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睡得太深,總會做各種各樣的夢。
一會夢到母親斜斜的靠在窗口,纖細的身影,穿著一襲極地的睡裙,淡淡的粉色,溫柔的朦朧。
半夜裡,我爬起來,喝了口水,我很容易驚醒,像只容易受驚的小動物。
母親聽到聲響,轉過身來,定定的看了我一會,彷彿過了很久,才知道是我。
她走過來,把我摟入懷裡,我的臉蛋在她胸口來回蹭,弄得她癢癢的,終於輕輕一笑:「飄飄不要鬧。」
我露出牙齒笑笑:「媽媽怎麼不睡覺?」
「媽媽在想一個人。」母親摸了摸我的腦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媽媽在想誰?」
母親搖搖頭:「在想一些很遠很遠的事。」
我踢了踢腳,翻了個身。
一會會,我又夢到了葉歌。
葉歌溫柔如水的眼睛,俊朗的臉,他一笑,比陽光還亮。
我頂著濕漉漉的頭髮坐在他旁邊,他順手拿起一塊毛巾輕輕揉搓我的頭髮,側過臉,我笑的很甜。
「幾點了?」我看了看窗外的天,深夜的城市,點點星光,美得像個夢。
葉歌笑笑:「要睡了嗎?」
我臉一紅,躲進他懷裡,抬起頭撥弄他的短髮:「什麼時候,我們可以手拉著手,一起在街上逛?」
葉歌摸了摸我的頭髮:「唔,還沒幹,這樣睡覺會感冒的。」
我爬起來,瞪著他:「我在問你呢。」
他又拿過毛巾把我的頭包起來,輕輕揉,毛巾太長,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見他說:「很快,飄飄,再忍耐一會,我們就可以永遠不分開。」
我胖胖的身子湊到他懷裡,滿足的閉上眼睛。
葉歌,你說過,我們永遠不要分開。在那個喧鬧的角落裡,我一直只有一個人,那麼渺小,那麼卑微,直到你來了,你和別人不一樣,說胖胖的是福相,冬天晚上睡覺,像抱著個天然的暖爐。
你說:「飄飄,我愛你,愛的是你,你所有的一切。」
我曾經想過,什麼時候會出現一個人,他不僅愛我的優點,也愛我的缺點,不僅愛我的溫柔,也愛我偶爾的暴躁。
你終於出現了,像二月裡的陽光,慢慢照亮我。
可是,轉過身,卻不見了。
你的側影那麼迷人,讓我捨不得移開目光,可是這樣,你還是消失了。
我伸出手,在空氣裡拚命的抓,喃喃的叫:「葉歌……葉歌……」
一雙手忽然在我額頭輕探,很溫柔的感覺。
動了動身子,我看見葉歌的臉忽然蒙上了薄薄的輕紗,穿著雪白的長袍,忽然走進了好大一片樹林。
我想追卻怎麼也追不上,情急之下,我喊:「楚顏!」
那雙按在我額頭的手忽然僵硬,似乎要離開,我猛地抓過那雙手,又喊了一聲:「楚顏!」
這下,聲音大的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楚顏,楚顏,那個小樹林裡的白衣男子?
我怎麼會突然叫出他的名字,我明明夢見的是葉歌啊。
剛想睜開眼,沒想到那雙我緊拽著的手忽然輕輕一抽,掌心空空的,彷彿失去了什麼。
然後,我聽到有人說話。
「這……」有人抽了口氣。
接著,一個冷冽如冰的聲音說:「無妨,繼續說。」
聽到這個聲音,我睡意全無,頭腦開始無比清醒,我記起來,這裡應該是宮裡的閑雅閣,我在這裡睡著了。
睡了多久?這個人,一直都在嗎?
想到剛才他把我的睡相看了個夠,剛才我不知死活抓著的大概是他的手,我不禁臉紅心跳,剛要睜開的眼睛馬上閉了起來。
開頭說話那人似乎在努力嚥下什麼,然後才一字一字的說:「我調查過,赤海,屬於魔界。」
「哦?」即墨瑾音調冷冷的上揚。
「魔界一向神秘,和三界從無往來,赤海據說也有幾萬代的魔族守護,無法穿過。」
「這些都不重要。」
那人似乎冷笑了一下:「宮主,有些事有些人,還是看個清楚比較好,免得出了事端。」
「哦?」即墨瑾只說了一個字,聽不出情緒。
「比方說……」那人頓了頓,「雖然只是猜測,可我相信不會出錯,只是,有些事不能明說,望宮主三思。」
「你看得出?」
「我的天眼只能看透妖界的事,至於冥界的,應該是由溟夜來管的。」
「那又何須多說。」
「宮主,那日我分明覺得她體內與我們不一樣的氣息在湧動,不覺得可疑嗎?還是,你明明知道——」
「杏花師叔!」話被打斷,即墨瑾冷的像冰的聲音傳過來,「師叔只需管好宮內的事物即可。」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多管閒事。
聽了半天,我不知道他們在談論的是誰,可是卻發現原來和即墨瑾說話的是杏花師父,怪不得那種生硬的語調像在哪裡聽見過。
可是,即墨瑾為什麼叫他師叔?
