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鼎回到蓼園,看到母親和趙儀、黃依都是一副惶恐不安的神色,心裡非常歉疚,但沒辦法,他已經走到了這個位置上,沒有回頭路,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了。
今日咸陽政局對寶鼎十分不利,他就像當年的武安君,雖然自身有實力,但處在君王和豪門貴族的前後夾擊之下,稍有不慎,就會步武安君的後塵難逃覆滅之禍。白氏對此一清二楚,她本不想過問兒子的事,但此事不僅僅關係到蓼園存亡,更關係到大秦帝國的未來,她無法置若罔聞,關鍵時刻她必須瞭解一下兒子的真實想法,以便給蓼園尋個應對之策。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白氏不待兒子坐下,便急不可耐地問道,「他們為什麼要離間你和皇帝?為什麼要置你於死地?他們到底想要什麼?」
「母親放寬心,事情沒有你想像的複雜。」寶鼎安慰道,「我回來了,皇帝也就放心了。」
白氏搖頭,「當年你外祖父也在京城,但最終還是死在了大王手上。」
寶鼎沒有說話。
「皇帝召你回京,目的何在?是要你領封國嗎?」白氏戰戰兢兢地問道。如果始皇帝打算讓寶鼎領封國,那意味著始皇帝要剝奪寶鼎的兵權,其後最好的結果就是讓寶鼎遙領封國,將其禁錮於京城,而最壞的結果則是找個借口一殺了之。
「我絕不會去做封國王。」寶鼎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母親知道我的心思,我志在守護大秦,而不是去做什麼諸侯。母親多慮了。」但這句話無法緩解白氏心裡的不安,所以寶鼎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始皇帝的想法說了出來,「皇帝打算北伐,馬上北伐。」
白氏神色更顯憂鬱。趙儀和黃依互相看看,約莫也猜到了始皇帝的意圖。最近王府密切關注咸陽局勢的發展,甘羅、趙高、蒼頭、趙信、宗越等人頻繁與老夫人和兩位少夫人商討局勢,所以趙儀和黃依對這場政治風暴背後的東西也有所瞭解,而甘羅、趙高就曾估猜到始皇帝可能要發動北伐了。
「皇帝是決定北伐,還是徵詢你的意見?」白氏問道。
「徵詢。」
「你如何答覆?」
「我沒有同意。」寶鼎歎道,「北伐是出塞作戰,是主動攻擊,耗費巨大。大秦打不起這一仗,未來十年甚至二十年都打不起,中央財政根本無力支撐。皇帝要舀大秦的國祚安危去冒險,我當然不能答應。」
白氏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當年長平大戰結束,大王要繼續打邯鄲,你外祖父堅決反對,理由就和你今天的理由一模一樣,但大王還是發動了邯鄲大戰。後來邯鄲久攻不下,大王要你外祖父去邯鄲戰場指揮作戰,你外祖父堅決不去,結果……」白氏說到這裡眼圈泛紅,泫然欲淚,「你為什麼要重蹈你外祖父的覆轍?你是大秦的臣子,是皇帝的弟弟,他要北伐,你就支持他北伐,就去塞外打仗,你為什麼要反對?你知道反對的後果是什麼嗎?」
寶鼎低下頭,閉上眼睛,無助長歎。
「他們之所以要害你,就是想逼迫皇帝提前北伐,而你的反對正好上當中計。」白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邊流淚,一邊哽咽說道,「你和皇帝針鋒相對,兩虎相鬥,兩敗俱傷,最後漁翁得利的是他們啊。孩子,你怎麼這麼糊塗?皇帝召你回京,給你這麼長的時間考慮,你難道都沒有理解他的苦心?你為什麼非要逼他下手殺你?」
趙儀急忙上前抱住激動的白氏,抓著白氏的手,無聲勸慰。
