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章
金一初見獨孤伽羅,是在涼州北山之上。妖戎數萬大軍環伺之中,她和求婚突厥的使團被團團圍困,其中還夾雜著天下強兵之一的高長恭的琉璃精兵在內,情勢危若累卵。不要說是女子,即便是身經百戰的勇士,面臨這種困境也難免面露怯色。
然而,那時的獨孤伽羅,卻是鎮定自若,完全沒有將生死的考驗放在心上,甚至有閒暇和初見的無名小卒金一相互攀談。當時說過什麼,金一已經不大記得了,但獨孤伽羅那猶未及~的少女面孔上,所流露出的神氣,卻令金一至今記憶猶新。
那是只屬於歷經滄桑、看破身邊一切的淡定和透徹。
而今,從剛剛轉過身來,望向他這邊的獨孤伽羅臉上,金一又再度見到了一模一樣的表情。無端的一股刺痛,令他的心也不由得微微收縮,見到獨孤伽羅的這一霎那,他已經完全明白,這位長安城萬眾矚目的天之女,其實正在經歷著猶如身陷重圍一樣的處境。
獨孤伽羅看到的時候,原本淡然自若的臉上驀然發出一道光來,彷彿是從她心底點燃了一把火炬,將她整個人都照亮了起來!她先是嘴巴張了張,好似要叫出聲來,身子也急急地站起,而且在站起的過程中,已經在向前傾,雙臂也微微張開,看那樣子,似乎是情不自禁,想要撲到金一的懷中一樣。
然而,身軀尚未挺直,呼喊未發出,獨孤伽羅的身子忽地一陣輕顫,接著動作便緩了下來,雙臂也垂放在了身前,到嘴邊的話語,卻是顯得那樣的有禮:「一哥,你回來了,看你無恙心甚慰。」
她神情間變化,金一看得分明,心裡的刺痛越發加劇了:原本,你的心已經是呈現到我的面前了,為何現今卻變得深如大海,無法觸及?
雪兒雖然聰慧,畢竟年紀還小,不懂這些大人間的心事,跑到獨孤伽羅的身邊,扯著她的衣袖連聲道:「伽羅姐姐羅姐姐!你不是一直盼著一哥早些回來麼,現在好了,你這可放下心事了吧!」
羅垂下了頭,撫摸著竇雪兒那一頭光可鑒人的長髮,長長的睫毛輕輕顫著,遮住了她的眼睛,讓金一看不清她的眼神中究竟藏著什麼。她輕輕地說道:「雪兒,你乖,讓姐姐和一哥單獨說會話,行麼?到外面去玩一會……」
「不必如此。」金一將手一。點金手點在伽羅閨房地簾子上。那道簾子頓時變得金光流動。絢爛異常:「雪兒。你且到這簾子後面待一會。好不好?」
竇雪兒嘟著嘴巴沒鬧。乖鑽到了那簾子後面。隨即。簾子上就變得凹凸不平。在金色地光影變幻中顯得極為明顯。看來這小丫頭是想躲在簾子後面偷聽。然而這道點金手點化地簾子又怎會透出半點光和影?
金一微微一笑。從簾子上收回目光新望向獨孤伽羅。卻見她也做著同樣地動作。嘴角同樣泛著微微地笑。彼此間地眼光一對。獨孤伽羅地眼簾一霎忽地又垂了下去。
然而這一次。金一地心卻暖了起來。他望著獨孤伽羅地臉裡變得漸漸柔軟下去。眼前地這個人竟還只是一個十四歲地少女啊。不管她地心底有多麼堅強子有多麼倔強。又經歷了怎樣坎坷地人生。在她地心裡。畢竟還是有著和平常地少女一樣溫暖地地方。
而他有幸。是能夠觸及到伽羅心中柔軟之處地男人。這份榮幸。是她給予他地!
「伽羅小姐。」金一在這方面。並沒有多少經驗。但他來此之前。已經想好了自己地立場。他所能為獨孤伽羅做地。所願意為獨孤伽羅做地。全都清清楚楚地流過心底。沒有半點渣滓:「假若。我向小姐求親。能夠為小姐解決眼前地煩惱地話。我這便回去。請大家或者齊王作伐。以大周儀同金一之名。向獨孤家地七小姐求親。」
獨孤伽羅乍聽此言,身子一顫,一朵紅雲從脖子飛上來,一直泛到臉頰。但隨即,她的臉又白了,因為金一話語中的含義,已經明白無誤地表露出來。
她的嘴角繃緊了,唇邊的法令紋越發顯得深下去:「一哥,你不用勉強自己做什麼,更不必擔心我。獨孤信的女兒,連宇文護的迫害也不懼怕,眼前的這些又算得了什麼。」
「不,不是勉強。」金一知道,自己所要說的,或許會讓常人無法接受,但他有信心,眼前這位獨孤家的女兒,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本心。
此次出征,歷時雖然短暫,但我所經歷之奇,見識之許多人一生也無法瞭解。最大的益處,是我看到了我未來的道路。」金一緩步走到獨孤伽羅的面前,彷彿是第一次發覺,原來站在她的身前,自己竟比她高出了足足一個頭。為何以前都從來沒感覺到?莫非是因為,自己的心境變了,看獨孤伽羅的角度也變了,因此眼中所看到的東西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嗎?
