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發現這串果子的是那頭母牛,並且這頭母牛已經吃了幾顆下去。金一並不著急,就在原地停了下來,守著那串果子,還有剛剛吃下了從未嘗過的東西的母牛,過了一夜。
直到黎明時分,眼看著一夜過去,母牛並沒有出現什麼不好的徵兆,金一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他小心地摘下一顆,送到口中,輕輕地咬了下去……
「這是什麼味道!」一股從未嘗過的滋味流過口中,迅即散到全身,金一隻覺得牙齒都要倒了,心頭好像被樹枝撓了一樣奇癢鑽心,偏偏又抓不到癢處,難受的只想吐出來。
從小生長的山林之中,果子是甜的,山泉是甘冽的,黃精是淡淡的清香,金一從來就沒有嘗到過這樣的味道。出奇的,等到開始的一陣難受過去,金一忽然覺得渾身都精神了許多,那常年累月登山跋涉的身體,這一刻好似都活了過來,精力瀰漫的只想大叫大嚷,上竄下跳一番。
心頭掠過一陣欣喜,金一正要再嘗一顆,冷不防聽到母牛哞的叫了一聲,他抬起頭來,驟然發覺眼前的景物好像與往日有些不同。揉了揉眼睛,他驀地跳了起來,指著前方「啊啊」的大叫了起來。
手掌山!那座原本是遠在天邊,彷彿永遠也不會靠近的手掌山,竟然就在眼前!
這,這不是幻覺吧?金一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好半天才醒覺,用力揉了揉眼睛,又定睛看去,只見眼前立著一塊十來丈高的大石,正如一個人的右掌一般,五根手指栩栩如生,掌紋指節都與人手一般無二,就連指尖的螺紋都看的清清楚楚。再往遠處看,那座自己幾年來一直可望而不可及的山峰,哪裡還在?
多年來的目標一朝呈現在眼前,金一卻完全傻了。這就是我要去的那座山麼?這麼小?會不會我一走過去,還是一直走不到山下?又或者,當我邁出一步,這座山忽然就會回到千里之外那麼遙遠?
腳下如有千鈞之重,金一竟然沒有力氣邁出一步。直到又一聲牛鳴傳來,他才猛然驚醒,望了望身邊相伴數年的母牛,那母牛卻也在望著他,大大的牛眼裡彷彿寫滿了不解,為何幾年來頭一次看到了前進的希望,主人卻遲遲不敢前行?
手上下意識地撫摸著牛角,掌心傳來粗糙的觸感,那一道道的劃痕,彷彿在對金一無聲地訴說:阿一,你都已經走了這麼遠了,還怕多走這幾步嗎?
「呸!」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又狠狠地用腳碾了碾,金一一腳跨過地上的枝條。
他一手牽著牛。一手提著那串綠色地果子。徑直向著那塊大石走過去。第一步邁出。金一地心中已經是一陣狂喜。那塊大石看上去更加近了一些。看起來最多幾十步。就能走到石頭面前了。
剛剛走出十來步。望望離那石頭還有二十丈遠。忽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誰人來到此間?神仙?妖怪?」
聲音並不大。就好像是在耳邊低回。然而金一地腦子裡卻像是敲響了洪鐘。心中一股熱流直衝上頂梁。竟至不能呼吸:這是生人地聲音!天可憐見。三百年來。金家地子孫第一次聽到了生人地聲音!
「我是金一。你是誰?你在哪裡?」金一好容易才發出聲音。語聲中顫抖地難以遏制。
那聲音沉默一下。忽然高了起來。好似無比驚奇於金一地回答:「你叫金一?你是凡人?豈有此理!你速速上前。讓俺看個仔細!」
金一此時已經聽出這聲音就是從大石下面發出來地。當即牽著母牛緊趕幾步。直到離那大石丈許遠處。才看見那大石下有一個小小洞孔。大小僅有尺許。那洞孔中伸出一個人頭來。另有半邊肩膀、一條手臂露在外面。
荒山野嶺之中,驟見這般景象,常人大約會嚇得魂不附體。金一卻漸漸拋卻了患得患失的惶恐,換上來的是滿心歡喜,這可是他祖宗九代以來所見到的第一個生人,說不定從此就能擺脫祖宗幾代的厄運,慢說只是一個會說話的人頭,就是個會跳舞的骷髏,金一也都不放在心上了。
他仔細看了看,那人頭一陣晃動,手臂又劃拉幾下,將些草葉枯枝從頭上抖落下來,露出了面貌,卻是滿頭滿手的金黃色長毛,臉上五官倒還端正,只嘴巴尖尖。看那人的動作,像是卡在那石洞中不得動彈一樣。
待那人抬起頭來,兩人目光一觸,金一隻覺得兩道金光直射入腦海中,頓時神魂飄渺,不知身在何處。恍惚間看見一座手掌一樣的山峰從天而降,自己的祖先開始漫長的尋路旅程,一代又一代的人將歲月蹉跎在這座山中,全然看不到任何的希望,直到身死魂留……
驀然醒來,金一發覺自己臉上涼涼的,雙眼被風一吹微微刺痛,竟是不知如何,大哭了一場,登時吃了一驚,好端端地怎麼像丟了魂一樣?自己只是看了一眼那人的眼睛而已!
