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鼎把國策變革背後所蘊含的深層次原因,把統一前後兩種對立思想的激烈碰撞,把未來大秦可能存在的幾種發展方向,向公子扶蘇做了一番詳細的闡述。
寶鼎不指望扶蘇能夠全部理解,更不指望他能全部接受和認同,他只想讓扶蘇看清楚未來,讓扶蘇在思考中進步,讓扶蘇知道,大秦的未來既不能「師古」,也不能「從今」,而是要走一條全新的路,一條沒有歷史經驗做參考的只能靠堅持不懈去探索的路。
扶蘇用心聆聽,對統一大業、國策變革和貴族們的理想目標之間的關係有了更深的認識,對宗室領封國的重要意義也有了更清楚的瞭解,由此他也知道寶鼎和王翦之間為什麼會出現了裂痕。不能說寶鼎想得太複雜,而是複雜的事情一旦發生,再想亡羊補牢就來不及了,所以為了防患於未然,有些事必須要做,比如對軍隊的實際控制。
分封宗室,卻不分封功臣,而宗室弱,功臣強,誰敢保證功臣們的心裡就沒有一點想法?誰敢保證功臣們始終如一地忠誠自己的君主?誰敢保證功臣們在遙遠的邊陲不會擁兵自重割據稱霸?誰敢保證封君們不會在自己的封國裡成為功臣們謀取私利的工具?
同姓分封制始自劉邦,這一制度開始之初也是經歷了一番血雨腥風的廝殺。
劉邦取天下之後,分封宗室和功臣,其中韓信、彭越和英布是三大異姓王,君臣互相猜忌,結果短短時間內劉邦就把他們全部殺了,然後斬白馬以盟誓,非劉姓不得為王。
從白馬盟誓可以看得出來,在經過始皇帝高度集權和霸王項羽的全面分封失敗之後,劉邦和他的臣僚們為了確保王國的長治久安,採取了一條折衷的辦法,那就是郡國制,中央集權下的郡縣和封國並存制。這個制度也有個過渡,那就是同姓王和異姓王並存。等到劉邦把異姓王都殺了,斬白馬以盟誓之後,封國才由九個同姓王相領。
劉邦為什麼要斬白馬以盟誓?原因很簡單,九個同姓王實力弱,根本不是功臣的對手,劉邦一死,新皇帝和九個封國王未必能夠保證王國的安危,所以劉邦無奈之下,斬白馬以盟誓,試圖把道德規範和權力法則相結合,試圖以此來扼制功臣們對權力和財富的掠奪。
劉邦這一招純粹就是自欺欺人。他一死,呂後掌權,大肆分封諸呂為王,屠戮劉姓王,大漢陷入空前危機。如果沒有呂後這位強權人物的出現,誰敢保證大漢不會陷入混亂?呂後太利害,迫使劉姓宗室和功臣們不得不聯手對抗。呂後一死,齊王劉襄舉兵伐呂,灌英陣前倒戈,陳平周勃為內應,一舉擊殺呂氏,迎代王劉恆為皇帝,也就是漢文帝,這才度過了危機,但隨之而來的新危機就是同姓王實力的劇烈膨脹,這是劉姓宗室和功臣們聯手抗衡呂後導致的後果。
同姓王實力膨脹,中央勢弱,最困難時期中央的政令只能通達關中和中原一些郡縣,於是削藩自然而然就成為中央頭等大事。削藩的後果就是七王之亂。七王之亂結束後,咸陽才削藩成功。到了漢武帝時代,這才逐漸實現了高度的中央集權制。
從大漢初期幾十年的風雨來看,不得不佩服始皇帝的「偉大」,始皇帝竟然在統一之初就以鐵腕實施中央集權制,以「從今」思想為基礎,把「法治」延續下來並推到極致高度。當然,其代價也非常可怕,帝國不過只有短短十五年的國運,而中土生靈更是為此付出了幾千萬人的代價,從遠古傳承下來的歷史文化全部付之一炬,最後只剩下一片廢墟。
寶鼎有這些歷史經驗,知道此制度實施過程之初,宗室和功臣之間的矛盾異常突出,在宗室勢力普遍較弱的情況下,不排除個別功臣利令智昏舉兵造反的可能,所以在此制度實施之前牢牢控制軍權,實際掌控軍隊尤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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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扶蘇送別叔父返回行轅後,馬上給自己的父親寫信。
他很清楚叔父的意思,那就是通過自己的嘴,把叔父心中所想告訴咸陽的大王。兄弟之間尤其像秦王政和公子寶鼎這樣政見不同的兄弟之間,有些話是不能說的,但父子之間可以說,而且還能起到非常好的效果。
