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疼臉上得意的微笑凝住了,張口結舌望著向小強。向小強一晃電筒:
「聽見沒有?回答我。」
「聽……聽見了,隊長。」
「嗯,」向小強把光柱照回地圖,「繼續說吧。」
肚子疼嚥了口唾沫,面紅耳赤地吞吐道:
「是……隊長您看,屬下認為,這條河可能也不是,因為……」
說來說去,各種理由,十來條大河都排除掉了。剩下的一二十米寬的小河,自然也排除掉了。現在就剩下汶河、大清河、京杭大運河、古黃河等幾條主要河流了,基本確定了現在在山東南部或西部,或者是蘇北一帶。
向小強熄掉手電,拿掉雨衣,正想帶領全隊沿著河岸朝一個方向騎,這時候,遠處隱約傳來一聲火車的鳴叫。
那個方向是西邊。眾人一愣,皆伸頭望西邊望去,但夜幕太黑了,使勁兒望也望不到什麼。
向小強心中思量了一下,欣喜地道:
「弟兄們,可能我們交好運了。清虜在東部的主要南北鐵路線,只有一條津浦路。根據我們跳傘前的估計,降落的地方不會太靠西。走,去看看,如果這條鐵路是南北走向的話,應該就是津浦鐵路!」
十五人嘩啦啦騎上自行車,沿著河岸的小土路向西騎去。
小心地騎了十來分鐘,聽到遠處傳來「突突突」的聲音,聲音好像蒸汽火車頭,但感覺又有些差別,有點像開得很慢的拖拉機。向小強帶著人望前面繼續騎去,慢慢的,聲音近了。
寬闊的河面上,一條小火輪「突、突、突」地緩慢開著,身後拖著兩節敞篷貨船,很低矮,或者說大部分都壓在水下,船上堆的高高的黑東西,大概是煤。
小火輪身後的水波緩緩地往兩邊散開。河水黑漆漆的,藉著反射的月光,可以看到岸兩邊堆積著好多冰碴子,還有好多煤渣。石頭黑乎乎的,連枯草上都黑乎乎的。
看著河上有專門的貨船行駛,向小強現在七八成肯定這是京杭大運河了。這兒這麼煤黑煤黑的,附近肯定有運煤碼頭。說明這一帶有大煤礦。
他腦子飛快轉出熟悉的中國礦產分佈圖,回想著沿京杭大運河沿岸,哪裡有大煤礦。
徐州。濟寧。只有這兩個地方有煤礦。
應該是徐州。因為徐州的煤礦不僅大得多,而且在這一段,京杭運河正好是東西走向的。
如果真是徐州,那就到了家鄉了。不能不說是冥冥中的天意。
向小強抑制著胸中激動,對蝸牛道:
「喊一嗓子,問問船上。」
「好哩。」
「知道怎麼問吧?」
蝸牛一愣:
「怎麼問?」
「別問這是什麼河,就問上市裡怎麼走,這一片兒哪兒有橋。咱們黑燈瞎火的出來抓人,回來走迷了。」
「是。」
向小強一揮手,眾人退到後面,隱藏在陰影裡。他和蝸牛兩人向前幾步,踏在岸邊。蝸牛大聲向小船喊道:
「哎——開船的——哎——開船的——」
喊了幾聲,小火輪艙裡亮了,一個人影提著一盞汽燈出來,站在船幫往岸上看,粗聲粗氣地喊道:
「誰啊?幹啥?」
向小強一陣激動,這個人的口音正是徐州一帶的!他讓蝸牛退下,自己上前一步,用家鄉話大聲喊道:
「哎,開船大哥,麻煩問一下,你知道上市裡怎麼走吧?俺兩人走迷了!你知道這一片兒哪有橋嗎?」
船上人吼道:
「順河沿往東邊兒走二里,有個鐵路橋!就不知道讓你們過不!當兵的看著橋哩!」
向小強有些疑惑,怎麼還有清軍把守著橋?這已經是清朝的大後方了,守橋幹什麼?難道還是什麼戰略要地嗎?
