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殺出一條活路
一輛豪華的紫檀馬車行進在大道上,左右甲士扈從,前後則是滾滾人潮。
馬車裡,趙儀偎在寶鼎的懷裡,無聲流淚。
「師傅臨終前,可有遺言?」寶鼎神色黯然地問道。韓非的死始終讓他不能釋懷。沒有完成對師傅的諾言,也沒有贏得師傅的諒解,讓師傅在痛苦和絕望中死去,這讓寶鼎愧疚之餘更有一種負罪感,他總覺得是韓非的死和自己有莫大的關係。
趙儀搖頭,「師傅聽說河北災民轉徙南下,聽說這都是你的主意,病情陡然加重。」趙儀望著寶鼎,哽咽說道,「師傅死得很痛苦,他認為你要置無辜生靈於死地,所以……」
「師傅不相信我。」寶鼎歎道,「他不相信我可以拯救百萬生靈。」
「你真的可以拯救他們?」趙儀忐忑不安地問道。
「你也不相信我?」
趙儀伸手摟住寶鼎的脖子,緊緊貼著寶鼎的臉頰,淚水簌簌而下,「我相信,我一直都相信,謝謝,謝謝你拯救他們……」
「我一個人的力量非常有限。」一種深深的疲憊感從寶鼎的心裡湧出,讓他說話的聲音變得低啞而無力,「我需要你的幫助,更需要大家的齊心協力。我希望自己能創造奇跡,希望上天能眷顧我們,眷顧這些可憐的芸芸眾生。」
趙儀極力穩定了一下情緒,低聲說道,「我現在趕去夜郎國,還來得及嗎?」
「時間雖然緊了點,但應該還來得及。」寶鼎再度想到了隗清,不禁無奈歎息,「如果琴氏家主能陪你一起去夜郎國,成功的把握很大,可惜……」
「你需要夜郎國的什麼幫助?」趙儀問道,「你不是說,有大匠相陪,應該也能達到目的嗎?再說,琴玥也會陪我一起去夜郎。」
「我們對西南一無所知,對西南的百越諸族也是非常陌生,但夜郎國瞭解西南,熟悉西南百越諸族,所以能否贏得與夜郎國的合作,直接關係到我們西南遠征的成敗。」寶鼎望著趙儀,苦笑道,「此趟夜郎之行至關重要,如果琴氏家主能親自趕赴夜郎,以她與夜郎王室的親密關係,應該可以說服夜郎王與我們大秦進行全面合作,我甚至希望夜郎國能派出軍隊,與我們一起遠征西南。」
趙儀非常吃驚。說服夜郎國參與西南遠征的難度太大了,不要說她本人了,即便是大匠和琴玥也無力做到,只有琴氏家主才能勝任。
隗清出自隗氏嫡脈,又是琴氏家主,隗氏和琴氏是巴蜀力量的代表,而巴蜀則是大秦楚系勢力的一部分。現在她又深得武烈侯的信任,是蓼園的核心人物,並因此在短短時間內把琴氏打造成了中土第一巨賈。今日的隗清擁有龐大背景,富可敵國,其權勢之大可想而知。這樣的人物才有資格代表大秦國,也只有這樣的人物才能對夜郎國形成威懾,繼而在兩國的合作談判中掌握主動。沒有這種居高臨下的威懾,根本沒辦法迫使夜郎國參與西南遠征。
「既然琴家姐姐對拯救災民如此重要,你為什麼不對她說清楚,請她先期趕赴夜郎?」
「你知道她和咸陽宮的關係。」寶鼎歎道,「華陽太后沒有進陵之前,她的確無法離開咸陽。我可以理解她的難處。」
「但這關係到百萬生靈的存亡。」趙儀更關心自己國人的生死,言辭間當即露出不滿。
「對她來說,琴氏的利益高於一切。」寶鼎感覺胸口一陣窒悶,不禁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事在人為,或許我們還有機會。」
