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來生是虛幻的,她怎能不知道?可是她仍然願意相信是真的有來生,她仍然願意和他一起憧憬那個關於來生的故事……
遇到他的那年,她18歲,還記得,有漫山遍野的梔子花開。
他比她大兩歲,並不是想像中的情人模樣。
父親早逝,年邁的母親隨大哥遠在千里之外的省城。師範畢業,她被分配到這個鄉村小學。一顆心充塞著沉甸甸的孤寂和失望,她踽踽獨行在一條高低不平、野草叢生的小路上,去學校報到。
那學校周圍沒有商舖、沒有農貿市場,她不得不帶了很多日用品,好累!
抬頭望向目的地,跋涉了這許久,學校仍在雲天之上,不見蹤影,只有腳下那條粗糙的鄉間小路,彎彎曲曲伸向灰暗的遠方,沒有盡頭,一如她灰暗的前途。
她疲憊不堪,只得放下輜重,在路邊一塊岩石上休息。
一坐下來,便再也挪不動腳步,望望沒有盡頭的路,她卻已寸步難行。
天色漸晚,她只得站起,試圖再次提起那些輜重。身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一個也沒有,即使一個人,即使再艱難,也得走不是?可是,渾身酸軟無力,那些東西似乎有千斤重,怎麼也提不起。
她努力著,白皙的臉漲得通紅,眼眸中淚弦然欲滴。
「你是新分來的嗎?我幫你吧。」一個男中音響在耳畔,在這空無一人的山野特別清晰。她轉過頭,有些驚慌失措地看著他。
一個20來歲的男孩,並不高大,但那友善的微笑舒展在清秀的眉眼間,給人十分的安全感。
那樣誠懇的眼神,那雙伸向她的熱情的手,讓她的慌亂和戒備心理瞬間消失。想說謝謝,但一時竟有十分的委屈湧上心頭,於是默然無語,只撲簌簌地掉淚。
這回輪到他慌亂了,突然從繁華城市來到這滿目荒涼的環境,那份狠狠的失落和深深的無助是他深知。更何況,這樣一個年齡尚小、弱不禁風的女孩子!面對這粉臉淚水,他也一時無語,半晌方訥訥道:「別哭了好嗎?其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糟糕,會適應的,不久就會適應的……」
他們一起向學校走去,他告訴她他也是去年才分配到這裡,他給她講這裡淳樸的村民、可愛的學生、熱心的同事。
天色愈來愈晚,前路在他的講述裡卻似乎愈來愈明朗起來。
終於爬上山頂,她有些新奇地遙望她的工作環境:一座矮小的四合院式的學校兀自矗立在暮色中,周圍偶見幾座簡陋村舍,零零星星散佈在莊稼地和野草叢中,無限的蒼涼。
不由自主地停了腳步,一陣黯然又爬*尚有些稚氣的臉頰。
「走吧,我們一起。」他堅定地說,像她千里之外的大哥,也像她逝去的父親。
那種堅定化為一股溫暖的力量,傾注進她有些僵直的腳上。
遠離繁華,沒有娛樂,只有落後和貧瘠相伴,甚至連買本常見的書都要走很遠很遠的路,但終於安頓下來,開始了一段簡樸的人生。
他會時常來看看她,和她聊聊,聊聊學生、聊聊人生。到了該用餐的時候,他會邀她一道去餐廳,然後同桌坐下,和同事們一起說些笑話、講些趣事,歡聲笑語中,她的胃口特別的好起來,雖然,只是些粗茶淡飯。
同事們都很照顧她,學生們都很喜歡她。除了上課,她會和學生一起做遊戲,教他們唱歌。那些幾乎從沒上過音樂課的孩子,總是滿臉欣喜特別恭敬地聽她唱歌,彷彿那是天籟。
校門外,有一條長滿淺草的公路,很少有車輛來往。每每黃昏,他、她,還有一些同事,會一起談笑風生漫步在公路上。
