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一大戰還沒有完成,兵役的征發量是個恐怖的數字,大秦還要傾盡舉國之力進行戰爭,這時候不要說適齡男子要參軍參戰,就是年齡不夠或者超出的男子也要參加,不能打仗的可以運輸糧草輜重,可以修築城垣要隘,誰也逃脫不了兵役的征發。
這時候兵役制度已經形同虛設了,咸陽竟然還要改革兵制,這實際上沒有任何意義,即使要改也要等到統一大戰結束之後再改,但咸陽為什麼如此急不可耐?
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封國制的實施。封國在邊陲,邊陲要鎮戍軍,鎮戍軍多少直接決定了封國的實力,而鎮戍軍建設由兵制所決定,所以兵制不但要改革,而且現在就要改革,以未雨綢繆,扼制封國實力的膨脹,確保中原對封國的控制。
牽一髮而動全身,國策變革就是這樣,尤其是基礎國策的變革更是如此。
這個時代中土各諸侯國實行的都是徵兵制,全民皆兵,凡適齡男子都要服兵役。自變法以來,郡縣制逐漸在各國推廣,於是實行以郡縣為單位的徵兵制,也就是郡縣徵兵制。服兵役的年齡一般在十五歲到六十歲之間。變法的另一個核心就是中央集權,君主要維護自己的權力,必然要增加自己的直屬武力,於是由此就誕生了中央衛戍軍。衛戍軍是常備軍,將士們是職業軍人,由此就建立了常備兵制度。
變法之前,中土各級貴族都有宗族成員及其私屬人員所組成的軍隊。打仗的時候,諸侯國君主和士卿貴族們的軍隊是主力,與征發的國人、庶民和奴隸一起作戰。變法後,這一制度改了,以中央衛戍軍和征發的郡縣兵為主力,士卿貴族們的私屬軍隊漸漸淪為貴族們的護衛軍隊,不再是戰場上的主力,由此他們的實力下降,權勢和財富減少,對君主和中央的威脅也被降到了最低程度。
現在大秦重建分封,重建封國,雖然封君和封國的權力受到嚴重制約,但假如沒有完善的制度維持和鞏固這種「制約」,沒有一套堅硬的「枷鎖」綁縛這些封君和封國,中央必定會漸漸失去對他們的控制,而綁縛他們的枷鎖就是「軍、政、財」三大權力,其中軍權是重中之重。
封國在邊陲,起到了「藩衛」中央的作用,但邊陲的鎮戍軍數量龐大,中央在財賦上又要全力支持鎮戍軍,如果封君控制了鎮戍軍,那就等於中央拿錢增加封國的實力。自己給自己培養對手,中央豈肯做這種事情?
矛盾就在這裡。封君和封國的作用就是藩衛中央,當然需要一定的實力,而中央若要控制封君和封國,就必須扼制封君和封國實力的膨脹。這個矛盾不解決,中央和封國的矛盾很快就會爆發,而爆發的後果太可怕了,不僅僅邊疆鎮戍要出問題,國內更會陷入戰亂。
如何解決這一矛盾?最終要靠中央對鎮戍軍的直接控制,中央要牢牢掌控軍權,於是兵制改革自然就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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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制改革的核心就是國防策略。
在國防策略上,是守外虛內還是守內虛外?是重兵鎮戍邊疆,還是重兵屯駐京畿?是採用以攻代守的積極防禦策略,還是採用固守要隘的消極防禦策略?
