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禮遇范增
武烈侯在與楚國使者的會談中對壽春政局表示了高度的關注,表面文章做得很足,官話套話說得很動聽,但這位楚國使者心知肚明,武烈侯自始至終沒有拿出實質性的支持舉措,即使他說要調集軍隊進行威懾,也以自己權力有限為由沒有做出正式承諾。
這樣談下去已經失去意義。楚國使者考慮良久,拿出了一封密信,是令尹陽文君熊岳寫給武烈侯的私人書信。
武烈侯略感驚訝,意識到這位使者是陽文君的人,而直到此刻才拿出密信,顯然也是受陽文君的囑托。陽文君對咸陽政局的發展也是密切關注,由此可以估猜到陽文君對咸陽和武烈侯之間的鬥爭抱著悲觀的態度。
秦軍攻陷邯鄲,佔據河北大部,趙王遷逃至中山苟延殘喘,昔日中土霸主終於日暮西山,只剩下最後一絲黯淡光芒。趙國一滅,中土七國去其三,秦國一枝獨秀,剩下齊楚燕三國慘遭分隔,任何一國都不是秦國的對手,雖然齊楚兩國還有結盟共抗的機會,但以秦國如此強勁的發展勢頭,兩國想保住三足鼎立的局面已經是困難重重。
齊楚兩國當然不會悲觀到國祚不保的地步。趙韓魏敗亡,中原和河北屏障盡去,形勢對齊楚兩國來說雖然險惡,但齊國有四十年的積累,楚國有江淮兩道天險,就算秦國佔據了中土大部疆土,兩國依舊有與其鼎足而立的實力。當然,有鼎立的實力不代表就能形成鼎立的局面,齊楚兩國若想與西秦長期抗衡,其中最關鍵的就是齊楚兩國必須拿出正確的策略,在內要有穩定的政局,在外要有牢固的聯盟,這是與西秦抗衡的基礎。
楚國貴族中不乏遠見卓識之輩,熊氏宗室和「景、昭、屈、項、莊」為首的大貴族們面對楚國生死存亡的大危機,還是果斷放棄了爭執,擱置了矛盾,迅速聯手,而聯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更替王統。只有更替王統才能把楚國的權柄從李太后和李氏外戚的手中搶過來,楚國貴族們只有掌握了楚國權柄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於是陽文君這一次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公子負芻。
這時候能否發動兵變?兵變的後果會不會引發內亂?如果兵變導致內亂,那等於拱手送給了秦國滅楚的機會,楚國豈不是自取敗亡?
秦國的政局和中土局勢的發展因此成為公子負芻奪取王統的成敗關鍵。
現在中土的局勢是秦軍主力在河北,準備對趙國發起最後一擊,而武烈侯已經返回中原,正在全力救災。中原大軍主力就在武烈侯手上,對楚國虎視眈眈,隨時可能發動攻擊。可見今日的中土局勢對楚國不利,但秦國的政局卻有利於楚國。
武烈侯攻克邯鄲,拿下大半個河北,建下顯赫功勳,咸陽為遏制他實力的發展,秦王政迫不及待地出京東巡,肆無忌憚地搶去了河北大戰的勝利果實。武烈侯妥協了,忍氣吞聲,沒有與咸陽宮發生激烈對抗。這是大秦發展的關鍵時刻,此時君臣不和,兄弟鬩牆,自相殘殺,只會葬送大好局面。
武烈侯忍了,妥協了,咸陽宮是不是就此放鬆警惕?當然不會,咸陽宮要乘勝追擊,要迅速摧毀負隅頑抗的趙國殘餘,為此楚國局勢越亂對它越有利。
但武烈侯是什麼態度?如果他決心反擊咸陽宮,那麼他極有可能利用楚國內訌,對楚國發動攻擊,再一次改變中土局勢,繼而逆轉他在與咸陽宮鬥爭當中的不利處境。
楚國貴族們考慮再三,決定試探一下咸陽宮和武烈侯的反應。
楚王悍暴斃。
楚王悍暴斃引發了李太后和李氏外戚力量與以公子負芻為首的楚國貴族們之間的血腥對抗,但雙方都沒有調用軍隊,雙方都在等待秦國的反應。
咸陽宮的態度可以估猜得到,不出意外的話,就是不予理睬,冷眼旁觀,甚至推波助瀾,徹底引發楚國的內亂。
武烈侯的態度呢?武烈侯就在中原,他的態度才是至關重要。
武烈侯的態度和咸陽宮的態度如出一轍。陽文君這時候就在信中直接詢問了,他問得很含蓄,今秦國熊氏外戚沒落,武烈侯又遭到咸陽宮的鎮制,請問武烈侯何以兌現昔日的諾言?意思就是你在秦國王統之爭上已經陷入絕境,那麼你的對策呢?你是不是有意第四次攻打楚國,以便扭轉自身的危機?
