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養天年是不可能的。」寶鼎臉色一變,一本正經地說道,「當今天下,上將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名將,是名震中土的戰神,中原決戰肯定需要上將軍。放眼今日大秦,除了上將軍以外,誰能一劍出,地動山搖,吞齊滅楚?」
王翦愣了一下。恭維他的人多了,但像寶鼎這樣恭維他的還是聞所未聞。這個評價太高了,第一名將,戰神,王翦自認還沒有資格享受這等榮耀,當年的武安君白起有這個資格,但他沒有,無論是用兵還是戰績,都無法與白起相提並論。
寶鼎不是一個阿諛奉承的人,今天竟然說出這等匪夷所思的話,肯定有目的。王翦仔細打量著寶鼎,但從他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的虛偽和戲謔,相反,寶鼎很莊重,很嚴肅,這句話似乎出自肺腑。
公子扶蘇也是大為驚愣,不過他沒有把這種驚愣表現在臉上。叔父有天縱之才,自視甚高,很少去讚美一個人,但最近這段時間先是推崇至今還是名聲不顯的章邯,現在又推崇即將解甲歸田的王翦,用意何在?
寶鼎卻是坦然。王翦的功績的確可以讓他享有戰神的美譽,雖然現在歷史軌跡正在逐漸改變,但統一進程的方向卻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就是中原大戰,秦國要集結全部的力量與齊楚兩國進行決戰,而王翦肯定要在這場決戰中一劍定乾坤。
歷史上齊國是不是一直按兵不動作壁上觀已經不可考。太史公的《史記》很多地方值得商榷,比如田氏代齊,這是篡國,要被口誅筆伐,然而,無論是太史公,還是後世的其他史學家,在這件事上都緘口不言。後世人對三家分晉可謂印象深刻,但有多少人知道田氏篡齊?有推測這與田氏興辦稷下學宮,善待諸子百家有直接關係。後世的學派學術大都源自稷下學宮,對「發源地」自然有特殊的感情,故意湮滅其醜陋的一面也在情理之中。
從後戰國時代的齊國來看,田氏不但有復國的決心,更有稱霸的雄心。強悍的西楚霸王項羽如果不是與齊國田氏展開血腥廝殺,天下也不至於瞬間大亂,而劉邦估計也沒有多少機會與項羽爭奪天下。
但不管如何推測,齊國沒有給秦國統一中土造成阻礙這是事實。這也是奇跡了,六個諸侯國中,除了齊國,趙楚魏燕韓為了護衛國祚,都與秦國浴血廝殺,唯獨齊國一箭未發投降了,百思不得其解。難道當真是後勝一個人覆滅了齊國?經不起推敲,後勝不是白癡,把整個齊國送給秦國,他能得到什麼好處?秦王政可以給郭開以上卿之位,卻誅殺了後勝,這難道不值得深思嗎?