趙儀輕輕靠在寶鼎的肩膀上,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安慰他。遠征西南在她看來並不現實,那畢竟是個遙遠而陌生的蠻荒之地,對解決災民的生存似乎沒有直接幫助。當前最急迫的事情是渡江南下,把一部分災民分流到楚國的長沙,以緩解東南郡縣的重壓。雖然這樣做肯定會導致大量災民的死亡,但總比所有人都死於非命要好。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寶鼎也沒有能力拯救百萬災民,在趙儀看來,寶鼎如果能救活一半災民,那已經是奇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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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南下一千里就是楚國舊都郢(ying),現在這座古都改名江陵,是南郡首府所在。
魏起、甘羅、曝布、熊庸和東南部分軍政官長,還有大匠琴唐、墨者馬驌、姜平等人出城三十里迎接武烈侯。
寶鼎一邊與眾人寒暄,一邊從大家憔悴不堪的臉上看到了惶恐和焦慮,心裡不由地異常沉重,看樣子,東南形勢遠比自己想像的惡劣。
在臨時軍帳裡,魏起和甘羅先後向寶鼎詳細稟報了東南局勢。
西南策略的第一個步驟就是轉徙災民,把災民從大河轉徙到大江,距離兩千餘里。雖然上至咸陽,下至護軍府和中原、東南兩地的郡縣,對此事的難度都做了充分的估計,但面對洶湧而至的災民大潮,大家還是有一種被「淹沒」的感覺,大秦這位巨人也遭受到了一次可怕的衝擊。
在這種情況下,西南策略的核心已經被絕大多數官吏自動地放棄了。
西南策略的核心是拯救災民,而終極目的是利用這些災民開拓西南,但事實上這是一種妄想,大秦沒有能力做到,所以很多人認為,西南策略就是一個騙局,其真正的目的是轉嫁災難。咸陽和武烈侯竭盡全力轉徙災民,是想保住中原,同時把導致百萬生靈死亡的責任推給楚國。如果不轉嫁災難,大秦不但要丟失中原,還要承擔餓死無辜生靈的罵名,因此付出這種驚人的代價還是值得的。
「我們已經調用了大江南北的所有船隻,還有半數水軍戰船,正在日夜不停地向江南運送災民。」魏起神色凝重,大概因為過度疲勞,他的嗓音有些嘶啞,「但是,運送速度還是太慢,遠遠達不到我們的要求,這導致江陵一線的局勢越來越緊張。」
「墨家正在組織人力日夜趕製渡江巨筏,以增加運送力量。」甘羅接著魏起的話說道,「現在出現了新問題。隨著災民的增多,各種弊端全部爆發,糧食不夠,疾病橫行,人心慌亂,謠言滿天飛,別有用心的人更是利用這個機會唆使和鼓動災民拒絕渡江,甚至暗中搶劫殺戮,蓄意鬧事。」
寶鼎抱著雙手坐在案幾後面,始終保持沉默。
「武烈侯,當務之急是加快運送速度,把更多的災民轉移到江南,否則江陵危矣,東南危矣。」魏起繼續說道,「為了防止災民暴,我只好把軍隊全部集結在江陵一線,以防萬一。」
寶鼎微微皺眉,「也就是說,我們還沒有把軍隊部署到江南,更沒有做好攻打長沙的準備?」
魏起苦笑,「武烈侯,我們的兵力嚴重不足,只能確保東南穩定,根本沒有多餘兵力去打長沙。」
「另外,糧食也嚴重不足。」甘羅連連搖頭,「目前的糧食只能維持災民的基本生存。為了最大程度的節約糧食,現在就連軍隊都是一天一餐,這種情況下,我們根本沒有實力攻打長沙。」
寶鼎笑笑,搖搖頭,「我很失望,非常失望。」
帳內頓時鴉雀無聲,軍帳官長們一個個垂首不語。
