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後座的玫瑰綻放得綺麗多姿,帶著泥土淡雅的清新。我把下巴擱在秦明的手臂上,抬起眼皮正對著他微翹的嘴角。我在想,他從何處探知到今天是我的生日?一路上,我們輕言笑語。車飛快駛進熟悉的街道,兩旁高大的法國梧桐對著餘暉舒展著蓬*的枝椏。
秦明使勁地踏住剎車,把車停在粗壯的樹幹背後,我狠狠向前摔去,頭重重地砸在玻璃窗上。秦明側過身,用剛才那根很優雅的指頭堅硬地戳在我的腰際上:快,該下車了。我回頭看著那捧火紅的玫瑰,它像點燃的火把瞬間灼燒著我的雙眼。
我打開門,迅速竄上馬路,機械而又熟絡地避過來往的車輛,十秒之內到達了街對面。秦明心滿意足地把手壓在唇上再攤開來,給了我一個深情的飛吻。
車很快地開出去,在馬路上巧妙地穿行。我撕咬著*,淚水早已肆意地灌滿眼眶。
街盡頭,模糊的車影再一次停頓,秦明抱著一大捧玫瑰送到女人面前,攬著她水蛇般的腰肢上了車。隔著半條街的長度,我聽到女人的歡聲笑語。
這是我們的遊戲規則,從我第一次坐進秦明的車裡,我便無法自拔地遵循。我躲在樹幹後飛快下車,用10秒鐘的時間穿越車水馬龍到達對面,秦明再把車開到他妻子面前,好像一切從未發生過。
我想像著女人坐在我剛才的位置,親暱地向他撒嬌,他把五分鐘前挑逗過我的舌頭伸向女人口中。
一直以來,我都知道我和他不會有結果,可我仍會卑微地與他相擁。年初時,我求了一支上上籤,是關於姻緣的,算命的說,好簽,姑娘,你的良人就快出現了。我以為是秦明,他是我的網上發出搭順風車帖子後,第一個回應我的人,我搭進了我的感情和身體,明知道是錯卻執迷不悟。
一周後,我給自己買了一輛黑色甲殼蟲。我依然懷戀秦明,他是我命裡的一道連心蠱。我在論壇上發出順風車邀請帖,那些與我有著相同行程的男男女女絡繹不絕地打來電話。我拒絕所有的女人,我只是想試圖找到那些酷似秦明的男人。
每每遇到熟悉的陌生人,我便設計著帶他們回家,穿著秦明的睡衣,躺在我和秦明的床上,和我頻頻貪歡。在他們打開我身體的時候,我總是在似曾相識的情景中看似秦明的影子。在次日的明亮中甦醒,我神經質地怒嚎著把他們攆出家門,看著他們狼狽的逃開,我異常興奮。生活如此清淨,沒有期盼,沒有十秒鐘的穿越。
遇見唐淺的時候,我以為是秦明。可是他年輕許多,語言甚少。只是一個剛剛跨入社會的木訥的孩子。
夜晚,我與唐淺纏綿許久,我便開始產生幻覺,我看見秦明低下頭,不安地試探著我的*。我如同襁褓中的嬰兒,在他懷裡恬靜地安享。可是陌生的體味再次提醒著我,這個把頭埋進我胸裡的男人無法替代我心上的那個人。我神色冷峻地推開他,眼神漠然。唐淺暖暖的看著我,像極了秦明的深情,他擁著我顫抖的身體問:你怎麼了?我捧起他的臉,凝神良久:我想起了一個人。
那晚我在一個陌生男人的臂彎裡沉沉入睡。翌日,我睜開雙眼,唐淺正靜靜端詳著我:我們還會見面嗎?剎那間,我聽見自己曾經的聲音,癡癡地追問那個良人——我們還會見面嗎?我輕輕地點點頭:如果你每天能在10秒內穿越街道,我的車就在那裡等你。我以為他會斷然拒絕,可是他分明堅決地說:行。
清晨的空氣,殘留著夜的頹靡。唐淺讓我把車停到街對面,他身手矯捷地避過一輛北京吉普,衝到我跟前,得意地舉著手錶:看,才8秒。
下午,我把最終的眼科檢查報告遞給張教授,他神情焦慮:羅晴,你角膜內皮細胞嚴重受損,這層細胞是不能再生的,目前已經導致角膜水腫,很可能會失明,你必須做好更換眼角膜的準備。我氣呼呼地從他手裡奪過報告,撕成兩半扔進垃圾桶裡,這老頭不過是在危言聳聽罷了。過了一會兒,我又作賊似的把碎紙片撿回來,藏進衣服兜裡。
我在單位附近接到唐淺,他坐在副駕上笑吟吟地盯著我的臉,我轉過頭凶巴巴地問:有什麼好看的?他竟然有些害羞:你真好看。
因為這是秦明曾經的言語,那晚,他再次住進我家。我把車停在街邊,唐淺頑童似的舉著手錶,一骨碌竄到街對面,對著我揮舞雙手,再迅速折回。一輛本田從他的身旁擦過,司機探出頭唾沫四濺地罵道:瘋子。唐淺稚氣地吐著舌頭。
唐淺躺在秦明的位置,摟著我的肩,俯下頭對我耳語:忘了他,好嗎?我禁不住噴了他一臉口水。他尷尬地笑了笑,解開我睡衣的紐扣。他的侵略來勢洶洶,帶著秦明不可一世的高傲。我們像兩根糾結附著的籐蔓。