他本來膽大,又抱定了不論前途如何,總好過守在家門等死的決心,是以驚詫過後,迅即又寧定下來,再望那人看去,只見那人臉上一雙眼睛極為醒目,火紅色的眼睛中兩個金色的瞳仁,略一顧盼間便光芒四射,威風之極,一張本是怪異醜陋的臉,只因這一雙眼睛的存在,便即顯得生動無比,叫人不由得要多看幾眼。
此時那雙眼睛的主人也在看著金一,一面自言自語,好似頗為失落:「你這娃娃倒也有些根性,小小年紀就能獨自翻山涉水,尋覓前程,和俺老孫當初的作為有些神似。只是一介凡人,怎地能踏入這山裡來……」一面說,一面將金一上下打量,目光不經意間落在金一手中提著的那串綠色果子上面,猛然金光暴射,叫道:「小孩!你手上那串菩提子哪裡來的!快快拿來我看!」
這果子原來叫做菩提子麼?金一提起來看了看,便走上前去,將那果子送到那人面前,一面道:「是我在前面山坡下采的,我可不知這是誰人的物事。」
那人就金一手中將菩提子接了過去,顯得極為激動,手抖的險些捉不住菩提子,原本是威光四射的金色瞳仁上,不知何時蒙上了一層迷霧,口中喃喃念道:「師父,師父……」
金一半蹲著,看著那人,心中不明所以。這是誰?他怎麼會在這山裡?最重要的是,我現在走到哪裡了?我還能走出這山嗎?
一連串的問號在心中迴盪,儘管對方仍舊是神思不屬,金一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是誰?這又是什麼所在?」
心中揣著無限的緊張和期待,金一死死的盯著那人的臉,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人竟全然不理他,過了片刻連眼睛也閉了起來,好似睡過去一樣。金一心裡暗惱,等的不耐煩了,便起身去研究那塊手掌一樣的大石頭,轉了一圈之後,發覺除了是石質以外,這石頭竟是與一個人的大手別無二致,要說是一個巨人從地下伸出這麼一隻手來,卻也像樣。
日頭漸漸上升,金一抬起頭來,忽然發覺那手的中指上有些異狀,彷彿有些隱隱的光芒映照出來。他攀著籐蔓爬了上去,將附在中指上的一些植株都摘了去,便見那中指上刻了六個大字,從上到下一行。從小學習祖先留下的書簡,金一還認得些字,只是這幾個字怪怪的,看看似曾相識,仔細一看又面目全非,竟是不識。
他正在看時,忽然聽見石頭中的那人哼了一聲,道:「小孩!午時將到,你速速覓地藏起來,待會不論見到何事,亦不可發聲,可記得麼?稍有差池,小命難保!」
金一怔了怔,又爬了下來,見那人用牙叼了一顆菩提子在手中,隨即將整串果子又擲回給他,揮手含糊不清地叫道:「快去,快去!退到你採這菩提子處,保你無事,切記不可出聲!」
金一莫名其妙,但見那人說得鄭重,又將菩提子還了給他,料想多半是有什麼變故要發生,便即接過菩提子,牽著那頭牛退回了山坡上,在菩提子的根條旁一棵大樹後面藏起了身子,連那頭牛也藏好了,只露出頭去張望。
又過些時,日頭上了中天,金一陡然覺得眼前一花,卻見那人的身旁陡然多出兩個人來!這一驚非同小可,金一這幾年跋涉,身上又背負著金家三百年的期待,驟然見到生人,如何不心中激盪?若不是剛才已經先見到了一個,少了那股初見旁人的衝動,這一下不知要作出什麼事來。
只是石中那人相貌非凡,剛才又鄭重其事地叮囑他不可出聲,金一雖然是半信半疑,卻好歹忍得住,沒有立時跳出來。
那兩個平地出現的人,一個是手持枴杖的白鬍子老頭,一個是手拿皮鞭的虯髯大漢,出來之後便向石頭中人行了禮,齊聲道:「只是上命差遣,大聖休怪!」說著,那白鬍子老頭拿出一顆黑黝黝的丸子,大漢則捧出一碗金黃色的濃濃汁液,陽光下遠遠看去,倒好似有些金鐵之色。
金一見情勢有異,不敢作聲,屏住了呼吸看。見石頭中人只是哼了一聲,並不理會,忽然間那中指上的六個大字大放光明,頃刻間就變得比天上的日頭更加耀眼,萬丈金光無孔不入地灑下來,連整塊大石都變得亮了幾倍。
金一不敢正視,用手搭著涼棚,依稀望見那金光灑在石頭中人露出來的頭顱和手臂上,那人好似頗為痛楚,一雙金色的眼睛緊緊閉上,緊緊咬著牙關忍受。旁邊的老頭和大漢卻渾若無事,逕自把手中的物事送到石中人的面前,也不知怎的就灌進了那人口中,而後各自行了一個禮,倏忽不見。
金一眼見蹊蹺,越發不敢作聲,眼見那石頭上的金光越來越盛,六個金字幾乎要從石頭裡飛出來一般,而那人的神情也是越來越痛苦,猛然間頭腦和手臂都是一晃,好似用力掙了一下。這一掙非同小可,金一頓時覺得地也動了,山也搖了,自己的頭腦都被震得暈乎乎,雙手死死抓著身邊的菩提根條,趴在地上。
恍惚之間,金一竟覺得那座手掌一樣的山也微微顫動起來,莫不是要倒下來了?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