國策策略的選擇,直接主導了兵制改革的方向。
如果是守內虛外,採用固守要隘的消極防禦策略,那邊疆鎮戍主要由邊郡和封國承擔,平時可以征發兵役戍邊,如遇外寇入侵,則加大征發兵役的力度,征發範圍可以擴大到鄰近郡縣,而主要作戰任務則由中央軍承擔。
此策的好處顯而易見,因為邊疆鎮戍軍武力有限,中央可以有效扼制封君和封國實力的膨脹,而大秦的主力中央軍因為直接受控於中央,中央牢牢掌控了軍權,導致中央可以憑借武力牢牢控制地方,加強中央集權。對於普通國人來說,尤其對中土腹地的郡縣來說,一定程度上可以減少兵役的征發,這既有助於國人的安居樂業,也有助於王國經濟的發展。
如果是守外虛內,採用以攻代守的積極防禦策略呢?很顯然,邊疆鎮戍軍是大秦的絕對主力,封君和封國的實力必然因此而膨脹,更嚴重的是,因為頻繁的對外戰爭,王國的財賦會被大量消耗,國人的兵役會被無度征發,最終不但損害了國力,也損害了中央集權,損害了王國的長治久安。
從兩種國防策略的利弊上可以看到,中樞明顯傾向於守內虛外,也就是消極防禦的國防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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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選擇守內虛外的國防策略,就涉及到一個中央軍的建設問題。
中央軍在內,邊疆戰事爆發,需要馬上趕赴邊疆作戰,這個趕路時間的長短可能直接決定了戰爭的勝負,所以中央軍必須是常備軍,必須時刻處在戰備狀態。如此一來,常備軍的數量就要擴大,職業軍人就要增加。養軍隊需要錢,養一支十萬或者二十萬的常備軍需要多少錢?這個耗費太大,中央財政目前無法承擔。
中央軍建設實行常備軍制度,就牽涉到了兵役制度。常備軍將士既然是職業軍人,那郡縣徵兵制就不合適了,就要改為募兵制,徵募壯勇為職業軍人。兩種兵役制度並存,那麼中土腹地郡縣的國人所承擔的兵役就大為減少。
既然國人承擔的兵役減少,那麼國人就因此獲利,既然國人因此獲利,那麼為什麼不能讓他們把獲利部分上繳王國,做為王國養護軍隊的支出?
由此就牽扯到賦稅制度的改革。
兵制改革在前,賦稅改革在後,必須先把兵制改革的策略確立下來,然後就可以著手修改賦稅制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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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鼎仔細看完中樞的書信後,心裡異常窒悶,一股無名怒火更是噴湧而出。
他想到過變革的艱難,想到過在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將有一番激烈博弈,但他沒有想到的是,變革的最終承擔者竟然是普通的國人,統治者們為了自身的利益,最終在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不但沒有給予國人更多的利益,反而肆無忌憚地吞噬普通國人本來就少的可憐的利益。
王翦也在沉思。王翦看到的不是普通國人在變革中的利益損失,而是國防策略的選擇,他無法接受守內虛外的國防策略,更無法接受把一支龐大的中央軍放在京畿。此策說白了就是為了中央集權,就是為了實現高度的中央集權,但由此帶來的惡果是中土在未來的南北戰爭中完全處於被動。中央是集權了,但中土的危機也嚴重了,這不符合中土的利益,更不符合本利益集團的利益。
中央都集權了,在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挖去了最大的一塊,我們吃什麼喝什麼?尤其賦稅制度的改革,很明顯就是要把財富集中於中央,那損失的不僅僅是普通國人,貴族們的利益同樣受到吞噬,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事。
公子扶蘇從儲君和未來帝王的立場思考這個變革方案,倒是理解中樞的想法,不過他現在身在邊陲,看到的是廣袤而蠻荒的疆土,看到的是對中土財富垂涎三尺的北虜諸種,他的想法也就完全不一樣了。消極防禦肯定是錯誤的,大秦必須積極防禦,必須以攻代守,必須殺出長城之外,贏得南北戰爭,否則中土根本就沒有安寧之日,安居樂業長治久安更是白日做夢、癡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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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鼎最終還是沒有忍住心裡的怒氣,一掌拍到了案几上,他想罵,但不知道罵誰好。
治理一個王國太難了,尤其處在這個大變革時代,不管是君王還是士卿,都看不到未來的路如何走,都是在黑暗中摸索,哪一個不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戰戰兢兢的唯恐一失足成千古恨?
秦王政統一之後,當真不想與民休養?當真不知道與民休養對一個王國的長治久安意味著什麼?他難道不知道窮兵黷武將給中土帶來可怕的後果?