武烈侯在過去幾年裡曾三次攻打楚國,每次都從中獲得巨利,這讓楚人在憤怒之餘也是頗為畏懼,唯恐他故計重施。
武烈侯看完信,稍稍考慮了一下,然後把書信燒了,當著楚國信使的面回了一封書信,只有四個字,養寇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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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文君接到信,看到這四個字,當即知道了寶鼎的態度,隨即告訴公子負芻,馬上派人去大梁拜見武烈侯,尋求他的支持。
公子負芻急告淮南項燕。項燕馬上派長史范增急赴大梁。
范增大約四十歲左右,身材削瘦,高冠寬袍,神態矜持,眼神堅毅,氣度不凡。
寶鼎對他的第一印象非常好,雖然寶鼎現在早就沒有了看到歷史名人就驚奇不已的心態,但范增畢竟聲名顯赫,他因為項羽的悲劇而在歷史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筆。在寶鼎的心目中,他同樣是個悲劇人物,假如項羽在幾個關鍵時刻聽從了范增的建議,何至於一敗塗地,功業聲名徹底葬送?好在無論是劉氏王族還是太史公,對項羽這位楚國貴族都保留了足夠的尊重,給了他無上的榮耀和尊嚴,讓他流芳千古。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項羽帶著八千江東子弟實現了這個誓言,而范增就是幫助項羽實現這個誓言的功臣之一。如此人物,坐在寶鼎的對面,與寶鼎侃侃而談,讓寶鼎有一種湮沒於歷史的虛幻之感。
范增談吐犀利,言辭間並沒有絲毫的阿諛和求助之意,始終把公子負芻放在與武烈侯同等的位置上進行利益上的交換。
公子負芻承諾,他絕對信守秦楚盟約,繼續對秦國的西南開拓大計給予支持。期間范增還隱晦地表示,公子負芻希望公子扶蘇能成為大秦的儲君,這有利於兩國保持長久的盟約關係。
「我無法信任他。」寶鼎當頭潑了范增一盆冷水,「他背叛春申君,傷害了我的親人,卑鄙無恥。此等小人,我絕對不會信任他的承諾。」
范增笑笑,眼裡露出一絲鄙夷,「據我所知,當初公子負芻重返壽春,和武烈侯之間可是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秘密。」言下之意,你試圖讓公子負芻成為秦國的傀儡,這等險惡用心豈不是更為卑鄙?
如果公子負芻沒有公開背叛春申君,今天他很難贏得到楚國貴族的暗中支持,所以從公子負芻的立場來說,他當初的決斷非常明智。武烈侯雖然得到了少師黃依,得到了春申君的殘餘力量,但他謀劃的主要部分卻未能成功。當初他的謀劃是讓公子負芻背上「秦國傀儡」的印記登上王位,繼而進一步激化楚國貴族之間的矛盾,混亂楚國政局,但公子負芻並沒有中計。
寶鼎笑了起來,「既然是不為人知的秘密,那就不會大白於天下。」這意思很明顯了,你公子負芻如果不能拿出足夠的補償,你就不可能得到我的承諾。
范增微微皺眉,思考良久,說道,「在春申君這件事上,公子負芻沒有退路。」
他拒絕了寶鼎的要挾。寶鼎有讓公子負芻給春申君翻案的意思,但公子負芻此次篡位,其中理由之一就是坊間的傳聞,有關春申君和李太后有染,楚王悍血統存在爭議等等極盡污蔑之流言,就是為篡位做準備的。
寶鼎微笑點頭,「你我之間還有繼續商談的必要嗎?」
范增暗自咬牙,說出了公子負芻的底線,「武烈侯的下一個目標是齊國。楚國承諾,絕不與齊國聯手抗秦。」
寶鼎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公子負芻和楚國貴族們竟然給了自己這麼一個承諾。這根本就沒有誠意。公子負芻做了大王,還會遵守這樣的承諾?你當我是白癡啊?