黃依嘴唇囁嚅,忍不住還是低聲問道,「南征一年便告成功,北伐為什麼不行?」
寶鼎不知如何解釋。中土人雖然在北疆修長城御北虜,但始終不把北虜人放在眼裡。在大部分人看來,之所以修長城,是因為中土諸侯國的爭霸兼併年復一年,中土騰不出手來打北虜,所以只好修長城暫時擋一下。現在中土統一了,大秦就能騰出手來北上作戰,以秦軍之強悍,打北虜不過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蠻夷不堪一擊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過去有趙武靈王稱雄塞外,後來有李牧斬虜十萬,近期有秦軍一戰而定西南,種種事實都足以說明不管是北面的北虜還是南面的百越,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螻蟻,一腳就能踩平他們。
這種勝利經過蓄意的渲染再廣而告之,讓中土人只看到了勝利表明炫麗的光環,而沒有看到勝利背後的千辛萬苦。
歷史上大秦南征,前後歷時大約八到十年,先後投入上百萬的軍隊和數百萬的民夫,錢糧等戰爭物資的耗費更是難以估算。至於趙武靈王出塞拓邊和李牧的代北大捷,都是如此。趙武靈王為擊敗北虜拓展國土不惜修改國策,以胡服騎射來增強武力,其中所耗費的時間和國力可想而知;李牧更是縮著腦袋在代北忍耐了十幾年,期間甚至被邯鄲責斥為膽小懦弱而撤了職,最終厚積薄發,一戰而定。
人們看到的都是勝利和功勳,都是凱旋而歸的英雄們,而那些為勝利所付出的汗水、鮮血乃至生命統統被選擇性地遺忘了。
黃依的話讓寶鼎陷入沉思。
始皇帝和帝國的貴族們是不是像普通人一樣無視大漠的統一?無視匈奴人的發展和強大?西南遠征的成功雖然有一大半的功勞要歸結於南嶺大渠的開焀,但百越人的不堪一擊也是個不爭的事實。楚國為了開疆拓土一次次翻越南嶺,但都以失敗而告終,大秦卻一戰而定,一年就開疆成功,一年時間就把楚國幾百年都沒有完成的事情做成了,這是不是助長了帝國皇帝和貴族們對蠻虜的輕視?
寶鼎想到自己曾數次在朝議和其他場合大力讚許南嶺大渠的功績,始皇帝也給陳祿和修渠的水師工匠們以豐厚獎賞,陳祿更是被破格封了個大上造爵位,但西南遠征的勝利光環還是掩蓋了南嶺大渠的功績,人們在為南征勝利而歌功頌德的時候,無一不選擇性地遺忘了南嶺大渠。
西南遠征的勝利顯然是影響到了帝國對北伐的決策,而西南遠征的勝利也讓大秦的中央財政不至於像歷史上一樣被拖垮,所以,始皇帝和貴族們在這一輪博弈中舀北伐來做為攻擊對方的工具,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然而,寶鼎是穿越而來,他對南北戰爭有深刻的認識,即便他現在巧妙地利用中土局勢發展解決了西南遠征給帝國造成的重大創傷,但他依舊沒有能力解決北伐給帝國帶來的沉重的財政負擔。
南北戰爭中,某次或某個階段的戰役勝負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必須征服對手,並實際控制所佔領的疆土,保持長時間的和平和統一,這才算真正贏得戰爭,所以說,在南北戰爭中,消耗最大的不是攻擊所需,而是守疆所需。
歷史上蒙恬出塞作戰,攻佔了河南和雲中,舀下了整個河套地區,把大秦北部邊疆推進到陰山以北,但接下來就是守疆了,守疆需要修建防禦工程,需要鎮戍軍,需要糧食和各種物資,尤其需要邊郡的發展,而邊郡的發展首先需要人口,這就牽扯到人口遷徙,等等,由此引出來一系列上至國防戰略下至兵役等各種制度的調整,這些都需要中央財政的支持,都需要耗費國力,而這種消耗是長期性的,它的累積量遠遠超過了出塞作戰本身的耗費。
