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塵歸塵土歸土
公子扶蘇和章邯日夜兼程趕赴涿鹿拜會武烈侯。
路上章邯把自己對咸陽政局和中原局勢的看法做了一番詳細解說,經過章邯的分析和預測之後,得出的結論就是東南戰場可能是個陷阱,可能要重演當年「屯留兵變」之禍。
屯留兵變的直接「受害者」者就是長安君成蛟。
當時秦王政已經加冠禮,已經名義上親政,已經做了八年大王,背後有華陽太后,左右有熊氏外戚和關東系,而長安君不過弱冠之齡,大靠山祖母夏太后已經薨亡,試想長安君有什麼理由叛亂?他叛亂成功的可能又有多大?
考慮到秦王政親政後,華陽太后和熊氏外戚依舊牢牢把持權柄,可以推想到,秦王政在親政之後馬上授長安君以兵權,讓他與上將軍蒙驁一起征伐趙國,其中大有深意。
莊襄王、秦王政父子是華陽太后一手扶持的君王,以呂不韋為首的關東系也是依附熊氏外戚而壯大。這裡有個疑問,華陽太后為什麼要選擇莊襄王和秦王政父子做大秦的君主?
華陽太后沒有親生子女,她必須在安國君眾多子女中挑選一個做嫡子。這個嫡子的基本條件是什麼?很簡單,一無所有,必須完全依靠熊氏外戚才能生存,這樣的人做了君王后,熊氏外戚才能始終把持朝政。
在趙國做質子的異人符合這一基本條件。歷史上記載,異人之所以被華陽太后選為嫡子,是呂不韋花錢買通了華陽太后的姐姐華陽大姐和弟弟陽泉君。這個理由就太荒誕搞笑了,一國儲君的選擇關係到王國的未來,關係到朝堂各方勢力的利益,其中博弈之慘烈可想而知,豈是一個小小的商賈所能左右?熊氏家族有權有勢,財富無數,難道還像市井小民一般貪圖呂不韋的那點金子?太扯淡了。
呂不韋是衛國商賈,出身低賤,在韓國陽翟打拼,漸漸積累了一定的財富。在邯鄲偶遇異人之後,他萌發了一個「投資」念頭,於是到咸陽為異人跑關係,看看能否運作一下,把異人弄回秦國。
這個難度非常大,一般到外國做質子的宗室公子,首先是庶出,其次是庶出中最沒有前途的。這個很好理解,宗室公子的母系如果權勢龐大,朝堂內外都有一定的勢力,即便是庶出,也不至於淪落到離鄉背井到外國做質子的地步。做質子基本上等同於在外國坐牢,運氣差一點的這輩子就老死他鄉了。比如趙高的祖輩就是趙國派遣到秦國的質子。
異人如果能結束質子生涯,返回咸陽,憑借其功勞足以獲得一定的權力和財富,這可以幫助呂不韋在西秦打開一條商道。不出意外的話,這就是呂不韋結交異人,並主動幫助其到咸陽運作的主要原因。當然,也不排除呂不韋異想天開做白日夢的可能,畢竟當時異人的父親安國君是大秦儲君,偏偏這位儲君還沒有嫡嗣,理論上只要是安國君的兒子,都有可能是未來的大秦君王。
呂不韋的運氣的確不錯,他的那點金子讓他見到了熊氏,給熊氏傳遞了一個訊息,質子異人因此進入華陽太后和熊氏的視線。
當時昭襄王還在,安國君是大秦太子,但安國君年紀很大了,身體也不好,所以確立第三代繼承人是迫在眉睫的一件事。
第三代繼承人的確立非常複雜。昭襄王遲遲不立太子,原因很多,但集權於中央是最大的原因。昭襄王「固干削枝」,在宣太后死後先是驅趕熊氏,後殺武安君打擊老秦人。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范睢等一幫關東人也因此死得死,逃得逃。等到昭襄王好不容易穩下局面,馬上又爆發了儲君之爭。