自從寶鼎在白馬津教誨了扶蘇之後,扶蘇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開始按照寶鼎所說,事無鉅細,包括心中所思所想,都一五一十地在信中告訴秦王政。秦王政對扶蘇的進步給予了充分肯定,不但在信中不厭其煩地教誨扶蘇,還常常與其討論國事,引導他站在大秦未來君王的高度去思考治國之道。
公子扶蘇的這封信十萬火急送到了咸陽。
秦王政看完這封信,陷入沉思。
寶鼎拿出的同姓分封制的變革策略其實就是效仿周武王的「封建諸侯,以藩屏周」,只不過不再分封功臣而已,但問題就偏偏出在這裡。分封宗室不分封功臣,說白了就是一碗水端不平,在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嚴重傾向於宗室,這必然會引起功臣的不滿,而這種不滿會導致一系列後果。
不分封呢?不分封其實也存在同樣的問題。統一大業是功臣們流血流汗打出來的,將來還要指望他們統率軍隊鎮戍遙遠的邊疆,戍衛中土的安全,拱衛大秦的國祚,假如君主把統一後的權力和財富盡數收入囊中,而不給予功臣們足夠的封賞,那事實上就是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可想而知會發生什麼。
歷史上任囂、趙舵手握五十萬南征大軍,在大秦搖搖欲墜之際,不但不予救援,反而斷絕五嶺要隘,割據自立,這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要控制遙遠的新近佔據的疆土,就必須重兵鎮戍,但為了防止鎮戍疆土的功臣們擁兵自重割據自立,那就要派一個君王絕對信任的人去這些地方掌控軍政大權,於是同姓分封制就應運而生。然而,這依舊不夠,因為王子們太年輕,功勳不足,實力和威信也不足,他們要麼被封國裡的功臣們所架空,要麼被他們所誘-惑違法亂紀甚至與中央對抗。這時候,中央的實力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中央對軍隊的絕對控制將成為王國穩定的基礎。
秦王政面臨兩難選擇,是相信武烈侯公子寶鼎的忠誠,讓他乘機控制軍權,還是繼續讓王翦、蒙武、楊端和、司馬尚、羌廆這些功臣們掌控軍隊?在宗室和功臣之間,應該相信誰?誰對自己最忠誠?
秦王政已經打算在「分封」上妥協,因為無論是代北還是江南,距離咸陽都太遙遠了,如果將來秦軍抵達遼東,開闢西南,那距離就更遠了,指望功臣們領郡縣以治理,誰敢保證他們對中央的忠誠?公子寶鼎在這件事上的堅持是有道理的,也是實事求是的,但由此帶來的矛盾也是深重而激烈的,所以對軍隊的控制是重中之重。
秦王政請來駟車庶長公子豹,徵詢他的意見。
公子豹笑著問道,「當年中土有齊國的孟嘗君,有趙國的平原君,有魏國的信陵君,都是一代人傑,他們可曾背叛自己的國,背叛自己的君王?」
秦王政搖頭。這些顯赫宗室雖然與自己的君王有各種各樣的矛盾,甚至有衝突,但他們從不背叛自己的國,背叛自己的君王,因為那王國就是他們自己家的,那君王都是他們的親人。
公子豹又問,「當年中土有吳起、有樂毅、有蘇秦,有公孫衍,有張儀,有甘茂,有范睢,都是才智出眾之輩,他們可曾背叛自己的國,背叛自己的君王?」
秦王政沉吟不語。這些中土賢才雖然聲名顯赫,但遵循的生存法則都是「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侍」,在這些「大賢」的心裡,只有利益,沒有忠誠。
答案已經不言自明。
秦王政再下令,免去公子寶鼎護軍中尉一職,公子寶鼎以太傅領代北、河北、燕三地軍政大權,三地軍政官長皆受其節制,聽起號令。
護軍中尉是一等武官職,但職權是協調各軍統率。寶鼎的實職就護軍中尉,而太傅是虛職,雖然說秦王政授予他這個太傅的職責是主持國策變革,但他人不在中樞,如何主持國策變革?
