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都老了。
最近兩年,她很健忘,炒菜時會放雙份的鹽,泡好的花生米總是忘了吃;睡到半夜醒來,會重新穿好衣服,去各個房間裡檢查窗戶和燈有沒有關好;買菜時付了錢卻忘了拿菜。她還多疑,半夜起來,摸黑到爸的房間裡,幾聲叫不醒他,便慌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直到爸被折騰醒了,她才放心地回房去睡。她有糖尿病,視力下降得很厲害,有時會趴到我的電腦屏幕上想看看我寫的字,只能看到一團模糊,她便很生自己的氣。她總是突然感到憂慮:要是有一天你被哪個地方調走了,我們老了,不能跟你去,誰來照顧你?
他的脾氣還是那麼暴,媽熬的粥糊了鍋底,他一聞味兒就摔筷子。有時他故意挑刺,菜淡的時候說鹹,鹹的時候又嫌淡,非吼上幾嗓子才舒服。他的記憶力衰退得厲害,看過的電視情節第二天就忘了,代我去銀行取錢,光密碼就打電話問了三次。他好像越來越膽小,心口痛一下就很惶恐,平時精神很足卻忽然貪睡,也讓他感到不安。有一次他推著我去逛商場,在男裝櫃檯看中一套淺灰色西服,換上後去照鏡子,他被鏡子裡那個一頭灰白頭髮,臉上佈滿皺紋的老頭嚇了一跳,轉身問我:「妞兒,爸爸已經這麼老了嗎?爸爸從前穿上這樣的衣服很帥呢。」然後就傷感地說:「不知道爸爸還能陪你多久……」
是的,他倆都老了。看著他們一天天走向衰老,是件殘酷而無奈的事情。我無法計算他們還能陪伴我的時間,只覺得這樣的每一時每一分,都是上天對我的恩賜。
二十多年來,我和他倆分開的時間屈指可數。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是夢想高飛的。聽不得她的粗聲大嗓,看不得她胡亂披件衣裳翹著一頭亂髮的邋遢樣子。還有他,虛榮,愛吹牛,沒有個主心骨,脾氣那麼壞,動不動就和她吵架。家像是戰場,到處瀰漫著硝煙的氣息。
那時候,我是夢想要逃離的。年年第一的好成績,不過是為了給自己一個離開的機會。到縣城讀高中後,耳邊沒有了她的嘮叨和他的怒吼,忽然之間世界變得如此安穩靜好。我走在桂花飄香的校園裡,腳步都是愉悅飛揚的。
可是,僅僅兩年之後,我便被打回原形——讀高三那年,在過馬路時,我被一輛車給撞了。
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聽著她在門外哭得肝腸寸斷,看著他蹲在我床邊一聲不響,我心裡充滿絕望。從此不再奢望離開,因為我的腿成了擺設,再不能給我行走離開的機會。上帝用這樣一種方式,再次將我擱置在他們中間,似乎是在考驗他們:這樣一個孩子,你們還要不要?