寶鼎笑意更濃,目露嘲諷之色,片刻後,他搖了搖頭,笑道,「罷了,我也不為難你了。你回去告訴公子負芻,既然他向我挑戰,我就給他一次機會。當初公子負芻重返壽春,的確是我的謀劃,本意是想給春申君洗雪沉冤,但沒想到卻是今日的結果。」
范增暗自吃驚,心裡掠過一絲不詳之感。公子負芻也罷,景氏和項氏也罷,對未來過於自信了。雖然秦王政正在不遺餘力地壓制武烈侯,但秦王政選擇的時機並不恰當。統一大戰還沒有結束,統一的大勢也是剛剛出現,武烈侯反擊的機會比比皆是,一旦讓武烈侯抓住了反擊的機會,扭轉了乾坤,那對楚國來說就是一場災難,可惜,自己位卑言輕,上位者一個個聽不進去這些逆耳之辭。
「好了,你的使命完成了。」寶鼎笑道,「接下來,我能否可以邀請你泛舟鴻溝,喝喝酒,聊聊天,談談家事國事天下事?」
范增詫異地望著寶鼎,不知道其目的何在,但寶鼎身份尊貴,在大秦是除秦王政之外權勢最大的君侯,與這樣的顯貴攀交,對范增來說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大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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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烈侯非常爽快地接受了公子負芻的條件,這事實上是給了范增一份功勞。范增欠了武烈侯的人情,自然不好拒絕邀請,於是第二天他就出現在鴻溝,與武烈侯一起泛舟而行。
同時被武烈侯邀請而來的還有幾位中原大學府的博士,有淳於越,叔孫通,伏生等人。
淳於越的名氣太大,不僅有祖上餘蔭,他本人的學識也是稷下學宮當仁不讓的第一人。
叔孫通也是歷史上有名的大儒。齊國滅了之後,他到秦國出任博士,後來投奔項梁、項羽,最終投了劉邦。他的一生生動地展現了這段波瀾起伏的歷史。叔孫通替剛剛誕生的漢朝主持制定了宮廷禮儀,這套禮儀一直延續了兩千餘年。
伏生在儒學歷史上的名氣非常顯赫。他的祖上是孔門七十二弟子中的伏子賤,以研習《尚書》著稱。《尚書》分《虞書》、《夏書》、《商書》和《周書》,在戰國總稱為《書》,是中國現存最早的史書。秦王焚書,伏生藏《尚書》於夾壁,《尚書》得以保存。漢時儒學興起,諸生研習今文經學,凡《尚書》一門,皆出伏氏。
濟南伏氏從春秋時期的伏子賤開始,到秦漢時期的伏生,再到東漢光武皇帝的重臣伏湛,直至東漢末代皇帝獻帝的伏皇后,歷經四百餘年而不衰,世傳經學,歷史上號稱「伏不鬥」。
寶鼎把這些賢才全部「搶」到了中原,如獲至寶,而齊國當初之所以「忍痛割愛」,一方面是迫於國內外形勢的需要,一方面卻是抱著遲早要拿下中原,這些人將來還是要重返齊國的念頭。淳於越等人則是抱著濟世救國的想法到了中原,如果能以**教化西秦蠻人,對中土也是一種福祉。當然,大多數人不願意離開齊國,不論他們是不是齊人,齊國四十年的和平和安寧還是讓他們在這個血腥的大爭之世找到了一塊樂土,就算他們被齊國出賣了,他們也還是心念齊國。
可惜秦人野蠻,寶鼎更是手段狠辣,把這些人包括他們弟子門徒的家眷全部禁錮在咸陽,如果逃離中原,等待他們的就是滅門之禍。秦國律法中的「連坐」可是無處不在,其律法之殘酷,主要也就體現在「連坐」,上,讓無辜之人遭受莫大傷害。