南北兩疆的鎮戍都需要中央財政的持久支撐,而中土剛剛統一,百廢待興,帝國還沒有來得及休養生息,國力根本不足以支撐,結果中央財政崩潰了。帝國國力不堪重負,帝國的子民也不堪重負,帝國當然要崩潰。
但是,現在始皇帝和帝國的貴族們只需要北伐,他們暫時還不會考慮到勝利之後的事情,即便考慮到了也會棄之不顧。始皇帝需要北伐來轉移國內激烈矛盾,需要北伐的勝利來維護和增強中央的權威,而貴族們則需要北伐來加劇中央財政危機,用北伐來逼迫中央向他們妥協讓步,用北伐的失敗來打擊始皇帝和中央。
這就像當年昭襄王和武安君的激烈交鋒。貴族們發動了邯鄲大戰,但久攻不下,導致咸陽極度被動,武安君更是步步緊逼,昭襄王誓死不退,殺了武安君,而結果就是前線兵敗如山倒,貴族們即便在這種不利情況下,依舊設計重創了范睢和關東系,最終大家「玉石俱焚」,都失敗了,而受到傷害最嚴重的就是大秦王國。
歷史在重演,而始皇帝和寶鼎卻無力阻止。
「這是一個計中計,是個死局。」寶鼎苦笑道,「我阻止北伐,我就會被排除在北伐之外,成為咸陽宮和他們鬥爭的工具,我的命運被別人所控制。當北伐不利的時候,皇帝叫我上前線力挽狂瀾,我如果不去,我就會像武安君一樣,成為鬥爭的犧牲品,皇帝會把北伐失敗的責任全部退給我,以此來緩和與他們的激烈矛盾。」
「反之,我如果支持北伐,我就要到北伐戰場上去,我就被他們綁到了同一駕戰車上,我就要和他們聯手對抗咸陽。當前中央財政支持不了北伐,皇帝發動北伐是為了轉移矛盾,指望靠北伐的勝利來扭轉當前困局,而他們卻利用北伐來進一步加劇中央財政的危機,迫使咸陽向他們做成更多的妥協和讓步。北伐沒有錢糧的支撐,最終肯定失敗,而失敗的責任最後肯定要由我來承擔。」
寶鼎無力搖頭,「也就是說,不論我是否支持北伐,也不論我是否到前線指揮北伐,因為北伐肯定要失敗,我肯定是責任的承擔著,所以我肯定會受到懲處,我不是死,就是禁錮,這樣他們就擊敗了我。我不在了,咸陽的政局就徹底變了,皇帝和他們直接對峙,其結果如何,可想而知。」
「你會打敗仗?」趙儀不敢置信,在她眼裡,寶鼎就是無敵戰神一般的存在。
「如果你和他們聯手,得到他們的支持,這一仗還會敗?」黃依也覺得不可思議。
「有一半勝算。」寶鼎說道,「但前提是,我和他們聯手對抗咸陽,逼迫皇帝妥協,分封諸侯,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甚至以武力相脅。」
「所以,你就像當年的武安君一樣,即便你同意北伐,皇帝也不會讓你去戰場。」黃依即刻明白了,「你不去戰場,這一仗必敗,但軍隊控制在他們手上,皇帝為了緩和與他們的矛盾,同是又不想妥協太多,於是就殺了你,把失利的責任推給你,以此來贏得緩衝。」
「既然皇帝知道北伐必敗,為什麼還要發動北伐?」趙儀還是沒有想明白。
白氏黯然垂淚。黃依卻是不再說話。
寶鼎自嘲地笑笑,「他逼我動手啊。老將們都在北疆,手上控制的軍隊又不是很多,正是下手的好時機。」
屠戮功臣?而且還是借寶鼎的手來殺,激化寶鼎和他們之間的矛盾。始皇帝的手段好狠。
趙儀總算明白這些人為什麼突然把寶鼎推到風口浪尖上,逼著始皇帝發動北伐了,因為他們要控制更多的軍隊。這些老將們去北疆的時候,因為北伐暫不發動,所以咸陽藉機解散了河北、中原、山東、兩淮等地的軍隊,讓士卒們回家種田去了。現在老將們手上的軍隊不多,無法給咸陽以更大的威懾,這不利於貴族們發展和壯大地方勢力,更不利於對抗中央,所以才這樣迫不及待。
寶鼎能動手嗎?他不能動手,一動手,他和貴族們就大打出手,最終兩敗俱傷,始皇帝就漁翁得利了。
寶鼎走投無路了。
始皇帝給了他兩個選擇,要麼聯手打擊對手,要麼等死。
