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嫁衣 正文 8、莊園
    我看見時恩,在一九一七年廣州的夏天。那一日濃霧尚迷離,時恩來敲我的門,右手扶著一個已過花甲的老人。他說,我們想找葉楚琪。

    我茫然。

    這簡陋的莊園,我住的時間並不長,地契是一個酒樓老闆賣給我的,為此,我甚至當掉了自己最心愛的玉鐲子。我對他們搖頭,我說你們找錯地方了,這屋子裡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老人看上去很呆滯,時恩致歉,然後牽著他要走,他也一動不動,盯著我,嘴裡喃喃地說,她必定是在這裡的,必定是。

    我給了時恩一記無奈的笑臉,索性邀請他們進屋,我想,是眼前的老人那雙空洞卻透著堅定與滄桑的眼睛,令我生出同情。以及好奇。

    老人姓楊,叫楊佐銘。時恩的爺爺。他們要找的女子,是楊佐銘曾經的愛人。曾共過一段患難,結婚,生子。但後來一場瘟疫,令他們不得不逃離家鄉的小鎮。便在奔走的途中,她和他們失散了。

    時恩說,我爺爺已是病入膏肓的人,很多記憶都不在了,惟有奶奶,他這一生都惦念著。這終究是憾事。爺爺一直記得,他們失散以前住的地方,就是翠花街七十二號,所以我們從南京來了廣州,明知找不回什麼,但也算是了卻爺爺的心願了。

    我仔細地聽,暗暗唏噓。這樣的人,這樣的情,當真如神話一般美麗,不由得,對這位神色癡呆的老人肅然起靜。

    我提議時恩和他爺爺暫時住在家裡,這屋子畢竟是老人曾居住過的地方,我想他在這裡,也許可以找出一些消失的記憶。總好過一片空白,滿盤皆落索。

    我是戲子。隔三差五地在戲院唱。時恩有時也會帶著爺爺來聽戲,然後他送爺爺回家,再返來接我。好似駕輕就熟。我亦沒有忸怩推搪。多多少少,我對時恩是心存好感的。

    有天深夜回家,還在巷口,就見裡面火光沖天。時恩慌了神,無論我怎樣拖住他,也沒能阻止他闖進火海。很久很久,他們都沒有出來。

    我的背靠著冰冷的牆壁,臉卻被映得通紅,手心有汗,似淚珠那樣晶瑩。

    左鄰右舍的人聚集過來,用微薄的水往火海裡潑,那麼的無濟於事。我終於哭起來。在這樣的時刻,我知道,時恩是那麼重要。

    但,我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講。

    時恩和他爺爺,就像朝去暮來的夢,華麗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抓不住,便看著他們從指尖溜走。

    廢墟。兩具燒焦的屍體。我眼前發黑,昏迷過去。

    廳將這起事故當作意外處理,草草地記錄在案,沒有多加追究。

    後來我在城西租了一間閣樓,搬出了那座只剩下廢墟的宅院。沒多久,無聊的日報上,便登出翠花街七十二號鬧鬼的新聞,寫得似模似樣。突然有奇怪的念頭,自我腦中一閃而過。我回了趟舊宅。

    附近的住戶,多數都已搬離,鬧鬼一說,由此顯得更加真實。我踏進大門的那一刻,一陣風吹落了屋簷上的蜘蛛網,有一縷附在我的睫毛上,我用手指小心地除去,隨即我聽到一聲奇怪的聲響,像是誰打破了瓦罐。我倒抽一口冷氣,退出兩步。

    然後我看到門環,很乾淨,我再看看自己的手,沒有半點污濁。我給自己定了定心,緩緩朝屋內走去。客廳、後堂、花園、走廊,原形尚在,但面目全非,四處都是焦土,朽木糜爛。

    打破瓦罐的聲音再次出現,這一次,微弱了許多。我循著聲音過去,在廚房,我看見一個人趴在地上,伸長了手,試圖要拿一片破碎的瓦,裡面有殘餘的水,但是那樣渾濁。我趕緊從水缸裡捧了一把還算乾淨的水,放到他面前,示意他喝下。他抬起頭來看我的時候,我抑制不了內心的恐懼,尖叫著,手裡的水也灑在地上。