昭襄王長壽,子女多,其嫡長子已經死了,嫡次子安國君也老了,而安國君並不是理想的儲君人選,原因無他,安國君的夫人出自熊氏,如果安國君做了大王,熊氏外戚十有八九要東山再起,這是昭襄王所不能接受的事。不過幸運的是,華陽夫人沒有子女,她必須在安國君所有庶出兒子中挑選一個做嫡子,但這個嫡子落在誰的頭上,她說了不算,安國君也做不了主,只有昭襄王才能決定。
誰能進入昭襄王的法眼做安國君的嫡子?首先這個人必須在某個方面能打動昭襄王,這時候進入熊氏視線的質子異人給了熊氏以啟發,那就是昭襄王應該有「質子」情節。
昭襄王當初就是在燕國做質子,他能被秦國接回來繼承王統,咸陽曾有一番激烈廝殺。武王突然駕崩,因為沒有子嗣,一幫弟弟們為爭奪王統大打出手。昭襄王是武王同父異母的弟弟,他的母親宣太后是楚國公主,在後宮的地位是第五等「八子」。後宮嬪妃分八等,如果加上太后,那就是九個級別,由此可見宣太后當時在後宮的地位不高,而當時秦國的楚系勢力也不算大,這也是武王繼位後,把昭襄王「發配」到遙遠的燕國做質子的原因。
在這場王統爭奪中,宣太后和楚系勢力顯然沒有任何優勢,但當時的魏氏是軍中悍將,與郿城「孟西白」和夏陽司馬氏有不錯的交情,而當時的左丞相甘茂與右丞相樗裡疾是死對頭,他們誰贏得了軍隊的支持,誰就能控制朝政,繼而也就能控制王統的繼承。
結果不言而喻,老嬴家、本土老秦人和楚系聯手,贏得了王統,趕走了甘茂。其後宣太后主政,楚系迅速崛起,宗室樗裡疾一脈、郿城孟西白、司馬氏和魏氏在其後的幾十年裡,成為大秦軍政兩屆最為炙手可熱的大權貴。
人老了總會回憶過去,昭襄王也不例外,而到燕國做「質子」是他人生的轉折點,也是他最為刻骨銘心的一段記憶,所以當「質子」異人在秦趙大戰之際逃回咸陽,便在第一時間進入了昭襄王的法眼。異人的母親是韓國公主,與楚系沒有密切的聯繫,將來異人繼承王統,顯然會重用以韓系為主的關東人,這樣一來就避免了楚系的東山再起。
華陽夫人和熊氏的崛起之策終於成功了。異人雖然得到了昭襄王的青睞,但其根基太弱,若想順利繼承大統,必須絕對效忠於華陽夫人,為此他甚至改名為「子楚」,穿楚服,說楚言,以討華陽夫人的歡心。
子楚繼位,論功行賞,楚系熊氏當然是東山再起,捲土重來,牢牢把持朝政,而把子楚從趙國「偷回來」的呂不韋當然也是頭號功臣,出任大秦丞相,位極人臣。
呂不韋就此被推上了風口浪尖。仔細看看寒門貴族,從吳起、商鞅、蘇秦、范睢到呂不韋,等等,無論功績如何,結果如何,都逃脫不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命運,他們始終是豪門貴族爭奪權力和財富的工具,始終不能控制和主宰王國甚至包括他們自己的命運。
這就是時代特色,在這個時代,控制和主宰王國命運的始終貴族,這個貴族主要是指豪門貴族,尤其是那些一代代傳承下來的世家貴族。寒門大賢能夠出人頭地,首先就要攀附豪門貴族,沒有這些豪門貴族的支持,哪有資格覲見大王,向大王呈述治國之道?就算大王破格錄用,還需要豪門貴族的支持才能一展抱負,沒有他們的支持,政令根本出不了府門,所以寒門貴族始終依賴於豪門貴族而生存,哪一天他們被豪門貴族所拋棄,也就從天堂到地獄了。
呂不韋始終是大秦豪門貴族手裡的一條魚,這條魚想掙脫,想獲得自由,於是他殫精竭慮,在秦王政主政前韜光養晦,把韓系力量和關東力量逐漸融合到一起,並贏得了部分宗室和老秦人的支持。