她還是那麼邋遢,大清早蓬頭垢面出去為我買早餐。他脾氣還是那麼壞,那次一個新來的護士給我輸液,針頭連換了5個地方都沒找著血管,他便惱了,一把推開人家,拿著熱毛巾敷在我手上,回頭沖護士嚷:「瞧瞧把妞兒的手紮成啥樣了,你以為那是木頭啊?」
他背著我,去五樓做脊椎穿刺,去三樓做電療,再去一樓的健身房,在雙槓旁邊練習走路。五十多歲的人了,一趟下來累得氣都喘不過來。我趴在他背上,在他耳邊說:「爸,以後要是沒人要我,你可得背我一輩子。」他笑我:「你這麼重,不趕緊學會自己走路,誰背得動啊?」她跟在後面,想幫忙又使不上勁,嘴裡咋咋呼呼的,讓他抓緊我的腿,讓他停下來歇歇,讓他注意腳下路滑。他和我都聽得不耐煩,免不了頂她兩句,她便賭氣不理我們。但不到兩分鐘,她又嘮叨開了。
以前,他靠著一手電焊的手藝,開了個電氣焊維修鋪,給人修修補補,日子也還過得去。我病了以後,他倆帶著我東奔西跑看病,錢花光了,鋪子沒人打理,也關門了。可是還得生活,他就在建築工地上給新建的樓房焊樓梯和鋼架結構。工頭開始不要他,嫌他年齡大,不能上腳手架,也怕活重他支撐不下來。他百般懇求,仗著手藝好,才留下的。
每天早上5點,他倆準時起床,一起陪我練習用雙拐走路。然後他上工地,她在家照顧我。晚上他從工地上回來,臉都顧不上洗,先奔到我的房間裡,看我好好的才放心。他一個月掙的錢,全都給我買了藥。沒完沒了的中藥西藥,直喝得我後來看見藥就想吐,卻一點效果都沒有。
我不能再去學校了,每天坐在房簷下,看天看地看牆角的螞蟻,心越來越敏感,怕見人怕天黑,容不得他們對我絲毫的忽略和怠慢。有一次她給我倒水,水太燙,我抬手就掀翻了床頭櫃,水壺茶杯藥瓶嘩啦啦碎了一地。她受不了我突然變壞的脾氣,一把扯*上的圍裙摔在地上,委屈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衝我嚷:「就是你雇的保姆也不能這麼粗暴吧?老娘我還不伺候了……」
她真的走了,沒有她拖拖拉拉的腳步聲,聽不到她絮絮叨叨的抱怨,家變得一片沉寂。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心一點一點跌入黑暗的深淵。我突然害怕起來:她不會真的不要我了吧?
然而她很快就回來了,捧著一堆舊雜誌,若無其事地對我說:「在外面遇見一個收破爛的,我看這些書興許你還能看,就買回來了。十幾本呢,才花了三塊錢……」她很為自己討了便宜而得意。
那天晚上,我遲疑地問她:「要是我再惹你生氣,你會丟下我不管嗎?」她答非所問:「我根本沒走遠,怕你有事叫我……」
他們倆都沒念過幾年書,沒什麼文化,可是我喜歡書。他在工地上看到誰有書,一定會死乞百賴地跟人家借回來給我看,她看見別人包東西的報紙,也會揭下來帶給我。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學著寫東西,渴望用一種方式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
我慢慢開始發表一些文字,他們便拿著有我文章的雜誌四處跟人炫耀:「別看我家妞兒天天在家裡坐著,可比你們知道的多呢。這書上的字就是她寫的……」他們倆都成了我的超級「粉絲」,我也確確實實成了他們最寵愛的寶貝。有一次我跟她說我要寫長篇小說,然後又說寫長篇很費精力,有個作家就是寫小說累死了。她便很緊張,連說那咱不寫小說了,人沒了,寫得再好有什麼用?
就這樣,一段路,三個人,相扶相攜,磕磕絆絆,到今天已經走了29年。
他們的身體一直都不太好,他血壓高,心臟也有問題;她糖尿病十多年,最輕的感冒都能引發一系列病症。那次陪他們去醫院看病,在醫院門口,他將代步車停在向陽的地方,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我腿上,又叮囑我在車上等著,不要著急,才和她相扶著進了門診部。
我看著她挽著他的胳膊往前走,很相愛的樣子。可是,那蒼老的背影遲緩的步履,還是把我的心深深刺痛。旁邊一起看病的老人,都是由子女攙著進去。而我卻只能這樣坐著,等他們回來。我想像著他們一個一個窗口挨著去排隊,掛號,化驗,檢查,互相安慰,等待結果,謙卑地笑著跟人打聽化驗室在幾樓,忐忑不安地躺在CT機上……心就火辣辣地痛。
有淚從眼角慢慢溢出來,無可扼制。
請相信女兒,我一定可以學會自己能學會的一切,到了那一天,好好地照顧你們,就像今天你們照顧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