    他是楊佐銘。

    然後我知道了那場火原來是有匪徒闖入了宅子,他在與之糾纏的時候,不小心撞翻了案頭的蠟燭。兩具燒焦的屍體,一個是時恩,一個就是那喪盡天良的歹徒。當時他從後門跌出火場,全身上下還有或輕或重的燒傷,那張臉,更是面目全非。鬧鬼的傳言便是由此而起。

    但楊老爺堅持不肯同我到閣樓居住,他說孩子,我這樣會嚇壞你。低頭的一剎,我看到了他腐爛的容顏下絕望的哀傷。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過度的驚嚇,他雖然也經常咳嗽,步履蹣跚身形佝僂,連嗓子也被大火灼傷,變成沙啞的,晦澀的,像魔鬼的*,但他的神智似乎清醒了不少。

    我勸不了他,於是每天都給他送新鮮的飯菜。他總是穿著黑色的長衫,戴著一張京劇的臉譜,頭頂罩著斗笠,連雙手都戴著皮革的手套。我去,通常都見他坐在後院的雜物間裡,陰影之中,他的呆滯和從前雖然沒有太大的區別,但我總在轉身的時候偷偷落淚。心傷倍增。

    我叫他爺爺,我知道他的疼痛,如果可以代替時恩,愈合他心底的窗洞,我想時恩泉下有知,亦會對我感激,將我銘記。事已至此,我能奢盼的,惟有這份虛無。

    有幾日,大帥請戲班到府中唱堂會,我無暇分身,便將爺爺托給鄰居六嬸代為照顧。及至再回來,這廢墟一般的宅子,竟然翻新了幾成。我訝然,轉頭想去六嬸家問個明白,卻看見一個男子,軍裝,皮靴,衣著鮮亮。他就站在大門外,衝著我微微地笑,他說,宋小姐,這份禮物你可滿意。

    我自然認得他。姓姜,是大帥最得力的助手,有軍長的頭銜。我們曾在戲院碰過幾次面,難得他待人還算親和,沒有囂張跋扈的氣焰,我也就不必對他冷眼相向。我說姜軍長的一番心意,珈彤實在感激。他說那麼宋小姐能否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心頭一緊,卻不好推辭。我說,請講。他說以後只要不在公眾的場合,你叫我子沅,可好?

    我暗暗舒了一口氣,又為自己方纔的多心忍俊不禁。

    宅院恢復了不曾被焚壞的模樣,焦土的氣味,亦被後院新栽種的桂花樹的香氣掩蓋。少沅隔三差五地來,帶燕窩一類的補品,或者名貴的狐裘。

    眼看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我想起時恩曾跟我講,南京的冬天是可以看見雪的。我出生至今,對於雪,從來只是聽說,廣州原本就是少雪的地方,即使寒冬臘月的天,雪花也不是輕易能見的。所以當初時恩對我描述南京的某一場大雪,我的眼內充滿希冀,他說我看上去像個天真的小姑娘。

    小姑娘。我喜歡他將這個形容加諸於我身上,帶著甜甜的寵溺,我幾乎醉在其中。

    然,美眷如花,流年似水,誰都敵不過。

    我與少沅在走廊上談笑時,我並不自在。雜務間被改成密室,那遍體鱗傷的老者就藏匿其中,少沅不是不知道,他也曾替我勸說爺爺搬回廂房住,但爺爺看上去始終冷漠而委頓,不說一句話,我們都沒有辦法。是以每次經過,總是憑空的覺得緊張,彷彿有一雙燃燒的眼睛,在暗處,閃著寒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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