅。
「女士……您是位騎士?」福蘭裝著不經意地樣子問。
「哦,對,您可以叫我赫本。」姑娘說,「我正在進行巡禮,先生您呢?」
「赫本小姐,您也直接稱呼我托波索就行了,我是名商人,為了生計到處奔波。」
巡禮,是騎士被賜封名號後,在各地遊歷,增長見聞的一種傳統儀式。
但安諾的聖武士,會到拜倫來巡禮?福蘭不相信。
聖武士姑娘,打量著福蘭,貴公子般的氣質,比她見過的每一位貴族都來得優雅,沒有一點商人的市儈。而沒幾個商人,會獨自行走於曠野。
打家劫舍的強盜,可不是單單出現於故事中。
「很少有女騎士,一定很辛苦吧。」
「這是騎士修行的道路,托波索先生,我並沒有看到您的車隊。」
「小本生意罷了,哪來得車隊。」
他倆互相懷疑,探試著對方的底細。
得承認,不僅是身體,馬蒂達.赫本小姐的思想與認知,都成熟了不少,但還是沒有福蘭那麼老道,沒多久,福蘭的談吐,就讓姑娘的疑心消退。
「……一塊家裡烤的大麵包,直接去街頭兜售,它只值半銀幣;但如果切成小塊,包上精美的綵帶,賣給節食的女性,就能賣五銀幣;要是製作成代表愛情的玫瑰十字造型,推銷給熱戀的情人,十銀幣都能賺到,利潤,不取決於實際的價值,而是手段……」
滔滔不絕的理論,讓馬蒂達頭暈,她已經完全相信,這位托波索先生,的確是將金錢視為榮耀與前程的投機者。
「嗯,您的見識比我廣泛,能詢問下,打探消息,該去怎樣的地方嗎?」姑娘問。
「大城市的巡警廳會樂意幫助像您這麼美麗的女士。」
「不,不是官方的。」馬蒂達吞吞吐吐,為自己說的話臉紅,「有種出售情報的非法機構……」
「小姐,那是墮落與黑暗的地方,不適合您。」
「請原諒,確實是有難以啟齒的原因……」
福蘭思考著利弊,最後,他答應道,「清晨一起出發,我的目的地,恰好是這樣的地方。」
「非常感謝。」馬蒂達喃喃說,覺得從臉到脖子都在發燙,但只要想起天國指引的道路,那個應還躲藏於世間的怪物,姑娘什麼也不顧了。
她以巡禮騎士的身份,已漫無目的地找了兩年。
在褻瀆的罪惡面前,任何黑暗都值得利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