現在秦王政下令免去寶鼎的護軍中尉一職,讓寶鼎以太傅領三地軍政大權,那太傅就是實職了。太傅等同三公,其級別在上將軍之上,王翦就要聽他的指揮,也就是說,這一次寶鼎總算實際掌控了軍權,是代北、河北和燕三地的最高軍政官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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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鼎和王翦先是接到了秦王政的第一道命令。
這道命令寫得很清楚,上將軍王翦是代北、河北兩地大軍的統率,擁有統兵權和戰場指揮權,他全權負責攻打燕國。
寶鼎名義上負責代北、河北和燕三地的軍政大權,但實際上他還是像過去一樣,行使的還是護軍中尉的協調之權,只不過因為他是大秦一等封君,又功勳顯赫,實力大,威望高,所以他的權力才有所膨脹,有時候名義上是「協調」,實際上就是「直接指揮」。
王翦非常高興,這道命令足以讓他拿回被寶鼎奪走的權力。
然而,僅僅數日之後,秦王政的第二道命令到了。
這道命令名義上並沒有剝奪王翦的權力,但寶鼎被免除護軍中尉一職,以太傅領代北、河北和燕三地軍政大權,成為三地最高軍政官長,凌駕於上將軍王翦之上,實際上就是剝奪了王翦的軍權。
大秦的上將軍基本上成了一擺設,這讓王翦非常憤怒,但他把憤怒埋在心裡,一笑置之。
秦王政和寶鼎這對兄弟之間的信任非常有限,這一次是秦王政向寶鼎妥協了,再加上北方戰局困難重重,秦王政授予寶鼎軍權也在情理之中,但假如寶鼎遲遲扭轉不了北方戰場的被動局面,以致於中原大戰再起,責任就是寶鼎的,寶鼎要為此付出代價。
王翦有信心拿下薊城,但沒有信心擊敗匈奴人,尤其他現在夾在這對兄弟之間左右不討好,如其兩邊都得罪,倒不如退一步先行擺脫困境。北方戰局失利,責任由寶鼎承擔,戰局扭轉,連戰連捷,功勞則有王翦一份,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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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烈侯公子寶鼎主掌北方三地的軍政大權,再一次引起朝野內外的震動。
這不僅僅代表咸陽下放權力,更代表著秦王政和咸陽宮在國策變革上的態度,說明中樞已經打算接受武烈侯的變革策略。不過此事充滿變數,接下來政局能否像預料的那樣發展,完全取決於武烈侯能否在最短時間內扭轉北方戰局,假如武烈侯在北方戰場上無所作為甚至失敗了,那不要說國策變革了,就連他本人及其所屬勢力都將遭到重挫。
寶鼎在代北軍政官長的議事上,拿出了攻燕之策。以二十萬大軍攻燕,以十萬大軍防禦匈奴人,這基本上就是拿代北做豪賭。但出乎寶鼎的意外,此策在軍議上竟然一致通過,沒有人提出異議。
原因很簡單,寶鼎現在是北方最高統率,秦王政授予他臨機處置之大權。像上次攻打上谷郡那種事本來是嚴重違律,因為打贏了,咸陽也沒有追究,但也沒有封賞,算是功過相抵,如今假如發生同樣的事,那就是實打實的功勳了。既然咸陽授予寶鼎這樣大的權力,那事實上就是把北方戰場的成敗全部放在寶鼎身上,假如失敗了不但寶鼎沒有好結果,這些軍中統率也要受到連累,大家都要倒霉。利益捆綁在一起,即便有矛盾也暫時擱置,齊心協力先把這一仗打贏了再說。這時候如果和寶鼎對著幹,寶鼎就有權撤換了,你不幹就撤,這就是大權在握的好處。