然而寶鼎已經無法尋找其中的秘密,他改變了歷史,齊國君臣的稱霸雄心已經熊熊燃燒,齊國軍隊已經進入爭霸戰場,秦國的統一進程因此受到阻礙,秦國要面對齊楚兩個強大的對手,能否實現統一大業完全取定於中原決戰。
寶鼎沒有信心打贏這一仗,他還沒有自以為是到天下無敵的地步。不管是進攻中原還是遠征江南,包括現在征戰北方戰場,寶鼎始終是處在決策層面,他不是實際上的軍隊統率,也沒有親自衝鋒陷陣,他的作用就是參與決策,制定決策,然後由軍隊去完成決策。戰爭中不管策略制定得多麼完美,最終還要靠軍隊去完成,如果軍隊完成不了,失敗了,策略即便是正確的,也以失敗而告終。
寶鼎是幸運的,他身邊的將軍們大都能征善戰,王翦、桓齮、蒙武、楊端和、王賁、羌廆等等,個個都是這個時代的強者,正是因為有了這些人,寶鼎才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的奇跡。
「中原決戰,最終還要靠上將軍一劍定乾坤。」
寶鼎自己揭開了謎底。他推崇王翦,目的就是一個,統一大業的最大功勳還是王翦的。這是他的承諾,有了這個承諾,王翦現在會給予他最大的支持。
王翦戎馬一生,功勳顯赫,但即便他現在拿到了滅趙吞燕的功勳,還是無法與昔年的武安君白起相提並論,因為他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打過類似於長平大戰那樣決定王國命運乃至決定中土命運的大戰。王翦要想比肩武安君白起,要想成為一代名將,一代戰神,就必須去打中原決戰,去指揮幾十萬大軍擊敗齊楚兩國,消滅齊楚兩國,完成秦國的統一大業。
對於王翦來說,權力和財富已經沒有吸引力,唯一可以打動他的就是蓋世功業,就是打一場直接決定中土命運的大戰,但政治是殘酷的,隨著形勢的發展,隨著咸陽政局的變化,他肯定要離開戰場,離開軍隊了。
可以想像一下,如果繼續讓王翦率軍征伐,讓王翦拿到統一中土的最大功勳,對咸陽造成的最大危害就是失去對軍隊的控制,也就是說,王翦肯定是第二個武安君白起,只要王翦登高一呼,從者雲集,咸陽宮怎麼辦?
前車之鑒後事之師,秦王政即便和武烈侯翻臉,和老秦人反目成仇,也要把王翦「拿下」,也要斷絕王翦成為第二個武安君的一切可能。
公子豹的那番話為什麼能打動秦王政?
前車之鑒啊。當初昭襄王為什麼殺武安君白起?不殺就要變革國策,變革國策就會動搖大秦根基,不殺也得殺。
現在封國制已經成為國策變革的核心,這不僅僅是因為咸陽宮在政治上的被動,也是統一進程飛速發展的需要,所以封國制的實施已經不可阻擋,但無論是秦王政還是武烈侯,都給「封國制」這頭猛虎套上了枷鎖,那就是削藩。
封國制是個過渡政策,而確保其「過渡」的就是削藩,削藩要寫進律法,但基礎國策都可以改,律法還不能改嗎?假如王翦和功臣們以武力脅迫修改律法,把過渡政策改為永久政策,那封國制不但要延續下去,甚至還會擴大化。分封的對象一旦由宗室擴大到功臣,其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咸陽宮要修改兵制,但兵制能否修改,取決於咸陽宮對軍隊的控制,而要控制軍隊首先就要控制軍中統率,而要控制軍中統率,首先就要讓更多的將領分享功勳,不能讓一部分將領連續不斷地拿功勳。功勳越多,威望越大,其權力和財富也就越顯赫,追隨的人也就越多,如此週而復始,於是就出現了像武安君白起,像蒙驁,像王翦這樣足以抗衡咸陽宮的大權貴。
為此,秦王政要扼制和削弱這些功勳顯赫的將軍們,王翦、楊端和、羌廆這些人該回家的回家,該換位置的換位置,讓年輕一些的功勳不足的將領們取代他們的位置,比如武烈侯公子寶鼎、王賁、辛勝、蒙恬、李信、章邯等人,這樣就可以確保不會出現武安君白起式的人物,不會重蹈覆轍以致於損害統一大業。
正是因為如此,公子豹的一番話才打動了秦王政,迫使秦王政下定決心授予公子寶鼎以軍權,用他來代替王翦。
王翦不甘心啦,他還想打仗,還想贏得更大的功勳,他要青史留名,更希望給自己子孫後代留下一份豐厚的基業。
今天寶鼎給了王翦承諾,王翦自然要回報,於是阻礙政局發展的最大障礙就此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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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陷入沉思。