全身麻麻的,偏偏不能動,真是種折磨。
一句話,杏花師父忽然沒了聲音,再過了一會,我聽到即墨瑾說:「你還想睡到什麼時候。」
心跳了一下,原來他早就知道我醒了,也是,他和普通人怎麼一樣?虧我還自作聰明,以為閉上眼,就沒人知道了。
睜開眼睛,一道刺眼的光讓我情不自禁瞇了瞇眼,天亮了?
我在這已經睡了一夜,他呢,是什麼時候來的?還是,根本沒出去過?
想到這我有些尷尬,站起來,欠了欠身:「宮主。」
「聽到了什麼?」即墨瑾揚起唇,目光冷冷的掃過來。
我打了個冷顫,連忙說:「忘了。」
他看了我片刻,忽然說:「忘了就好,有些事忘了比記得好。」
這算是在威脅我不要把聽到的說出去嗎?可是我什麼也沒聽懂。真是個怪物!一大早就臭了張臉,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杏花師父的幾句話說的不太高興,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像黑蝴蝶的翅膀,掩住了表情。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忽然站起身走出去:「明日午後,在這等我!」
是要教我練劍嗎?我開心了沒一會就被他的話打斷:「如果逃課,你知道後果怎樣。」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站在那裡吐了口氣,往外走。
外面的空氣很新鮮,不像宮裡那麼壓抑,想起那個人的表情,我心又一顫,即墨瑾真的很奇怪,有時冷漠威嚴,有時很陰沉,有時會迷茫,偶爾還會笑一笑,似乎有些大起大落。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想起昨天的那一幕,我還禁不住臉上發燒,心卻慢慢冷卻下來,還有微微的疼。
那一刻,他的眼神那麼迷亂,彷彿透過我,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悠悠。」想起他曾經念過的兩個字,是她嗎?有一個叫悠悠的女孩,一個他曾經深愛的女孩?
心不可抑止的痛起來,為什麼,明明覺得他態度很差,人很怪,卻忍不住會想他,很自然的,情不自禁的想起,想起的時候會心跳加快,也會痛。
多奇怪的事啊。我一直喜歡溫柔的男人,像葉歌那樣溫柔的,會討女孩子歡心的。
因為別人越是凶,我越是強,別人如果軟軟的,很溫柔,我就馬上投降了。
可是現在即墨瑾態度那麼差,我卻還是不停的想起他。
彷彿一停止,就會失去什麼似的。
這種感覺,讓人很不舒服。
……
穿過小樹林,我很自然的就往裡走,樹葉遮著陽光,淅淅瀝瀝的落下幾片斑斕。
我以為又可以安靜的度過一段時間,卻看見樹下靠著一個人。
一個素衣女子。
纖瘦的身影,不知為什麼,忽然給我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風吹動她的衣裙,彷彿就要隨風而去。
我站了一會,她似乎感覺到什麼,轉過身來,眉目淡淡,很清秀的樣子。
「你……」我張了張嘴,她居然是那天歌會第一個出場的青衣。
我記得,她唱的那首歌:郎啊郎啊你何時歸。
她看看我,似乎沒有特別的驚訝,唇角動了動說:「是你。」
我笑笑:「青衣姑娘,你怎麼在這?」
在我的印象中,宮裡的那些姑娘們除了特殊的事情是很少會到宮外來的。宮裡多好啊,軟床錦被,到這裡,就覺得降低了她們的身份似的。
青衣淡淡一笑:「我記得你的歌。」
她居然輕輕唱起來:臨晨一點,寂寥的天,空洞的房間,不知道為了什麼,憂愁卻圍繞著我,想看看你,看看你是否也想我,想聽聽你,聽聽你是否還愛我,可是千言和萬語,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我一時愣住了,沒想到她能把我的歌一字不漏的唱出來,嗓音清冷,卻別有一番味道。
我像是找到了知音,笑著上前扯住她的手:「青衣姐姐,你唱的真好!」
青衣看看我,溫婉一笑:「哪裡,小樓妹妹才唱的好,那天我一聽就喜歡上了。」
這聲「小樓妹妹」叫的我心裡很親切,完全不像雲香裝腔作勢的聲音。
我說:「青衣姐姐,那天的歌是你寫的嗎?」
青衣點點頭,忽然說:「小樓妹妹,你等過一個人嗎?」
我怔了怔:「為什麼這麼問?」
我當然等過,我是個急性子,不喜歡遲到,約了人總是我急吼吼的先到,然後不停的等。這和我「心寬體胖」的形象一點也不像。
等的最多的,是葉歌,總是深夜的時候,關著燈等他,不能開燈,因為他要繞過所有的狗仔隊才能來,開了燈會惹人注意。
「等一個人,是很辛苦的吧。」青衣目光不知落在哪裡。
我笑笑:「我天生懶,只有苗軒經常來等我去早課。」
青衣移過目光,淡然一笑:「我知道你不是樓小樓。」
我嚇了一跳:「什麼?」
她卻無波無驚,好像在說一件正常不過的事情:「有人告訴我,你是從很遠的時空來的。」
「青衣……」我的腦子一炸,不知該說什麼好。