這麼一個與世無爭的地方,雖然日子清苦些,但她很快就適應了甚至喜歡了。如果、如果沒有那些痛苦的糾纏。
又是一個黃昏,一個晚風輕拂的黃昏,空氣中瀰漫著梔子花的淡淡香味。一如往常,她和同事們一起,漫步在那條路上。說說笑笑間,她突然瞥見天邊有晚霞在燃燒,那些晚霞,分明在燃燒成一個熱烈的故事,一個曾經的故事。無法自禁,她再次想起了他——那個愛著的男孩,曾經,他們總是在晚霞滿天的校園裡牽手散步。畢業後,他留在了城裡,她卻到了這個遠僻的山村。
他已經多久毫無音訊了?她曾經寫信給他,卻如石沉大海,她不知道是為什麼,可是她隱隱覺得,不應該給他寫信,不應該再去打擾他。有多少校園的愛情故事,在畢業的那一天,因為天各一方,便告終結。
也許,他早就將她忘了,忘得一乾二淨了。
可是她想他……
寧靜的黃昏如一個矜持的女子,只能把心事欲說還休地掩藏,清冷的風拂來絲絲縷縷的哀愁,一遍又一遍,直達她的心,濃濃地纏壓在心之最深處。
散步歸來,沒有如往常一樣回寢室。學校旁邊有一個簡陋的小商店,她徑直去了那裡。
「你這裡什麼酒濃度最高?」
「有68度的白酒。」
「給我來一瓶吧。」
店主疑惑地看著她,她的眼角眉梢,憂愁紛飛。
可她趕緊莞爾一笑:「我來客人了。」
「我也覺得,你這麼一個女孩子,不可能喝酒塞,」店主欣然遞給她酒,「還是濃度最高的,喝不了幾口就會醉倒你的。」
是嗎?她想,那樣最好,我需要醉,我需要忘卻。
這時,黑暗已漸濃,一切開始模糊不清,唯有一彎細瘦的殘月,載著無限愁思,在她頭頂盤桓不去。
回到寢室,再次看看月兒,然後她關上門窗,彷彿要把那些愁思全都關在門窗之外。
她把透明的酒倒進透明的杯子裡,急不可待地送到唇邊。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酒。一股濃烈的刺激味撲鼻而來,她皺著眉喝下第一口,心裡火燒火燎地難受。
醉了就不難受了,她告訴自己。
就這樣皺著眉,一口接一口喝著,只求一醉,越快越好。
是的,醉了就不難受了。記不清什麼時候,她真的醉了,然後沉沉地睡去。她記得她是睡在床上的,可其實蜷縮在地上;她記得她只是睡了,醺醺然地,沒有難受也沒有嘔吐,可其實她吐得一塌糊塗、滿身污穢;她記得她只喝了一杯而已,可其實她喝完了一瓶。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在痛苦裡歷經了一個輪迴的輾轉,她終於醒來。
手背涼涼的,床頭吊著輸液瓶。幾絲光線朦朧迷離地照進窗台,似乎是還未大亮的早晨。窗前站著她的大哥。
她驚訝地問:「哥,你什麼時候來的?你為什麼要連夜趕來我這兒?」
「連夜?我是今天上午乘車,天快黑才到呢。你以為還是早上?你怎麼了嘛?什麼事不可以解決,要喝得這麼不省人事?」哥有些責備有些焦慮有些心痛。
「嗨,沒事兒。我不過是想嘗嘗喝醉了是什麼滋味。」她故作輕鬆地笑笑,「誰這麼沒事幹了?大老遠把你叫來。你得上班呢。」
「沒事幹了?你知道嗎?你都差點醒不來了!你驚動了全校同事為你忙碌,一些人為你請醫生,一些人趕去幾公里外給你拿藥,一些人為你收拾屋子洗衣服,一些人還得趕緊聯繫我們……」
她很內疚,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這是她不曾預料到的,她本來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醉一場。