寶鼎的承諾是否值得信任?寶鼎能不能實現他的承諾?這個問題很重要,從秦王政和咸陽宮的立場來說,絕不會再讓王翦重掌軍權,但從寶鼎的立場來說,他若想影響或者控制朝政,主導國策的變革,就必須與老秦人合作,牢牢掌控軍隊,始終利用武力來脅迫咸陽宮,而讓王翦蟄伏幾年後重新出山,將成為其中之關鍵。這兩者之間的博弈很激烈,寶鼎一旦落在下風,其承諾自然實現不了,而更嚴重的是,朝政假若因此給咸陽宮牢牢控制,對本利益集團中的各方勢力是極其不利。
如果相信寶鼎,王翦就可以趁此機會逼迫咸陽宮做出更大的讓步,反之,王翦就要給自己留下退路,以免將來寶鼎失敗,本利益集團遭受重挫,王氏因此受到連累而有身死族滅之禍。
因為關係到自己的切身利益,王翦的選擇異常艱難。
「武烈侯對未來幾年的形勢有何看法?」王翦不動聲色地問道。
「代北沒有實力遠征,未來幾年依舊是防禦,其主要目標是保證屯田的成功,解決代北的糧食危機。」寶鼎說道,「燕南戰場也是如此,未來幾年同樣沒有實力遠征遼西遼東。但北方戰場不會就此安靜下來,戰鬥不會停止,危機也不會緩解,主力大軍根本沒辦法進入中原作戰。」
王翦聽到這裡眼裡掠過一絲疑惑。從大秦財力上來說,未來幾年的確不具備進行中原決戰的能力,但大秦不敢決戰,不代表齊楚韓魏就被動等待,他們可以合縱攻擊,乘著大秦無力決戰的時候發動反擊,把大秦趕出中原。中原戰局岌岌可危,咸陽當然要從北方戰場抽調援兵,寶鼎這番話並沒有說服力。
「中原戰場危機四伏,齊楚韓魏會隨時合縱攻擊,所以今年是個關鍵。」寶鼎繼續說道,「今年的關鍵就是河北,只要河北加快恢復農耕的速度,加快重建的速度,那麼等到明年,河北就可以從兵力上和財力上給中原以有力支援。」
王翦聽明白了,寶鼎還是那套老辦法,以中原危局脅迫咸陽在國策變革上讓步。中原何時決戰,北方戰場上的主力大軍何時南下,取決於咸陽在國策變革上的推進速度,只要咸陽的國策變革取得了實質性進展,中原決戰就將開始。
但到了那個時候,秦王政和寶鼎這對兄弟恐怕也要反目成仇了。秦王政的妥協是有限度的,他不可能無止盡的退讓,封國制的實施目前有利於大秦控制新占疆土,有利於咸陽宮和宗室利益,所以秦王政可以妥協,但土地私有制和貴族世襲制違背了大秦基本國策,在咸陽宮看來是歷史的倒退,不利於大秦的發展,因此秦王政讓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問題的複雜性就在這裡。封國制在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直接傾向於宗室,侵佔和損害了異姓貴族們的利益,這會導致宗室和異姓貴族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激烈,而功臣們大都屬於異姓貴族,這種矛盾顯然會危害到統一進程,假如咸陽宮不能及時調整國策,調整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方案,無視這種矛盾的擴大化,那中原決戰根本不能打。
寶鼎整個佈局的利害之處就在這裡,先給咸陽宮一個誘餌,這個誘餌吞下去之後,其利弊如何不得而知,咸陽宮猶豫不決,於是寶鼎一邊威逼,一邊利誘,威逼自然是利用中土大勢,而利誘就是對軍隊的控制。咸陽宮沒有選擇,肯定要掉進陷阱。等到落入陷阱之後,咸陽宮才發現,原來陷阱裡還有陷阱。
秦王政一怒之下,兄弟反目,十有八九要剝奪寶鼎的軍權,要強行發動中原大戰。
中原大戰真的是一場決戰,秦王政打贏了,就贏了所有,打輸了,也就輸掉了對國策變革的主導權。
寶鼎再一次豪賭,只不過這一次他更加的變本加厲,他拿整個利益集團的未來做賭博,但王翦可以預料,寶鼎這一次的勝算很大。這一次秦王政不是和寶鼎一個人戰鬥,而是和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戰鬥,其結果可想而知。
王翦微微搖頭,撫鬚輕歎,「如君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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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烈侯公子寶鼎和武成侯王翦聯名上奏,呈述北方戰場的重重困難,懇求秦王政和中樞考慮在燕南地區建立第一個封國,並舉薦長平侯公子扶蘇為第一個封國的封君。
隨著這份奏章抵達咸陽,咸陽的氣氛驟然緊張,國策變革終於拉開了序幕。
中樞大臣齊聚咸陽宮展開討論,接著這份奏議拿到了朝議上,由文武百官共議。
封國制的實施已經不可逆轉,爭論的焦點就是封國的地位,封君的權力,等等,這些都直接關係到王國的根本,必須以律法的形式予以明確。
封國與郡並列,還是處在中央和郡之間?封君的爵位是公還是侯?封君是否擁有封國的全部權力?
