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痛 正文 8、父親是一本書
    閒來無事,翻出一本散文集。隨手打開一頁,正是一篇記念父親的文章。當看到其中一句「父親是一本書,做子女的也許要用一生的時間才能讀懂」時,一陣錐心刺骨般的隱痛頓時刺上心頭。屈指算來,父親離開我已有六年了。這六年裡,我無時無刻地不在思念著他。我甚至企求上蒼能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重新做一回父親的女兒,那樣我必定將自己所有的孝心都給予他,讓他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父親。然而上蒼永遠不會給我這個機會,我也只能在愧疚中緬懷父親了。

    父親只是個普通工人,沒有什麼文化,但他出生的家庭曾經是很顯赫的。他出生在江蘇一個大戶人家,屬於書香門弟,祖上遺留了不少田地和房產,父親兒時過著少爺般的生活。後來日本人來了,家產全部被搶光,家道中落、一貧如洗,全家被迫逃難到上海。為了一家人的生計,父親放棄了學業,不到14歲就給人當學徒、做小販……整日在外奔波勞累。解放後,父親為了獲得一份高收入,瞞著家人報名到外地油田會戰支援石油建設,從此一別上海40餘年。

    父親的家世我也是*後才得知,但在我很小時候,我就知道他的成份是地主。在那個唯成分論的年代裡,我好像天生就低人一等。別的孩子肆意欺負我,我不敢做絲毫抵抗,我怕他們罵我是「小地主」;小學每學期開學都要填成份,那是我最傷心欲絕的時刻。每次在我膽顫心驚地填上「地主」時,我都有生不如死的感覺。為此我曾經在心裡恨過父親很長時間,我恨他讓我小小年紀就要承受那麼多的屈辱和難堪!

    記得有一次父親回上海探親,給我帶回一件祖母親手縫製的緞子裌襖,裌襖上還有祖母用金線精心繡制的花邊。當我穿著這件新衣服上學時,同伴們嫉妒得眼珠子都要瞪紅了。他們一邊朝我吐口水,一邊罵我是「小地主」。我一路哭著跑回家,將那件衣服狠狠地扔在地上,再用力地踩上幾腳。父親讓我撿起來,我倔強地就是不撿,父親氣得揚起手要打我。我一邊哭,一邊叫嚷著:「誰讓你不是貧農?你為什麼是地主?如果有貧農願意要我,我現在就不做你女兒!」父親揚起的手慢慢地又放了下來。那一時刻,我分明看見父親的眼角里含著眼淚。

    在兒時的記憶中,父親是很嚴厲的。他對我的要求非常嚴格,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女孩子從小就要受規矩。」他像培養一個大家閨秀般地培養我,我說話、走路、坐臥、吃飯乃至端碗的姿勢都必須按他的要求去做。小時候,他經常把我關在家裡,讓我背《三字經》、《增廣賢文》、《弟子規》、《千字文》等古文。而只比我大一歲的哥哥,父親卻放任他在外面自由自在地玩耍。於是,這樣一幅畫面便在我腦子裡永久定格:父親拿著一把尺子,我像個受戒的小和尚一樣恭恭敬敬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背不出來,父親手裡的尺子就高高揚起,而此時哥哥正躲在一旁幸災樂禍地偷笑。經常是我一邊背、一邊哭。那時的我心裡想的就是:我怎麼命這麼苦啊?有個地主爸爸,讓我受這麼多的臭規矩。如果我有個貧農爸爸,保證我再不會背什麼「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了。

    我漸漸長大了,地主成分已經對我的生活構不成絲毫影響。長大了的我發現父親是很疼愛我的,我開始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給予我的一切。記得上技校時的一個冬天的傍晚,寒流來臨,氣溫驟降。父親擔心我的被褥太薄,騎著自行車走十幾里路來給我送厚被褥。途中天降大雨,父親怕被褥淋濕,脫下雨衣蓋在被褥上,自己則冒雨前行。當他來到我的宿舍時,*都凍烏了,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我當時正沉迷於一本小說中,只顧躺在床上,連句問候的話也沒對父親說,更不用說去送送他了。