「不用緊張,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青衣笑笑,「因為,我很快就要走了。」
「去哪?」我傻傻的看著她。
她轉了個身,繞著樹林走,我只好跟在她後面,不知走了多少圈,她才停下來,似乎輕輕一歎:「很久很久以前,有個人喜歡在這裡彈琴,他的琴不知道迷死了多少偷聽的人。我也是其中一個。那個時候,我還未成人形,只是一隻青鳥,我總是偷偷的躲在枝頭,聽他彈琴,這樣,比那些在樹下的不容易被發現。」她的嘴角微微揚起一絲甜蜜的笑,「他的琴聲永遠那麼淡,彷彿和風而去,身影也像天邊的雲,讓人捉摸不定。我就這麼一天天的等下去,等他來彈琴。我很竊喜,他沒有發現過我。」笑容忽然隱去,「可是後來我才知道,他不是沒發現我,只是,他的眼裡根本就沒有我。我在樹下,還是樹上,我等多久,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
我聽著她的聲音暗淡下去,心裡漫過無邊的落寞,眼角忽然酸酸的。
我在樹下,還是樹上,我等多久,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一個人如果不在乎你,你的一切,對他來說,又有何意義?
「後來呢?」我睜大眼睛。
「後來,我努力的學歌,學劍術學法術,終於幻化成人,我只希望他看我一眼,記得我是那只一直守在枝頭聽到彈琴的小青鳥。」
「他是不是記得你了?」我期待的問,這樣的等待,彷彿讓我想起什麼,連心也跟著牽動。
青衣笑了一下:「有一天,我終於和他見面,在一次宮裡的聚會上,他彈琴,我唱歌。一曲完了,他側過臉看我,他說:『我知道,你是那隻小青鳥』。」
「青衣姐姐,你終於等到了。」我由衷的激動。
青衣也側過臉,表情淡的幾乎看不見:「我也是這麼想,那時,我整顆心都要飛出來,他還記得我,他知道每天守著他的人是我!之後,我天天跟著他,求他教我彈琴,唱歌,他總是很溫柔的應。」
青衣笑了笑,似乎在回憶。
「後來呢?」我發現我變成了一個聽故事的小孩子,不斷的問後來呢。
「再後來,他不見了,沒有留下一句話,那麼匆忙,我一直在等待他回來。可是這麼長的時間,我慢慢知道,他不會回來,更不會再想起我,他認得我,也只是認得而已,對他來說,我和宮裡其他的人是一樣的。」
我訕訕一笑:「也許,他只是有什麼事,也許他記得你的……」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人,我也是個失敗者。
青衣搖搖頭:「不會的,他已經帶走了他最珍貴的東西,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我不知道她說的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只好愣愣的站著。
青衣反過來握住我的小蹄子:「這樣,習慣嗎?」
「嗯?」我怔了怔。
「我是說,沒有手。」
她似乎瞭解很多關於我的事情,我很想知道是誰告訴她的,剛想開口,卻見她眼神奇怪的注視我說:「小樓,如果有一天,你遇見一個珍惜你勝過自己的人,千萬不要傷害他,好好的對他,可以嗎?」
我點點頭,很奇怪的一句話,眼神更奇怪,好像明明知道,卻不能說出來。
可是,如果有人這樣對我,我怎麼會不珍惜呢,我一定高興還來不及吧?
她吁了口氣,彷彿放下了什麼,然後輕輕一笑:「小樓,我要走了,今天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再見。」
我還未開口,她忽然輕輕一轉身,變為原來的樣子,一隻青色的小鳥。接著,整個身子變得越來越透明,一點點的消失,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分裂,最後,她眸子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彷彿微微一笑,化成了一縷青煙,淡淡的飄散在空氣中,整個小樹林突然變得靜瑟,如同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胸口堵得難受,我一遍遍的喊:「青衣,青衣姐姐……」
可是,回應我的只有一陣陣的風。
我一屁股坐在樹下,大口的喘氣,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東西猛然間就消失了,那種感覺使我說不出的恐懼。
我又站了一會,才跌跌撞撞的回到屋子裡。
頭痛欲裂,酸澀的感覺充斥著胸口,青衣的一顰一笑還在眼前不斷的晃,她說著她的故事,我卻感同身受,小樹林,彈琴的男子,清雅如畫的眉……
好像什麼東西快要從我腦子裡跳出來,我努力的抓,卻只剩下一些片段。
終於,我吐口氣,倒在床上,昏昏的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