他本想在秦王政親政後給楚系以打擊,也想效仿昭襄王的「固干削枝」驅趕熊氏外戚,繼而奪回朝政的控制權,但他棋差一著,反而落入了熊氏的陷阱。
征伐趙國的本意是想贏得功勳,讓本系人馬獲得更多的權力,但哪料熊氏果斷出手,結果蒙驁大敗戰死疆場,長安君更是「舉兵叛亂」最終不得不逃奔趙國,韓系力量灰飛煙滅,關東力量遭遇重創,呂不韋多年的努力一夜間化作烏有。
一個天才的商賈和一個世代傳承的豪門貴族,事實上根本不是一個等級的對手,看看歷史上的吳起、商鞅、蘇秦、甘茂、范睢等等,哪一個不是一代人傑?但「魚肉」就是「魚肉」,當「刀俎」一旦從天而降,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這個時代的主宰者始終是豪門貴族,直到陳勝吳廣揭竿而起,「魚肉」隨著滔滔河流奔騰而出,在付出幾千萬人的代價後,才把這些「刀俎」,這些命運的主宰者,徹底抹殺。
但熊氏的反擊遠遠不止於此,接踵而至的嫪毐(l之亂把秦王政打得「鮮血淋漓」,呂不韋及其所屬勢力更是遭到了毀滅性打擊,《逐客令》更是差點把所有的關東人掃出關西。
熊氏外戚的威力之大,在此兩戰中發揮得淋漓盡致。熊氏外戚擊敗了對手,徹底控制朝政後,開始了征伐,建功立業。熊氏若想讓楚系「枝繁葉茂」,就必須利用戰爭讓本系人馬獲得功勳,繼而源源不斷進入朝堂和軍隊,但轉折點在此出現。
熊氏外戚東山再起的速度非常快,誰知衰落的速度更快,其轉折點不是因為武烈侯公子寶鼎的出現,而是在河北戰場上的失敗。桓齮被李牧打敗,這是熊氏外戚由盛轉衰的轉折點。緊接著老秦人乘機引爆鹽鐵大案,關東人更是把宗室、老秦人和巴蜀人拉到一起結成了暫時的同盟,熊氏外戚不得不妥協退讓。
武烈侯公子寶鼎是這場博弈中的一顆關鍵棋子,但華陽太后非常厲害,就在秦王政認為這顆棋子的使命基本完成的時候,華陽太后卻把這顆棋子放到了自己的棋盤上,於是局勢再度發生變化。公子寶鼎從棋子迅速蛻變為對弈者,而熊氏外戚卻變成了棋子。
歷史重演。今日的公子扶蘇等同於當年的公子成蛟,今日的熊氏外戚等同於當年的韓系力量,今日的中原戰場等同於當年的河北戰場,今日的博弈雙方由秦王政和熊氏外戚轉變為秦王政和武烈侯公子寶鼎,而博弈的目標沒有變化,依舊是大秦朝政的控制權,大秦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權。
如果歷史重演,公子扶蘇在東南戰場上按兵不動,那麼蒙武在中原戰場上極有可能打敗仗。這一仗打敗了,責任要歸咎於公子扶蘇,最終將演變為父子相殘,而陪葬者就是熊氏外戚。
殺人者必被人所殺,因果循環,熊氏外戚可謂報應,而秦王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隱忍多年,今日總算找到了報仇雪恨的機會,又豈肯錯過?熊氏外戚誅殺其政治對手,秦王政可以忍受,但熊氏外戚設計陷害他的母親,侮辱和踐踏他母子兩人,陷他於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地,卻是忍無可忍。
如果沒有深仇大恨,秦王政在華陽太后死後,為何要嚴厲打擊熊氏?為何非要置熊氏於死地?以熊氏在大秦的實力,即便離開中樞,也足以影響朝政,耐心蟄伏一段時間完全可以找到機會捲土重來,再說統一大勢已經明朗,楚國已經岌岌可危,熊氏為何還要謀反?熊啟為何還要叛逃楚國,甚至還做了楚國最後一任大王?