有人推門進來,是他,提著兩瓶開水,對她哥說:「我打來了開水。她的衣服晾在外面,還沒幹。這屋子裡還有些酒氣,我再用清新劑噴一下。」
她有些感動有些尷尬,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好閉上眼,裝作已睡。
她哪裡知道,早上就是他,在餐桌上不見她的蹤影,來她的寢室無論怎樣敲門也無人應,疑惑中爬上窗台,從縫隙裡驚見倒在地上的她。他趕緊叫來同事為她請醫生,驚駭慌亂中踢開門,她已經氣若游絲。當眾人都因屋子裡熏人的氣味緊緊地摀住口鼻、忙不迭地逃出屋外時,是他,把滿身污穢和臭氣、渾身已冰涼的她抱上床,為她擦洗、換衣服、收拾屋子、洗衣服。
時間悠悠慢慢地走,整整一學期,四個多月時間,似乎比她走過的十八年人生還要漫長。
終於,假期到來。
她迫不及待地來到記憶著她初戀的那個城市。她並沒有聯繫那個人,只是徘徊在他單位大門外。
他摟著一個時髦女孩從大門裡走出來,卿卿我我,並沒看到迎面呆立的她。
這早在預料中呵,不是嗎?從畢業後他的杳無音訊開始,她便已預料到這個結局。
可心裡仍然一陣痙攣地痛。她聽到她的心碎裂成一片一片,和著淋漓的鮮血,摔落在地。
也只是一小會兒,她便在痛楚中傲慢地昂起頭,冷冷地朝他迎面走過去——這樣的痛楚,為他,已經有太多次了,這將是最後的一次。
驀然見她,他震驚地立即放下摟著女孩的手,呆立著。
她視若不見,如一隻黃昏路邊蹁躚的蝴蝶,靜靜地與他擦肩而過,然後消失在暮色中,無聲無息,再無法覓見蹤影。也許,前路上還會有蝴蝶,可已經不是她了。
畢業十年,她拿著同學聚會的邀請函,來到廚房,對那個曾為她洗去一身污穢的男人說:「老公,能陪我去嗎?」「去就去羅,又不是上斷頭台。」他對她的要求從來不忍拒絕。
丈夫輕輕吻了她一下,轉身繼續忙碌,做她最愛吃的那些飯菜。無論她曾是怎樣不堪目睹的樣子,無論走過怎樣悠長的歲月,她依然是他眼中唯一的天使。看著他忙碌的身影,她心中的感動再次盛放,開成一片永遠不敗的愛之繁花。
她從背後擁著他,替他試去額上的汗,在他耳畔呢喃:「親愛的,你覺得,會有來生嗎?」
「也許……有吧。」
「我願意相信那個來生的故事是真的:我相信我們還會相遇,還會相扶相攜,我們的心會一起澎湃,一起走完所有的路……」
來到聚會地點,很多同學已到,包括那個曾經過往的故事裡的男孩。
十年的歲月,老了很多人和很多故事,也讓那個清湯掛面的女孩從僻遠的山村走出來,成長為一個事業有成的女人,氣質裡更增添了幾許成熟的嫵媚和風韻。
她與他們一一寒暄,包括那個男孩。十年過去,她心中已經無愛亦無恨。而他,曾幾度戀愛又幾度離散,經歷了多少故事,才終於發現,原來藏在自己心裡一直無法抹去的,是他曾經不屑一顧的關於她的記憶!
可是,蝴蝶早已無聲無息飛過,再也無法覓見蹤影。
舞會上,男孩打量她旁邊的男人,那個男人並沒有他高大帥氣,也沒有他的家世顯赫。
男孩自信地朝她走過來,伸出手:「可以請你跳一曲嗎?」她淡淡一笑,指著身旁的男人說:「對不起,我已經有舞伴了。」然後朝男人伸出手:「老公,我們跳舞去。」
她和他滑進舞池,默契優美的舞姿贏得全場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