半個月之後,中樞拿出草案。封國與郡平級,封國不以國命名,而是以郡領之。封君的爵位最高就是一等候爵,在遵從中央命令和律法的前提下,是封國名義上的軍政官長,其具體軍政事務由「相」領之,而封國「相」則由中央直接指派。
長平侯公子扶蘇以燕地廣陽郡和漁陽郡的一部分為封國,行使封君之權,鎮戍邊疆。
此策一出,朝堂上的爭論更為激烈。
這個「封國制」和過去的「封君制」有什麼區別?最大的區別就是封國的土地大了,封君名義上享有封國的軍政大權,但在實際執行中,封君完全受制於封國之「相」。
然而,這就是咸陽宮做出的最大讓步了,秦王政在事關王國根本的問題上絕不妥協。
寶鼎和王翦接到中樞的書信,仔細看完咸陽所擬制的「封國制」,表現各不相同。
寶鼎很高興,王翦卻是一臉漠然。
「凡事都有個過程。」寶鼎笑道,「像國策變革這種關係到王國存亡的大事,根本不存在一蹴而就的可能,需要不斷探索,反覆實踐,循序漸進。現在咸陽能接受封國制,能授予封君在封國之地的軍政大權,已經是一個質的飛躍,其邁出的步伐之大已經超出了我先前的預料。」
王翦略感錯愣,「武烈侯同意此策?」
「當然,不但同意,而且要督促咸陽馬上下令執行。」寶鼎說道,「封國遠在邊陲,鎮戍是重中之重,所以封國的『相』肯定是武將,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
既然封國在邊陲,『相』是武將,那封君在短短時間內便能擁有武力。幾年過後,封君成長了,實力逐漸大了,功勳也有了,更重要的是中土統一了,那麼封國與中央之間的對抗也就越來越激烈,雙方在權力和財富上也就會展開激烈爭奪,然後雙方在對抗中尋求妥協,封國制隨即會發生變化,至於向哪個方向變化,是有利於中央還是偏重於封國,那就不得而知了,即便是這一制度的首倡者寶鼎也無從預測。
緊接著,咸陽再來書信,徵詢兵制變革的意見。
兵制變革的重點並不是設幾個高級武官職,或者換一批將領,而是它的基礎也就是兵役制度。大秦是徵兵制,凡適齡男子必須服兵役,打仗的時候就徵召,不打仗了就回家種地,兵農一體,這是由落後的生產力決定的,沒有條件養一支專門用來打仗的軍隊,但統一之後,國防策略就有了顛覆性的改變,大秦肯定需要一支職業的常規軍,其兵役制度肯定要改,所以現在就要有一個過渡方案,以保證統一前後大秦軍隊在統一戰場上和鎮戍邊疆的戰場上都獲得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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