正琢磨,船上人又加了一句:
「你們倆小心點兒,看能過就過,實在不好過就算,犯不著,弄不好再把命搭進去!」
然後他提著燈晃晃的回艙,一邊嘟囔著:
「唉,娘了個X……現在這世道,只讓往北走,不讓往南走……奶奶個……」
向小強沒來由的一陣毛骨悚然,心中嘀咕著他這兩句「弄不好再把命搭進去」、「只讓往北走,不讓往南走」到底什麼意思。他剛想吸氣再問,有隻手悄悄拉了拉他大衣。
他回頭,見是肚子疼。肚子疼一臉誠懇,小聲道:
「隊長,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跟您說。這事跟生人最好不要多問。真的。」
向小強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轉臉向船上喊道:
「謝了,大哥!」
然後回頭對肚子疼問道:
「說說吧,子騰。怎麼回事?」
肚子疼看了一眼大家,舔舔有些乾裂的嘴唇,說道:
「其實,『只讓往北走,不讓往南走』,這件事,可能大家也都知道。」
剛說完,他心裡就「咯登」一下,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言下之意就是大家都知道,只有隊長你不知道。你這隊長是幹什麼吃的?
他生怕再給當眾剋一頓,有些怵地望了向小強一眼,但發現向小強面色無異,微笑著點點頭,讓他繼續說。
肚子疼鬆了口氣,繼續說道:
「隊長,清虜這邊每年都有很多百姓逃到大明。清虜為了阻止百姓南逃,採用了很多血腥的法子。比如一個人逃到南邊,他的家人,可能還有親戚朋友,都得被抓起來,關到勞動營裡,或者礦山上去做苦工,一般一輩子就出不來了。逃跑的人,半道抓住了肯定要槍斃的。有時候還要把人頭割下來,掛在那個地方示眾。一般清虜都會在通向南方的各大必經之處設卡,一般老百姓從南往北走他們不問,遇到從北往南走的,就得攔下來盤查,查出來你是想逃跑的,那就完了。」
向小強問道:
「他們怎麼知道誰是想逃跑的,誰是正常出遠門的?」
肚子疼道:
「清虜管理百姓和我大明不一樣。我大明百姓只要你願意,隨便搬遷,到哪裡居住謀生都可以,只要你能申請到人家的簽證,出入國境也完全自由。但這都二十世紀了,清虜還在給百姓上戶籍的,就是為了限制百姓自由流動。百姓要是有事出遠門,就得到鄉里、縣裡去燒高香,求爺爺告奶奶,找關係托門子,弄來路條,上邊寫明了,從哪兒到哪兒,還得帶著戶籍,這才敢走。清軍的卡子,一查你的路條,二查你的戶籍,看能不能對上。經常是明明對得上,他非說你這裡有問題那裡有毛病的,敲一頓竹槓那是少不了的。要是看你家裡是有倆錢兒的,又沒什麼背景,他們就管這叫『逮著肥羊了』,把人抓起來弄進去,家裡就得給送錢。不送錢就別想見著人了,不給折騰死也得跟那些真逃跑的一塊兒槍斃。」
向小強默默地聽著,心中一陣感歎。這就是二十世紀的清朝啊。養著二十世紀的軍隊,拿著二十世紀的武器,卻用十九世紀的野蠻方法管理人民。正常歷史上的清朝,雖然也用戶籍,但也沒做到這個地步。這明顯是因為南邊有一個更富庶、更得民心的明朝,北地百姓不斷南逃,滿清才越發變成了一個像沙俄那樣的、由憲兵和警察統治的國家。
至於為什麼是北地百姓往南逃,而不是南地百姓往北逃?這個問題估計滿清政府二百多年來也是不斷問自己。但是他們解決不了。他們大概也曾試著像明朝那樣,但怎麼也學不來。