還有更重要的一個原因,秦王政為什麼至死不立儲?在他病重的時候,讓扶蘇回京代理國事,卻不給他一個儲君之位,到底是為什麼?難道他不知道自己隨時會死,大秦隨時會陷入血腥的王統之爭嗎?他到底因為什麼對身體裡流淌著熊氏血液的扶蘇始終耿耿於懷,就是不願意立他為儲?
仔細推敲屯留兵變和嫪毐之亂背後所隱藏的秘密,不難發現秦王政和熊氏外戚之間所結下的生死仇怨。假如歷史當真如此推測,那麼這種仇怨的確不是殺戮就可以了結的,它對秦王政的傷害太大了,以致於他雖然中意扶蘇,卻至死都不願意把國祚交給他。
這就像項羽一把火燒掉咸陽一樣,當年武安君水淹鄢城,血屠郢都,火燒楚國宗廟,這種仇恨深入到楚人的血液和骨髓裡,所以當項羽殺到咸陽後,他有一百個理由屠殺秦人,火燒秦都。同樣的道理,但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後,關東六國之人埋藏在心裡的仇恨徹底爆發,這種仇恨不僅僅是亡國之恨,而是在幾百年的戰爭中由一代代人積累下來的仇恨,這種仇恨一旦爆發,其威力足以摧毀大秦,摧毀整個中土,直到塵歸塵、土歸土,一切推到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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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秘密章邯必須說出來,不說清楚不足以讓公子扶蘇認識到當前危機的嚴重性。
章邯現在的身份很特殊,也很尷尬。他深愛自己的妻子,熊氏也接納了他。熊氏既然接納了他,以武烈侯對章邯的推崇,熊啟當然對他寄以厚望,有些事情必須要告訴他,讓他在關鍵時刻能夠做出正確的有利於熊氏的決策。
熊氏如果在這場風暴中被摧毀,章邯的前途基本上就完了,更嚴重的是,公子扶蘇絕無可能成為大秦儲君。公子扶蘇的前途沒有了,楚系力量分崩離析,最大的嬴家是巴蜀人,是秦王政,而最大的輸家就是武烈侯。武烈侯的左膀右臂就是老秦人和楚系熊氏,一旦武烈侯斷了一臂,武烈侯拿什麼抗衡咸陽?武烈侯失去了權勢,那麼對所有追隨武烈侯的人來說都是一場不可承受之災難。
華陽老太后的佈局到今天終於顯露出了它的真面目,熊氏外戚在其死後對武烈侯的全力支持終於把武烈侯推到了足以抗衡咸陽的最高位置,同時也把熊氏外戚的生死存亡和武烈侯的利益緊緊聯繫到了一起,兩者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誰也離不開誰了。
公子扶蘇陷入極度的震駭。
這些過去、現在和將來一直都在殊死搏殺的人全部是自己的親人,雖然公子扶蘇知道鬥爭是存在的並且殘忍而血腥,但今天當章邯揭開了這層迷霧,讓公子扶蘇看到血淋淋的事實時,他無法接受,他的心被深深刺痛了,痛得他想死,想離開這個可怕的人吃人的世界。
自己的父王,自己的祖母,竟然被自己的高祖母和母系一族**到如此令人髮指的地步,而上溯其原因,卻是因為先祖昭襄王對自己母系一族的背叛和殺戮,在這些恩怨情仇之中,自己的父王、成蛟叔父,還有寶鼎叔父都是其中的犧牲品,權力博弈的犧牲品,而如今自己這一代尚未長大成人,便也被咆哮的漩渦席捲而去。
章邯在講述的過程中很含蓄,很隱晦,但公子扶蘇在外歷練了這麼多年了,心裡如明鏡一般清晰。
扶蘇淚流滿面。
「叔父會拋棄我們,是嗎?」扶蘇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要害。
章邯沉默不語。
武烈侯還能力挽狂瀾嗎?他做了無數次的推衍,都看不到武烈侯有拯救之策。武烈侯為了推動國策的變革,為了推動咸陽實施封國制和土地私有化,付出了驚人的代價,而這個代價極有可能讓他失去一切,重回北疆牧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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