他知道,但他沒辦法,在中土剛剛統一百廢待興的時候,在中土歷盡數百年的戰亂終於可以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匈奴人從大漠蜂擁而下,他只能傾盡國力去北伐,只能去修長城,開直道,一切都是為了中土的安危,都是想把這個襁褓中的帝國保存下來,救活過來,為此他要集權於中央,要控制軍隊,要把中土的財富集中到一起。
只有集中中土所有的力量才能拯救中土,這是當時唯一的辦法。秦王政做到了,但中土的生產力有限,中土當時的條件太差,秦王政掏空了中土的血肉,帝國在他死後終於轟然傾覆。
其實,就算秦王政沒有死,是不是就沒有陳勝吳廣在大澤鄉的揭竿而起?就沒有六國貴族的瘋狂反抗?帝國已經被掏空了,國人的反抗是必然,只不過需要一個契機而已,這與誰在皇帝的位置上沒有任何關係。
看看當時的南征。王翦率軍渡江之後,是不是橫掃江東?楚國和其他各國的貴族後裔是不是都戰死在江東?如果他們都逃到了南嶺的南方,聯合百越人一起負隅頑抗,甚至不斷反攻江東、江南,秦國怎麼辦?當然只有繼續攻擊。
屠睢帶著五十萬大軍,分五路南下,難道僅僅就是為了開疆拓土,僅僅就是為了滿足秦王政的個人私慾?這顯然經不起推敲,最好的解釋也就是秦國為了集中力量對付匈奴人,為了避免陷入兩線作戰的窘境,不得不採取的一種戰略。
再看看當時老秦人和楚系貴族的沒落。統一後分封甚囂塵上,隗狀、王綰和馮劫這些公卿大臣顯然都支持分封功臣,但一旦分封了,貴族們各自忙於掠奪權力和財富,大秦哪來的力量去對抗匈奴人?南北戰爭還怎麼打?所以秦王政非常果斷,以雷霆手段把這些貴族統統趕出了朝堂,趕出了軍隊。
統一剛剛結束就大舉南征,但統率卻是屠睢、任囂、趙陀這些人,那麼王翦呢?王賁呢?蒙武呢?李信呢?這些功勳卓著的大將都在哪?秦王政為什麼不讓他們率軍南征?秦王政為什麼要放棄他們?為什麼要棄置不用?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些人和秦王政政見不合,是秦王政在朝堂上的政治對手,秦王政不能用,也不敢用。五十萬大軍交給這些人,一旦他們以武力脅迫咸陽,秦王政怎麼辦?
南征尚未結束,北伐就開始了。秦王政為什麼要兩線作戰?肯定是沒辦法,北方邊疆的形勢已經到了不打不行的地步,否則他斷不至於傾盡國力,斷不至於以吸噬大秦國人的血肉為代價同時進行南征北伐,同時在兩線作戰。
北伐的統率是誰?是蒙恬,那些老將還是全部棄置不用。打下了河南,奪回了雲中,然後就是遷徙人口屯田,把幾道長城連為一體,期間還有一個大工程,那就是直道。
直道的修建肯定比北伐要早。直道肯定是為北方戰場而修建,先修到白於山、橫山,這樣就可以支撐秦軍殺進河南之地,佔據河套。然後直道繼續修,修到陰山腳下,又可以幫助秦軍佔據雲中,把匈奴人趕到陰山以北。
可以肯定的說,直道的修建就是為了北伐,並伴隨著北伐一起北上。直道在南北戰爭中的戰略意義太大了,但勞民傷財,而相比起來,南征北伐對國力的消耗更是驚人。
如果大秦的統一進程從滅韓開始,那麼統一大戰前後進行了十年。接著就是南征,南征前後有七八年。南征尚未結束,北伐又開始,北伐到大秦滅亡時尚未結束,前後大約有十年。
從這裡就可以看出大秦帝國為什麼只有短短十五年的國運,為什麼十五年就崩潰了。大秦從統一大戰開始到崩潰的二十五年裡,一直在打仗,而且都是大規模的戰役,以當時大秦的國力,以當時中土的生產力,以統一後百廢待興的局面,大秦能支撐如此長期的大規模的戰爭嗎?