兩百多年前,一個野蠻、愚昧、貪婪的土匪闖進一所書香門第,殺了男主人,凌辱了他的妻女,砸碎了所有的傢俱、瓷器、古董,燒了全部的書籍字畫,甚至連精美的房子也付之一炬。當他自以為這樣就可以擁有這座產業的時候,突然發現,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已經被自己毀掉了。當這個土匪想歸攏人心,像原來的主人一樣經營宅子時,屠刀下僥倖留得性命的僕人們,卻一心想著逃出去。那些苟且偷生的幕僚門客,變得奴性十足,見到他就卑躬屈膝,口中除了「庶,庶,奴才該死」,再也不會說一句完整的話。
……
看著遠處還在「突、突、突」緩慢行駛的拉煤船,向小強深吸了一口氣,望著黑沉沉的大地,揮手道:
「走,我們去幹我們的事!」
全體上自行車,按著開船人的指點,沿著河沿向東騎去。
騎了差不多有二三里地,前面夜空有些亮,靠近了些,能看到河對岸有一片高低起伏的丘陵。不過好像又比丘陵矮一些,一座座的很尖,很陡。丘陵的中間,是一片燈火。
又騎得近了些,大家都看清楚了,那是一座一座的煤山。中間是一大片燈火通明。煤山下面的碼頭水邊,排著長長短短的貨船。四周好像還有不少矮小的房子。
風燈和電燈泡黃光的照耀下,十幾個工人喊著號子,再往碼頭的船上裝煤。水邊火輪的煙筒「突突」的飄著火星,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
向小強估計得沒錯,這就是運煤碼頭。
再往東大約百米,河上橫跨著一道黑東西,藉著煤港的餘光,勉強分辨出那是一座幾個水泥橋墩的鋼架橋。那應該就是那座鐵路橋。剛才的火車鳴聲,應該就是從這橋上過去的一列火車。
向小強向手下打了個手勢,讓他們噤聲,然後側著耳朵努力聽著對岸運煤工人的說話。
還好沒有風,夜很靜,雖然隔著近百米寬的河面,那些工人的大聲呼喝還是頗清晰地穿了過來。
不錯,就是徐州話。那麼肯定了,這就是京杭大運河,河對岸就是徐州郊區。這條鐵路就是津浦鐵路,即後來的京滬鐵路。
但向小強只知道後世城市發展了,對岸就是郊區,這個時候城市都很小,過河可能離市區還很遠。如果從老城區算的話,到京杭運河之間有十來里路的樣子。
他轉身說道:
「子騰,給家裡聯繫吧。說我們現在就在徐州北郊,京杭大運河的北岸,津浦路邊上。還有我們在飛機上的事情,還有請他們盡量配合,造成陛下已經墜落在清虜境內的假象。這很重要。」
肚子疼連忙蹲在地上,卓不群給他蒙上雨衣,照著電筒,兩人掏出密碼本和紙筆,翻到和東廠商定好的那一頁密鑰,先精略地寫好電文,再譯成密文,然後打開手提箱,戴上耳機,打開電台,給南京發報。
耳邊有規律的發報機聲音,不是那種電影裡的「滴滴」聲,而只是「噠噠」的觸碰聲,聲音很輕。
向小強聽著身後的發報,觀察著對岸,觀察著左側的鐵路橋,心中不禁有些忐忑,腦中浮現出德國佔領軍開著頂上帶著金屬環的汽車,挨街挨巷尋找抵抗組織電台的一幕。隨即又暗自好笑,這畢竟是清朝的大後方,不是浦口,也不是戰爭時期,不至於。
東廠的反應很快,電報發過去十分鐘,回電就來了。東廠根據跳傘地點,及時修正了安排,讓他們先找地方安頓,最好到城裡住下,第二天中午去一家酒樓吃飯,找掌櫃的聯繫。他會提供給他們必要的幫助。
至於是哪一家酒樓,怎麼聯絡,第二天中午十一點準備好收報,到時候再給指示。
看來東廠也是十分的小心謹慎,生怕他們在中午前就被捕,那個掌櫃的會白白暴露。
「嗯,十一點是吧。」
向小強點點頭,肚子疼便把記電文的紙包一塊小石頭,用力扔進運河裡。
他看著月光下一圈圈擴散的漣漪,又望了望百米外的鐵路橋,命令道:
「好,現在過橋進城!子騰,你在第一個走,負責跟守橋的打交道。」