    有句俗語說:「年輕時犯的錯,上帝都會原諒。」而我對父親犯的錯,假如真有上帝,我想他肯定不會原諒我。在父親活著的有生之年,我從未給他買過任何東西。我送他的唯一禮物:一雙羊皮手套還是我在技校參加法律競賽獲得第一名的獎品。當我把手套拿給父親時,他眼睛都笑瞇了,連聲誇讚:「還是女兒好,女兒有出息。哪像兒子,一點用都沒有。」他戴著那雙手套坐單位的值班車,有座位他不坐,偏要站著。他故意抓著上面的欄杆,讓車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他戴著手套的手。當有人誇他的手套漂亮時,父親立刻得意洋洋地說:「這是我女兒獎的,我那個女兒可有出息了,別人都叫她才女呢。我女兒文文靜靜的,一點也不像別人家的女兒瘋瘋顛顛的。」父親的話引起了很多人的反感,而他仍舊興奮地自顧自說下去。連母親都看不下去了,對別人說他太虛榮。唉,一雙羊皮手套就能引起父親那麼多的滿足。可惜我對此認識得太晚了!

    我參加工作後,父親就一直在山東會戰。退休後,他被反聘留在山東繼續上班。這其間,我結婚成家,生孩子,一心只圍著自己的小家轉,父親被我漸漸地淡忘了。只在逢年過節,我收到父親托人帶給我的禮物:毛呢大衣或羊皮靴時,我才會想起原來他還在山東。97年,退休已經5年的父親終於回到湖北,回來後他就再也沒有起來:胃癌晚期。在他住院的那段時間,我每去一次醫院,心靈上就要受一次煎熬,我後悔自己對他的關愛太少。坐在父親的病床前,我問他:「爸爸,我真的不是個好女兒,你怪不怪我?」父親笑著說:「傻孩子,爸爸怎麼會怪你呢?從小到大,你都是爸爸最喜歡的孩子。你哥哥就說爸爸偏心,爸爸是偏心,爸爸就是喜歡你比喜歡他多!」

    病中的父親話特別多,每次我去看他,他都要嘮嘮叨叨說上半天。他對我說:「你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差點就死了。醫生說你沒救了,不準備管你了,忙著去斗私批修。你媽媽沒辦法,跑來找我。我正在上班,一聽就急了。我跑到醫院,逼著醫生搶救你。我說如果你們救不活我女兒,我就跟你們拚命,醫生嚇壞了。後來又說要給你輸血,我二話沒說就讓醫生抽血。那時我剛下夜班,頭昏得厲害。」聽著父親的敘述,兒時的往事如電影一樣在我腦海裡放映:上小學時,每逢下雨天,父親都會到學校接我。怕雨水濺濕了我的褲腳,就一路背著我回家。路上還邊走邊說:「有誰要小女孩啊?我家賣小女孩。我的女兒又聰明又漂亮,你們買不買呀?」趴在父親背上的我就連聲高叫:「不賣,不賣!要賣就賣哥哥。」父親接著又說:「你哥那個臭小子,沒人要的!」說這話的時候,他根本就沒注意到哥哥就走在他身旁。

    還記得有一次,大概是我四五歲的時候吧,我在水渠邊拔野花,一不小心掉進水渠裡。水流湍急,一下子將我衝出好遠。父親當時正在很遠的地方,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陣疼痛,預感到我要出事,於是就拚命地往前蹬著自行車,一把將我從水裡撈上來。我上來時已經昏迷不醒了,他再晚來一步,我恐怕就不在人世了。

    在父親生命的最後日子裡,他已經有些神智不清了。有時我去看他,他都感覺不到我的存在。然而在父親的追悼會上,哥哥含淚對我說了這麼一件事:父親臨死前兩天,突然迴光反照。他把哥哥叫到身旁,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一直說爸爸偏心,爸爸是偏你妹妹,所以你妹妹才那麼任性。你妹妹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不要怪她,要怪就怪我,是我把她給寵壞了!以後你一定要多照顧你妹妹,你是哥哥,你妹妹有事你一定不能不管。」啊,父親,我深深摯愛的父親,你讓我怎麼報答你對我那如海洋般深隧的愛呢?

    寫到這裡,我已是淚流滿面。父親是一本書,我做女兒的就是一位讀者,我想我只能用一生的時間細心地去讀這本書,才能夠品嚐出這本書中的酸甜苦辣,才能夠感悟到其中所蘊含的人生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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