「我在中原就對你們說過,西南策略是死裡求生之策。」寶鼎的語氣逐漸冷森,「我們沒有足夠的軍隊,也沒有足夠的糧食,但我們背負著拯救百萬生靈的責任,這時候怎麼辦?等死嗎?」
「抬起你們的頭」寶鼎一拳砸到了案几上,「都給我把頭抬起來」
官長們駭然心驚,齊齊抬頭望向寶鼎。
寶鼎緩緩站起來,手指北方,「匈奴人有什麼?告訴我,匈奴人有什麼?」寶鼎厲聲咆哮,「匈奴人什麼都沒有,只有頑強的求生意志,為了活著,他們南下中土,他們燒殺擄掠,為了充飢,他們吃人肉,喝人血。」
「現在我們也要找一條活路,我們應該怎麼做?哀求咸陽給我們軍隊?哀求大王給我們糧食?哀求上蒼賜給我們奇跡?絕無可能。咸陽不會給我們軍隊,大王不會給我們糧食,上蒼更不會賜給我們奇跡。」
「我們還有什麼?」寶鼎用力拍打著自己的胸膛,「我們只有這副臭皮囊,只有求生的意志。現在我們和山林裡的野獸有什麼區別?我們和大漠上的匈奴人有什麼區別?我們和野獸一樣,和匈奴人一樣,要生存,要活下去,所以我們要去戰鬥,要去燒殺擄掠,即便是人吃人,也要殺出一條活路。」
寶鼎的聲音在大帳裡陣陣迴盪,猛烈地衝擊著官長們的心靈。
「沒有求死的勇氣,也就沒有活著的意義。」寶鼎揮動著手臂,大聲吼道,「我不要懦夫,也不要膽小如鼠之輩,我只要勇士,敢於直面死亡的勇士。怕死的都給我滾,不怕死的就留下,隨我一起渡江作戰,給我殺出一條活路。」
曝布、熊庸等人齊齊跪倒,轟然發誓,「願與武烈侯生死與共。」
魏起、甘羅等人則是暗自苦歎,這就是武烈侯,瘋狂的武烈侯,而武烈侯之所以迅速崛起,就在於他的瘋狂。沒辦法,大家都在一條船上,既然武烈侯要瘋狂,那也只有隨之一起瘋狂,是生是死,聽天由命了。
「傳我命令,大軍即刻渡江,以最快速度攻擊長沙。」寶鼎毫不猶豫,斷然下令。
「告訴災民們,隨我一起渡江作戰,殺出一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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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烈侯來了,驚天一吼,一切都變了,把人變成了野獸。其實仔細一想,無論是武烈侯還是災民,都沒有退路,要想活著,就得像野獸一樣去廝殺。只有殺戮,只有以命換命,只有人吃人,才能贏得生存的機會。這是生存法則,這個法則本來就血腥而殘忍。
一夜之間,江陵的氣氛變了,哀鴻遍野變成了殺氣騰騰,無助等死的人變成了咆哮的野獸。
軍隊動了,一支支軍隊火速開赴渡口,「到江南去,到江南殺出一條活路」,震耳欲聾的吼聲震撼了天地。
大秦將士的熱血沸騰了,災民們的求生意志也再一次被點燃,軍民們的目標同時指向了江南,指向了那塊可以帶給他們一條活路的神秘土地。
渡江的速度驟然加快,渡江的人群更是鋪天蓋地。
深夜,行轅裡燈火輝煌,軍政官長們聚集在一起,商討攻打長沙之策。此時此刻,再沒有人去關心軍隊的數量、糧食的多少以及東南所面臨的緊張局勢了。
攻擊,殺戮,就像匈奴人一樣去燒殺擄掠,那所有的難題,所有的矛盾都能解決。
人終究是要死的,無辜庶民終究要在這場災難中付出慘重的代價,即便集整個中土之力去拯救這場災難,也無法避免大量生靈的死亡。反正都要死,反正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為何不在死亡之前來一次最後的瘋狂?