向小強畢竟剛來這個時代,不知道這時候的粘桿處軍官跟普通小兵是怎麼打交道的,架子得端到什麼程度,應該蠻橫還是冷淡,心裡沒數。因此讓經驗豐富的敵後處特工肚子疼走在前面,他在後邊跟著學。
十五輛自行車大搖大擺地騎到橋下,然後各自下來,扛著車子上到橋上。
橋頭左邊是一座小磚房,裡邊亮著燈,右邊是一個一人多高的小碉堡,高低開了三個黑洞洞的射擊口。
「他媽的,累死了……」肚子疼一口京腔,罵罵咧咧地放下車子,拍了兩下車座子,四下望著,「我說,這兒誰站崗呢,丫連燈也不給開,黑燈瞎火的,爺們兒騎到河裡去算誰的啊!」
兩個人影從小碉堡裡閃出來,兩道手電光柱照到肚子疼臉上。
「對對,照,使勁兒照,」肚子疼也不用手擋,很光棍地睜眼看著強光,扯著自己大衣上的肩章,給他們引導著,「對,往這兒照,好好照。看清了沒?沒看清接著照。」
兩道光柱移到他的肩章上,頓時「啪啪」熄滅了。
黑暗中兩個顫抖的聲音:
「啊,大……大人……」
「長官……長……」
「怎麼著,看清了吧?」
「是……看……看清了……」
「他媽的,看清了?那還有十幾個弟兄,還有我們長官,都他媽去接著照啊!」
「這……長官……我們……」
就在兩個大兵嚇得直哆嗦時,後面十幾個人扛著車子也上來了,頓時一片不滿地喧嚷:
「怎麼了這是,有人管沒人管啊?黑燈瞎火的!」
「就是,守兵死哪兒去啦?趕緊給爺們兒開燈過橋!」
「有沒有人啊?喂,爺們兒是南明東廠過來的,有沒有人抓啊?」
「操,你他媽去死,這種話也敢亂嚷嚷。先說好,就你一人兒是,咱們都不是。」
「我說,這兒有燈沒燈啊?」
……
「我說福海,」黑暗中向小強聲音發話了,「別在哪兒廢話了,讓他們給開燈,趕緊的。這他媽是鐵路橋,邊兒上這麼窄,真他媽掉下去算誰的。」
肚子疼一人給他們腦後拍了一巴掌:
「去,趕緊的,趕緊的!」
倆人如蒙大赦,跑到房子裡,一拉電閘,橋上三支大燈泡齊亮,整座鐵路強燈火通明。
十五個人嘟嘟嚷嚷著,推著車子沿著鐵軌邊上的水泥窄道過橋。
鐵路橋不寬,橋上只有一條鐵路,屬於單軌線。燈泡瓦數很大,橋下的水面很和緩,強光下映著十幾個人的巨大影子,如同鬼魅。
前面橋對岸也有一個小碉堡,剛才這邊一同吵嚷,對岸兩個大兵也提著槍探頭探腦的看,看到這群活閻王過來了,一個兵嚇得鑽進碉堡裡,那個鑽不及的立在橋頭,哈著腰,堆著笑,嘴裡含含糊糊地打著顫:
「呵呵,來啦,來啦?呵呵,走好,走好……」
十幾個人誰也沒理他們,推下了橋,騎上車子走了。
鐵路的旁邊幾十米外有一條平行的公路,不太寬,最多能並行兩輛汽車,但卻是柏油的,大概像後世的那種鄉間的柏油馬路吧。
雖是柏油路,但質量很渣,坑坑窪窪,一副年久失修的樣子,好像那種窮鄉僻壤小縣城旁邊的破爛國道一樣。還好月光很亮,不然真不見得比剛才的土路好走。
左邊是大片光禿禿的田地,路邊時不時能看到墳堆。遠處隱約能看見村落。右邊就是鐵路。
向小強一邊騎,一隻手掏出夜光懷表來看,已經快五點了。
由於是十二月,天仍是很黑,好像比剛跳傘的時候還黑,黑得透不過氣來。東方連一點要亮的意思也沒有。也許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吧。
……
突然,一陣「咯咯」慘笑從田地的墳堆後面傳來,夜空中穿得很遠,很糝人。
所有人都驚得汗毛一炸,捏住車閘,雙腿立在地上,吃驚地望著前面。
左邊田地裡有個黑影,一動一動的,好像很矮,蹣跚著往公路上爬來,伴隨著「呱噠、呱噠」的聲音,一下一下,很緩慢,好像木屐踩在路面上一樣。
鑒於周圍頗有幾座墳,有幾個人已經把大肚匣子拿在手上了。