貴族們也給了他兩個選擇,要麼聯手對抗中央,要麼等死。
寶鼎當然不能等死,不能重蹈武安君的覆轍,於是他只能在支持始皇帝和與貴族們聯手之間選擇其一。
「你外祖父是被他們逼死的。」白氏哽咽道。
寶鼎心中酸楚,淚水湧上眼眶,「是被活活逼死的。」
來到這個世界十幾年了,寶鼎今天才算徹底知道了武安君被誅殺的原因。武安君是否追求分封姑且不論,以他當時的處境,他也無法阻止邯鄲大戰的爆發,而那時候昭襄王無論如何不會讓他到前線指揮作戰,所以他的命運從邯鄲大戰爆發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注定,他肯定死,必須死。
今天的寶鼎也是一樣,但他和武安君比起來有個優勢,那就是武安君沒有前車之鑒,而寶鼎有,寶鼎有武安君這個血淋淋的教訓,他知道這輪政治博弈的結果,所以他可以做出更好的更有利於自己的選擇。
「你是老嬴家的子孫,你是皇族,你是皇帝的弟弟。」白氏不得不提醒寶鼎,關鍵時刻,千萬不要做出了錯誤的選擇。
寶鼎鄭重點頭,「母親放心,我絕不會重蹈外祖父的覆轍,而皇帝也不會重蹈老王的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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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甘羅和趙高悄悄趕到蓼園。
寶鼎太累,與趙信、宗越都沒有交談,倒頭就睡了。醒來時便看到甘羅和趙高已經在塌邊相候。
趙高很焦急,不待寶鼎從榻上起來便問道,「皇帝是否決定北伐?」
寶鼎搖搖手,示意稍安赫躁。他就著冷水洗了把臉,然後與甘羅、趙高、趙信、宗越、唐仰一起到了內堂。
「咸陽是否盛傳北伐?」寶鼎坐下後,問道。
幾個人除了隨寶鼎一起返回的唐仰外,均微微點頭。
「自遼東平定之後,北伐之說就在京都流傳,甚囂塵上。」趙高急切問道,「皇帝是否做出決策?」
寶鼎搖搖頭,示意始皇帝尚無此決策,「這麼說,在遼東建國的事並沒有在坊間傳開?」
幾個人面露苦色。
「坊間盛傳,皇帝要把燕國故地做為武烈王的封國。」趙信說道,「外廷也傳出一些消息,說皇帝打算用一個封國來換你的兵權,你已經被排除在北伐之外了。」
「來勢十分兇猛。」寶鼎笑了起來,「我有些抵擋不住了。說說吧,有什麼對策?」
幾個人互相看看,都沒有說話。寶鼎的目光從他們身上轉了一圈,最後停在了甘羅身上。甘羅躊躇良久,忐忑說道,「武烈王既然飛馬回京,那足以說明很多問題,不過目前形勢非常複雜,若想扭轉目前不利局面,唯有阻止北伐,但這個決定權不在皇帝,也不在中樞,而在西北疆。」
這話說得很直白了,有人一定要北伐,即便中樞否決了,始皇帝否決了,他們還可以誘使匈奴人主動入侵,從而挑起西北疆戰事。戰事一旦爆發,誰能控制它的規模大小?從目前中土大勢來說,南北戰爭是未來一段時間最重要的政治軍事任務,所以在中央的特意宣揚下,北伐已經是眾望所歸,是民心所向了,這時候如果匈奴人入侵,西北疆爆發戰事,可以想像朝野內外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
前期始皇帝和寶鼎為了遏制功臣們快速發展地方勢力,以南北戰爭即將來臨為借口,把功臣們及其軍隊紛紛調到北疆,如今功臣們則利用南北戰爭,積極推動北伐,反手給了咸陽一擊。這可謂作繭自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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