寶鼎離開中原的時候,正值大饑荒爆發,這些人尚沒有抵達中原。他們是在公子扶蘇和昌平君坐鎮中原的時候,陸續進入秦國。此次寶鼎重返中原,又是大饑荒,又是河北大戰,寶鼎連續忙了幾個月,直到最近一段時間才開始拜訪這些聲名顯赫的大賢、大師和大匠。
這些人對武烈侯的印象早就從最初的野蠻人變成了仁義賢侯。武烈侯不惜代價救助無辜生靈,這給他贏得了極高的聲譽。另外,武烈侯即便在江南,也一次次書告咸陽的秦王政,書告中原的公子扶蘇和昌平君,懇請他們務必善待這些賢才,給予他們最好的待遇。這些人從各種渠道得知這一訊息後,對武烈侯「強搶」他們的怨恨也是有所減輕。如今看到武烈侯親自上門拜訪,噓寒問暖,自然對他的印象大為改觀。
武烈侯的師傅是馮劫和韓非,馮劫把他引進了「門」,而韓非則實實在在教授了他不少學問,但他的那點學問實在是「不堪入目」,平時糊弄人還可以,一旦與這些大賢們清談論道,他只能閉上嘴巴以免原形畢露,或者乾脆「逃之夭夭」。不過武烈侯的那些來自於後世的觀點倒是頗為新穎,常常也讓某些擅長阿諛奉承的大賢們故作驚歎之態,小小滿足了一下他的虛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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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舟而行,沿鴻溝而下,可以看到兩岸鬱鬱蔥蔥的田野和忙碌的農夫,也可以看到河面和堤岸上南來北往的船隊和車隊。大饑荒之後的中原正在恢復它傷痕纍纍的軀體,武烈侯的功績歷歷在目,不能不讓人為之讚歎。
這一天的清談論道是從大饑荒開始,寶鼎還是一如既往地「推銷」自己的大一統理論,由「大一統」到大一統之後的主流學術思想,由主流學術思想到治國策略,到具體的律法、官制、賦稅制度等等,最後集中到人口和土地之間的矛盾,由這個主要矛盾展開,談到生存和天道,於是不可避免地就要涉及到整個天下大勢,涉及到中土未來的命運。
寶鼎的理論和觀點當然不會得到這些大賢們的全部認同,寶鼎也不指望得到他們認同,他的目的就是用這種辦法不斷影響大賢們,將來他可是指望這些大賢們去影響秦王政和中樞,繼而推動大秦國策的變革。
寶鼎在**上可以說是「一塌糊塗」,但他在治世經略上還是有自己的一套辦法,這說明他肚子裡確實有「貨」,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贏得了大賢們的尊重。當然,他得到的「尊重」主要還是來自他尊貴的身份和強悍的權勢,在大多數人眼裡,他正在逐漸成長為和孟嘗君、平原君、信陵君一樣足以改變中土命運的顯赫大權貴。
范增在清談論道中聽得多,說得少,但寶鼎一次次主動詢問他的意見和看法,范增不得不回答,隨著話題的深入,他的才華也漸漸顯露,引起了大賢們的注意。
接下來的幾天,寶鼎又邀請范增一起去大學府,一起去冶煉作坊,最後寶鼎甚至帶著他觀看了一次中原常備軍的實戰演練。
武烈侯對范增的禮遇和重視引起了各方面的關注,雖然大家估猜到這和秦楚兩國的交好有關係,但武烈侯紆尊降貴,百忙中抽出數天時間親自陪同范增,這就顯得格外的「與眾不同」了。
范增卻是越來越惶恐,他彷彿看到自己掉進了一個可怕的陷阱,但讓他不能理解的是,他不過是項君府上的長史,武烈侯在他身上能挖掘到什麼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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