然而風平浪靜後,我掉進現實的漩渦,心裡湧出的酸楚,讓我一陣陣痙攣。為了一段彌足珍貴卻從未得到的感情,我任性地揮霍著自己的生命,在一個個毫不相關的男人身體上索取相似的*。我掙扎著走到窗邊,點了一支煙,煙灰夾著火星在空中飛舞,以美麗的姿勢穿越黑暗。
睜開眼,天空昏黃發白,一場大雨即將來臨。凌亂的被褥下只留下我一個人四仰八□。廚房裡傳來的響動。我撐起身蓬頭垢面地走過去。唐淺穿著秦明的睡衣正在準備早餐。那份被我撕碎的體檢報告也已經被拼接完好,皺巴巴躺在灶台上。我忍不住走上前,從背後抱住他的腰:你要是他多好呀。唐淺似乎並沒聽見,他安靜地握住我的雙手,過了好一會兒,他轉過身捧起我的臉:你仍在牆角的眼科檢查報告我看到了,你需要人照顧。那一刻,我的心有些異樣。
此時,門鈴響了,我慢騰騰地打開門,隔著一大捧含露噴香的百合花,我看到了秦明的臉。離開他以後,我以為我可以決絕地逃出命運的蠱惑,而此刻,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直抵我心底。秦明一把把我摟在懷裡。我「哇」地大哭起來,像委屈的小孩,這些日子的傷心、難過一併迸出,我仍然留在原地,只是為了他隨時找到我,我哽咽著問:留下來嗎?秦明一如既往地搖搖頭:我要送孩子上學。他又一次向我昭示著他能夠給我的僅僅只是奢望。
唐淺坐在餐桌前把麵包狠命地往嘴裡塞。我沒有說話,假裝看不到他的錯愕失落。我們之間寂靜得蒼白凌亂。上車時,唐淺徑直走到街對面,悶著頭直衝過來。沉默或許是此時最真切的語言。下車那一刻,唐淺很突兀地說:讓我來照顧你的眼睛,照顧你。我搖搖頭,就像我時常問秦明你留下來嗎,他習慣性地搖搖頭。
三天後的下午,我走出辦公樓,秦明□在巨大的石柱上,手裡捧著一束雪白的紫羅蘭。是我對他的縱容成全了他對我的霸道。而今,他需要我的撫慰,便理所當然地再次出現。我終究還是屈服了,挽著他的胳膊,喜悅從陰霾的縫隙裡擠到了臉上。我甚至可以和從前一樣憧憬,有朝一日,他會踩著七彩祥雲來娶我。
見到唐淺的時候,他臉上有隱忍的痛苦。我觸著秦明的耳朵介紹:他是搭順風車的網友。泰明抬了抬嘴角,逕直鑽進了駕駛室。唐淺虛偽地一笑,識相地坐到了後座。
我對唐淺一如既往地忽視,一路上,我習慣性地把下巴擱在泰明的手臂上,抬起眼皮看著他微翹的嘴角。那時起,我的眼裡除了秦明早已看不到其他人了。車駛進熟悉的街道,我轉過頭面對唐淺,語調冰冷:你,該下車了吧?秦明猛地一腳剎車,把車停在那棵高大的梧桐樹後。
唐淺打開車門,聲音有些支離破碎:明天我還搭你的車。話音還未乾淨,他壓著腦袋向對面跑去,他依然沒有忘記去遵循那十秒鐘穿越的諾言。一輛大卡車急馳而來,喇叭聲焦急而惶恐。我隔著玻璃大喊著:唐淺,小心。他似乎什麼也聽不到。
時間嘎然而止,我跳下車,撥通了120急救電話。紅色的血,像*的玫瑰花瓣從車輪下鋪陳開來。四周是一片雜亂的惋惜聲:小伙子沒救了。
醫生小心翼翼地把唐淺從車腹下拉出來。所有的人頓時驚呆了,沒有人見過,人會以這樣的姿勢死去。他的腰腹幾近被切割開來,上身僵硬,雙手倔強地牢牢地護住雙眼,沒有人可以掰開。
我的心仿若被切割開來,整個人動彈不得。
一周後,我接到醫院張教授的電話,他說唐淺的母親想見我。
這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母親,她在悲愴過後顯得格外平靜,她盯著我的眼睛:唐淺6歲時遭遇了車禍,那時起他便雙耳失聰。這些年來,他學會讀唇語,能夠看見人家說什麼。畢業後,進了醫院,給張教授做助理。出事前兩天,唐淺一直在幫你聯繫眼角膜的事情。只有我這個做母親的知道,他臨死前最後掙扎著保持自己雙眼的完整,就是要告訴我,他是要把角膜留給你。
我無法言語,一直以來,我甚至從來沒有關心過他在哪裡工作,他是否愛著我。他為什麼從來不告訴我他不能聽見,他為什麼還要允諾那十秒鐘穿越街道的無理要求。是我,看不到他時常的沉默,看不到他樸實的付出。那天,正是因為我看不到他,他才會失望地忘記了用雙眼去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