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男人,像長在土裡的蘿蔔,人海裡拔出他,就不可避免地,沾上他前塵後事的泥,很掃興。我又要提到張愛玲。我想說的是,因為胡蘭成,她的名字旁邊就難免要沾上幾個陌生女人的名和姓,想逃都逃不掉。
在張愛玲的情敵裡,蘇青一直是個縹緲的影子。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裡寫了與自己有牽扯的八個女子,但沒有寫蘇青,留下一堆懸念。但是,胡在後來的一本《中國文學史話》裡寫到蘇青,對她的家世出身、文章與生活可謂知根知底,由此可見二人的相熟不是一般。他寫她的長相「倒是在看書寫字的時候,在沒有罩子的檯燈的生冷的光裡,側面暗著一半,她的美得到一種新的圓熟與完成,是那樣幽沉的熱鬧……」想必,他曾經,常常,來她的房子裡,而且是晚上,坐在她身邊,看她讀書寫字,陪著,陪了很長時間。迎著燈光看向她,磨墨一樣地,細細看她的長相,一圈又一圈,看出心動來。話說真有那麼一次,張愛玲晚上去蘇青家串門,迎面撞見胡蘭成,他也在蘇青家裡。胡蘭成在《今生今世》裡說,張愛玲當時嫉妒和感覺委屈。雖然嫉妒過,委屈過,但張愛玲還是和胡蘭成在一張婚約上盟了誓,簽了字。實在是,這個情敵雖然強勁,但更能激發鬥志,也更能襯一襯自己,是正襯。女人有個才貌相當的情敵,不丟面子,反還能長人底氣。
其後的一個情敵是護士小周。彼時,胡蘭成在武漢,與17歲的護士小周朝夕相對。黃昏時,漢江岸邊散步,情話彩蝶一樣在晚風裡翻飛,恁是將眼前的亂世飛出點點的甜。其間,胡回到上海一次,告訴了張愛玲有小周這麼一個人,張愛玲的反應並不是太激烈,或者說,不如市井間平常女子激烈。其實,不是不傷心,實在是,她是名門之後,是當世才女,在人前,她那一副身架不能輕易折下來,和一個沒有家世背景沒有才華的俗女子計較究竟。與一個太過平凡的俗女子做情敵,在她的內心,一定相當拒絕,所以,她苦著自己,高姿態地默默承受著,彷彿聽別人的故事。
日本人投降後,胡蘭成往溫州鄉下避難,輕輕巧巧,給他的愛玲牽來第三個情敵——范秀美,斯家小媽,一個中年寡婦。想想,這廂還沒鬆掉能做女兒的一個小護士的手,那邊又牽起一個還大他兩歲的寡婦的袖子。我總以為,一個男人,感情太濫又太*,總是不潔的。而張愛玲,是有精神潔癖的,怎麼受得了這個男人往她的心上抽沾滿污泥的鞭子!張愛玲往溫州鄉下來看胡蘭成,在旅館裡,她看見胡蘭成,看見范秀美,看見他們之間的切近。她的心灰了,涼了。他跟范秀美介紹愛玲,說愛玲是他妹妹,而不是,寫過婚約的太太,恐怕連他自己都覺得,一個中年寡婦,實在當不起大上海堂堂張愛玲的情敵。
張愛玲說過一句著名的話:「如果必須把女作者特別分作一欄進行評論的話,那麼,把我同冰心、白荻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可見張愛玲的驕傲,和對一般女子的不屑。其實,這句話嵌進張愛玲的愛情之聖壇上,也是吻合的。和一班庸常女子做情敵,內心裡,她是拒絕認同的,只有和蘇青這樣旗鼓相當的女子做情敵,她才沒有話說。
能讓一個高傲的女子對一個鍾愛的男人終於放手的,不只是他的負心,往深裡探,其實還是這個男人給她拉來的情敵成色不足,有跌身份,以至於對這個男人也失去期待。所以見過范秀美,張愛玲終於一*收了興致,堅定了棄胡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