他俯視著,而獨孤伽羅仰視著,從金一的眼中,伽羅也讀出了一種陌生,卻讓她為之心跳不已的東西。那是她曾經在自己的父親,被人稱為「獨孤郎」的一代名將獨孤信的身上所看到的東西,屬於男人特有的自信和堅毅。這個涼州時所見到的無知少年,如今真的已經成為堂堂的男子漢了……
「這天下,可能將會迎來又一場大變。不,不止是天下,甚至還有可能牽涉到天上地下,西天海外。那些我們從來都只是當作神話傳說一樣的人,神,佛,可能下一刻就會出現在我們的眼前,來到我們的身邊,彼此交談,攜友,敵對,戰鬥……而我,必定將會在這一場大變中的最核心處,那絕不是屬於凡人的世界!」
金一凝視著獨孤伽羅的雙眼,這一次距離如此之近,近到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的眼中自己的身影。在我的眼裡,也一樣有你吧……「伽羅小姐,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承擔你的人生,但我肩上的東西,已經太多太重,或許沒有辦法如我所願。即便如此,假如有什麼是可以為你去做,我金一,依然會挺身而出。」
原來是這樣啊……獨孤伽羅並沒有說出這樣的話來,但金一卻分明感覺到,她整個人都忽地輕鬆了下來。方才被她自己披在身上的鎧甲,已經卸了下來,此時的獨孤伽羅,就像是金一在涼州總管府的月下所見到的那樣,無比的真實,她的內心,堅強和柔軟的地方,完完全全地呈現在了金一的眼中。
依舊是凝視著一,依舊是原先的姿勢不變,但獨孤伽羅此時的眼神中,有種名為「溫柔」的水波在蕩漾:「一哥,我還是不接受,你為了要讓我輕鬆一些,而做出這樣的事來。或許你這樣做,會讓你的心裡覺得好受一些,然而獨孤家的女兒,並不需要憐憫和同情。我所要找尋的,是像我的父親那樣,英華俊挺的男子,彼此兩心相知,一同走過人生這短短數十年寒暑。找到了,我便會全心全意,將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都奉獻給他;找不到,我也會一直等下去,找下去,哪怕冬去春來,風刀霜劍,依然不改初衷。」
「我這樣說,你能明白我的意嗎?」
金一望著的眼睛,心裡潮潮的,軟軟的,雖然時已深秋,但他卻好似渾身都沐浴在春風裡。像這樣的一個女子,叫人如何能不為她牽掛!
很想長出一口氣,因為在此之前一壓在他心頭的重壓,這一刻才真的卸了下來,全身心都覺得無比的輕快。但這樣的舉動,卻會吹亂她的睫毛,吹動她的頭髮吧,在她那剪水的瞳子中吹起漣漪吧?
於,他輕輕點頭:「我明白了。不過,我也想要你明白,不論何時何地,只要你需要時,我便會在。——儘管,我還沒做到你想要的那樣男子漢。」
只這麼一句話,獨孤伽的眼淚就差點流出來。那是會從內心最深處湧出的淚水,是一個人極致喜悅的呈現:當她幼年喪父,婚約的對象家族卻袖手旁觀,像躲瘟疫一樣地躲開獨孤這個姓氏;當她年未滿十歲,就隨同使團遠赴塞外,想要為家族的復興走出一條新路;當她身邊的親人都不懂她,不支持她,要她嫁給自己不滿意的人,讓她陷於最孤單無助的境地時……上天知道,那時候她有多麼希望,能有一個自己信任的男人站在身後,對她說:「只要你需要,我便會在這裡。」
不需要任何物質和行動,只有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句話,獨孤家的七小姐伽羅,就會對人生路上所有的艱難困苦,都抱有最大的勇氣啊!
當金一的身影從房中消失,竇雪兒眼前那金色的簾子也恢復了原狀。五歲的小雪兒從簾中鑽出來時,所見到的是獨孤伽羅被淚水洗遍的臉。但,令她終生難忘的是,在此刻獨孤伽羅的臉上,蕩漾著從來沒有過的燦爛光芒!第八章完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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