荊軻悄悄走近被官長們圍在中間的寶鼎,附耳說了兩句。寶鼎面露驚喜之色,匆忙隨著荊軻走進了偏帳。
偏帳裡站著一位中年人,竹冠布衣,樸實無華,從容自如。
「這位就是趙國蓋聶。」荊軻恭敬介紹。
蓋聶微微躬身,兩眼緊緊盯著武烈侯,彷彿要洞穿他的內心。
寶鼎仔細打量著蓋聶。自從來到這個世界,蓋聶的大名就在他的耳畔不斷響起,對這位名震天下的劍道大師,寶鼎可謂仰慕已久。
「大師從河北而來?」寶鼎伸手相請,一邊撩衣坐下,一邊笑著揶揄道,「大師打算取我頸上人頭?」
蓋聶目露悲色,「天災,不得不背井離鄉,南下求生。」
寶鼎詫異地看著他,「大師也要背井離鄉?」劍道大師蓋聶,那是何等人物?竟然在大災之下無力求生?匪夷所思的事。
荊軻歎了口氣,「聶兄一生追求劍道真諦,從不依附於權貴,家中一貧如洗。」
這話寶鼎卻是不信。據黑冰所報,蓋聶雖然住茅廬,耕薄田,但門下弟子眾多,折交下交的權貴更是不知凡幾,家中即便一貧如洗,那也不過是隱者大賢的一種錘煉方式而已。以他的身份地位,河北大災尚不至於逼得他背井離鄉南下求生。不出意外的話,蓋聶名為逃荒,實為救助災民。以他的實力,關鍵時刻揭竿而起,帶著災民發動暴還是綽綽有餘。以暴制暴,也算救世之道。
「大師既然來了,那必定有話要說。」寶鼎不想浪費時間,直言不諱地說道,「請大師指教。」
蓋聶稍加沉吟,問道,「武烈侯轉徙災民,是殺人還是救人?」
寶鼎冷笑。他現在很反感某些所謂的大賢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口氣與他說話。大賢有名無實、誇誇其談、釣名沽譽的多了,如果不是蓋聶,寶鼎甚至連見都不想見。
荊軻感覺到寶鼎的不滿,目露懇求之色。他欠蓋聶的,所以當蓋聶找來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寶鼎根本不想回答這種廢話,正想反唇相譏,忽然看到荊軻的懇求之色,心中忽然一軟,想到蓋聶終究還是為了災民而來,設身處地從蓋聶的角度想一想,也不能怪蓋聶口氣不善。
「如果我不轉徙災民,中原就會亂,中原一亂,災民活不下去,中原人也會死傷無數。」寶鼎歎道,「我如果什麼都不做,在這場災難中死去的無辜生靈將不計其數。請問,難道大師忍心看到中原人為河北人陪葬?」
蓋聶臉色微變,半晌無語。他是趙人,是河北人,他一門心思想著救助自己的同胞,自然也就忽略了他人的苦難。寶鼎這句話讓他啞口無言。
「武烈侯轉徙災民於江南,豈不是讓楚人為河北人陪葬?」
「中原多少人?江南多少人?」寶鼎問道。
「中原人現在是秦國子民,所以你要救他們,而江南人是楚人,所以就該死,是嗎?」
寶鼎眉頭微皺,「我的話你聽不懂?這麼說吧,河北災民進入中原,如果我什麼都不做,中原至少有兩三百萬人為他們陪葬。我把河北災民轉徙江南,因為江南人口稀薄,更沒有齊國這樣的強敵隨時會殺進來,那麼最多也只有四五十萬人為他們陪葬。請問,如果你處在我的位置上,你作何選擇?」
蓋聶再度無語。
「武烈侯把災民轉徙江南之後,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江南之地廣袤,除了大江一線人口較多外,其南部都是蠻荒之地,居住的都是百越諸族。」寶鼎耐心地解釋道,「江南南部人口少,土地肥沃。我們把災民遷徙過去後,大力墾荒,一年之後這些災民就能自給自足。」
「一年之後?」蓋聶苦笑,「那麼在這一年裡,災民怎麼活?」
「一部分墾荒,一部分繼續南下作戰。」寶鼎說道,「以戰養戰,這就是生存之道。」
「以戰養戰?」蓋聶長歎,「最後能活下來多少?」
「我是人,不是神。」寶鼎冷聲說道,「我只能竭盡所能,救一個算一個。如果你有更好的辦法救活更多的人,我可以無條件接受。」
蓋聶沉思良久,苦歎道,「這真的可以救活他們?」
寶鼎沒有回答。他有信心救活災民。
當年秦王政在長安君兵變後,把上黨屯留之地三十萬庶民遷徙到隴西的臨洮,這次遷徙成功了。統一後,始皇帝又曾在中原遷徙數十萬人口到北疆的河套,到西南邊陲,也成功了。一百多年後,漢武帝再一次遷徙數十萬人口到河套,同樣成功了。
遷徙雖然付出的代價很大,但最終還是會成功,這總比讓無辜生靈活活餓死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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