經過商議,羌廆領十萬大軍戍守要隘,阻御匈奴人的攻擊。
司馬尚、楊端和、王賁、蒙恬率軍攻燕,寶鼎親自指揮,公子將閭隨軍作戰。公子將閭雖然是代北名義上的軍政官長,但現在也受寶鼎節制,也要聽寶鼎的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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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恬和章邯的大軍就在居庸塞下,軍議結束後,兩人返回戰場,率先發動了攻擊。
寶鼎給了他們十天時間。十天內,必須攻克居庸塞的南隘口。
與此同時,司馬尚、楊端和、王賁各自率軍急速趕到居庸塞下集結。
易水長城一線,李信率軍攻打汾塞,以策應居庸塞戰場。
燕軍判斷錯誤,太子丹率燕軍主力戍守長城要隘,居庸塞只部署了兩萬軍隊。在他們看來,兩萬軍隊戍守一道要隘應該是萬無一失了,因為匈奴人得到消息後,馬上就會攻打雁門,代北秦軍在兩線作戰的情況下,拿來攻打居庸塞的軍隊數量肯定有限。
攻擊開始後的第五天,公子寶鼎、公子將閭抵達居庸塞。
聽到蒙恬和章邯說攻擊不順,寶鼎問了一句,「五天來,我們陣亡多少將士?」
「三千八百人左右。」蒙恬回道。
寶鼎面無表情,輕輕揮了一下手,「明天我要聽到一萬將士陣亡在居庸塞下。」
眾皆失色。一天陣亡一萬人?那是何等瘋狂的攻擊?何等密集的攻擊戰陣?何等緊張的攻擊節奏?狂風暴雨一般啊。
蒙恬神情冷峻,沉默不語。章邯猶豫了一下,說道,「軍都陘狹窄,南隘口攻擊面小,大軍很難展開……」
「我不需要理由。」寶鼎毫不客氣地打斷了章邯的話,伸手攤開案几上的地圖,大手在地圖上的治水河重重一劃,「治水以南有督亢的糧食,有戍守長城要塞的燕軍主力,這都是我們的獵物,我們要糧食,更要全殲燕軍主力,所以我們要以最快速度突破居庸塞,我們的五萬騎軍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沿著治水北岸狂奔四百里,把燕軍撤退之路全部斷絕。」
寶鼎望著蒙恬和章邯,冷笑道,「一天一萬人的代價是否值得?」
蒙恬盯著地圖看了一眼,猛地一拳砸到案几上,「明天拿下隘口,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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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王賁率軍進入軍都陘,秦軍以八萬人攻打一道隘口,當真是不惜一切代價。
黎明時分,攻擊開始,秦軍如同咆哮洪流,掀起驚天巨*,猛烈撞擊著城牆。
激戰到天黑,秦軍憑藉著兵力優勢,各軍繼續輪番攻擊,根本不給燕人喘息的機會。至夜中,秦軍攻佔隘口。
殘餘燕軍倉皇而逃。
秦軍迅速衝出了居庸塞,司馬尚、司馬斷和曝布各帶騎軍,風馳電掣一般直殺薊城。
攻擊開始後的第八日黃昏,寶鼎率軍包圍燕國都城薊。
此刻大秦騎軍已經沿著治水南岸一路狂奔,斷絕燕軍主力的退路。
太子丹聽說居庸塞失守,薊城被圍,知道自己腹背受敵,長城是守不住了,於是果斷下令撤退,撤往遼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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