秦王政是暴君?帝國的文武大臣都是窮兵黷武好大喜功之輩?這顯然沒有說服力,從太史公到後世史學家,都是睜著眼睛說瞎話,讓我們引以為傲的「正史」,讓我們為之自豪的「二十五史」,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污垢。
秦王政和大秦帝國在成立之初就面對著強悍的匈奴人,當時的匈奴人已經基本上統一大漠,也就剩下一個河西的大月氏,一個遠在東方的東胡人,這兩個強敵對匈奴人已經無法構成威脅,而對匈奴人來說,如其遠征大月氏和東胡,佔領兩塊蠻荒之地,倒不如南下越過長城打中土,搶佔一塊富裕土地。
匈奴人的選擇沒有錯誤,都是為了生存,所以匈奴人浩浩蕩蕩地南下了。
大秦崩潰之後是五年的後戰國時代,然後劉邦擊敗了項羽,接著劉邦馬不停蹄,迫不及待地帶著大軍跑到代北阻御匈奴人,差點在白登全軍覆沒。
秦帝國敗亡到劉邦的白登之戰有多少年?六年,只有六年。六年內,匈奴人就從一個弱小滅族一躍成為控弦幾十萬,差點把大漢皇帝劉邦都殺了的強大民族?
任何一個民族的崛起都需要時間,匈奴人也是一樣,但太史公也罷,後世的史學家也罷,都故意忽略了這個重點。在他們的筆下,秦王政時代的匈奴人就是一隻土狼,想這麼殺就這麼殺,到了劉邦時代,突然間匈奴人就從一隻土狼變成了雄獅。
歷史有時候看上去很荒誕,但荒誕的背後隱藏著太史公和後世史學家們的智慧。越是荒誕的歷史,其背後越是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就需要讀史的人去思考,於是迷霧在思考中漸漸散去,突然你就會發現,原來真相距離自己近在咫尺。
秦王政肯定想在統一後與民休養,讓中土人過上好日子,但匈奴人殺來了,南北戰爭爆發了,中土岌岌可危,秦王政怎麼辦?是選擇拔劍一戰,還是選擇忍辱負重?秦王政的性格決定了他的人生,他選擇了拔劍一戰,他寧願戰死,也絕不忍受屈辱,苟延殘喘。
秦王政打贏了南北戰爭,但輸掉了帝國,而劉邦在南北戰中輸得很慘,為此他不惜以屈辱的「和親」來換取休養生息的時間,最終他不但保存了帝國,他的子孫後代還打贏了南北戰場。
今天,歷史的軌跡在寶鼎的引導下逐漸改變,但這種改變僅僅局限在某個範圍某個區域,而天下大勢,南北大勢,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改變,都在既定的歷史軌跡下飛速前進。大秦帝國終歸要與匈奴人一戰,南北戰爭終究要分出勝負,但帝國的存亡呢?
歷史上秦王政拒不分封,高度中央集權,這是他打贏南北戰爭的基礎,但這個基礎現在在寶鼎及其所屬利益集團的齊心協力下被改變了,分封已經開始,高度的中央集權制已經難以實現,秦王政是否還能在南北戰爭中贏得勝利?假如他像漢初時期的文帝、景帝一樣,面臨內有諸侯王的對抗、外有匈奴人的壓迫之窘迫,他又將採取何種對策?這種對策對帝國的命運又將產生何種深遠的影響?帝國是不是再一次崩潰?
寶鼎陷入沉思,怒氣早已不翼而飛。
他就像秦王政一樣,面臨艱難抉擇,是選擇打贏南北戰爭,還是選擇與民休養長治久安?是守外虛內,還是守內虛外?而之所以出現這種選擇,就是源自寶鼎對歷史的改變。他改變了歷史,但他卻無法掌控歷史軌跡的走向,於是他就被捲進了歷史的洪流,失去了前進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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